梅蘭芳,通詩文、工書畫,是京劇表演藝術家中最具文人氣質的一位,這種氣質的養成源自他與眾多文人雅士結下的師友之誼,長期的往來、對話化作細無聲的浸潤。梅蘭芳交游甚廣,與他聲氣相求的既有舊派文人,如張謇、袁克文、樊增祥、楊云史、張伯駒、葉恭綽,也有新式知識分子,如胡適、熊佛西、費穆以及與中國頗有淵源的外國作家、學者,如泰戈爾。而以吳震修、齊如山、李宣倜(釋戡)、羅惇曧(癭公)、黃濬(秋岳)為代表的舊式文人為梅蘭芳自身修養的定型、演藝之路的新進出謀劃策,厥功至偉。教授梅蘭芳做詩詞的李宣倜就曾勸勉他:“為藝不可不讀詩,戲中若多詩美,則戲能美,人亦自美。”眾所周知,文士對藝人的烘托、渲染是至關重要的,《半月戲劇》編輯陳禪翁就指出:“蘭芳之師,有喬蕙蘭、陳德霖十余人,友有李釋戡、齊如山、黃秋岳等數十人,或為編劇,或為顧問,或為宣傳,或為交際,每一劇編成,對于場子穿插、配置行頭、斟酌詞句、安排腔調,必群策群力,集思廣益,務求善美。蘭芳亦從善如流,力求進步,故其成功也大。蓋唱詞亦如創業之難,非有良師友從而提攜,名士從而運籌,不能成功。漢高用三杰而成大業,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其敗立見,誠以一人之耳目,難應天下之事物也。”數十年后,梅蘭芳也深情回憶到:“從前教戲的,只教唱、念、做、打,從來沒有聽說過解釋詞意的一回事。學戲的也只是老師怎么教,我就怎么唱,好比豬八戒吃人參果,吃上去也不曉得是什么味……我看出這一個重要的關鍵,是先要懂得曲文的意思。但是憑我在文字上這一點淺薄的基礎,是不夠了解它的。這個地方我又要感謝我的幾位老朋友了。我那時朝夕相共的有羅癭公、李釋戡……幾位先生,他們都是舊學湛深的學人,對詩歌詞曲都有研究……所以今天我能夠大致了解一點曲文,都是這幾位老朋友對我循循善誘的結果。”不少著作,如陳紀瀅《齊如老與梅蘭芳》、蔡登山《梅蘭芳與孟小冬》等對梅蘭芳與齊如山、馮耿光、李宣倜、黃濬等人的交往論述甚詳。而梅蘭芳與其他文人之間的關系也值得爬梳,例如他與包天笑的文筆之緣。
包天笑(1876—1973),名公毅,字朗孫,別署拈花、迦葉、天笑生、釧影樓主等。江蘇吳縣(今蘇州)人。著名報人、翻譯家、小說家。先后編輯《小說時報》、《小說大觀》、《小說畫報》、《滑稽畫報》、《立報》副刊《花果山》等。1949年定居香港。著有《上海春秋》、《甲子絮譚》、《風云變幻記》等,譯有《鐵世界》、《迦因小傳》、《孤雛感遇記》等,編有劇本《空谷蘭》、《多情的女伶》等。晚年撰寫《釧影樓回憶錄》正續編,《衣食住行的百年變遷》。一生著譯一百余種。
一、“盛時綴玉多清集”
綴玉軒,原為梅蘭芳支持者組織的團體名稱,后指其北京東城寓所的書房。齋名取自姜夔詞句“苔枝綴玉”,李宣倜題額。書房很大,由四個房間打通而成,布置得也很講究。從1916年到1932年,梅蘭芳將它用做吊嗓、排戲、讀書、作畫的地方。綴玉軒也是梅蘭芳與友人,友人與友人聚談縱論、切磋交流的場所。書畫家姚茫父曾為王夢白所作、陳師曾補草的《麻雀扇面》題賦一絕:“盛時綴玉多清集,一扇才叨墨沉余。萬事不堪人已去,可憐秋色自蕭疏。”首聯如實地呈現了綴玉軒賓主詩酒酬酢、流連賦頌的景象。
1919年4月,梅蘭芳首次東游日本演出,林紓等名流齊聚為其餞行。林紓繪《綴玉軒話別圖》,并題詞《南浦》:“閑疊縷金箱,檢舞衫零脂,宿粉猶膩。輕夢逐櫻花,東風外、人與亂紅同醉。春寒細緊,背人加上嫣香帔。別情欲訴,偏脈脈,無言更增流媚。追憶昨夜歌喉,似風際靈簫,花邊流吹。酒半數歸期,些時別,仍復丁寧三四。瑤軒綴玉,畫闌閑殺愔愔地。萬重別意爭半晌,流連舟行還未。”樊增祥填寫《摸魚兒》:“驀新秋柳梢新月,催人絲轡東去。青鸞銀燭招涼館,今夕草堂星聚。相見處,眼底有花紅,雪白三珠樹。如虹氣吐,便鸚鵡呼茶、荷花勸酒,促坐忘(去)賓主。梅花笛,百萬倭兒起舞。樓船橫海東渡。歸來一笑蓬瀛淺,鳥爪玉顏如故。誰似汝,問采藥瓊田,多少童男女。絲囊玉麈,嘆琴意成痟,相如老矣,猶制美人賦。”梁鴻志賦七絕二首,其一云:“此亦東鄰史乘光,萬人空巷看梅郎。歸舟佇聽扶桑事,莫與櫻花較短長。”詩詞或表達離別之情,或期許梅蘭芳在東鄰興起熱潮,為國取譽。陳衍、蔡元培、易順鼎、陳師曾、齊白石、陳方恪等也都題寫了詩詞。當時,圍繞綴玉軒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文人群體,其中多為詩人、畫家。此地確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經常出入的名人有馮耿光、李宣倜、李宣龔、齊如山、汪吉麟、吳震修、易順鼎、羅惇曧、趙尊岳、文永譽、王夢白、陳師曾、金拱北、姚茫父、陳半丁、齊白石等。1924年泰戈爾訪華期間也在此駐留。
包天笑對梅蘭芳自然是贊譽有加,在《留芳記》“緣起”中說到:“會走京師,獲交梅畹華君,美藝冠于當時,聲聞溢乎世界。冉冉若青云之始翔,藹藹如初日之未央。蓋自民國以來,名高未有如君者也。”又以“溫和謙實”四字推許梅蘭芳的品格。1913年,梅蘭芳第一次到上海演出,曾到包天笑任職的時報館拜會狄平子而結識。同期,包氏友人楊蔭孫在上海張園結婚,梅蘭芳與王鳳卿合演《武家坡》,包、梅二人有過晤談。1916年,包天笑在主編的《小說大觀》安插了梅蘭芳的照片。1920年,為創作小說《留芳記》,包天笑前往北京收集材料,逗留兩個星期,又有數面之緣。幾個月后,包天笑辭去時報館工作,再次前往北京,頻繁出入綴玉軒。關于綴玉軒的相處之道,包天笑有一段描寫:“在北京有一時期,我常往梅蘭芳家中游玩。我記得他那時是住在無量大人胡同。他那里家中是賓客不斷的,我們到他那里去時,不必通報主人,主人家也不來陪客,所以綴玉軒中,常常是賓朋滿座。我常說:有古人的兩句詩,可以形容它。哪兩句詩呢?就是‘自來自去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有時蘭芳為了戲劇上的事忙著,或是他要練習,他是勤于練習的,我們也不去打擾他。甚至他已出門去了,我們幾個熟朋友,仍在那里談笑自若。”
在這里,包天笑結識了馮耿光、李宣倜、齊如山、姚玉芙等,重逢了羅惇曧、易順鼎、張聊止等。包天笑還饒有興趣地自嘲,涉足綴玉軒讓他獲得了非分的享受:一是吃白食,到綴玉軒游玩時常被一班朋友邀去吃館子,基本上都是馮耿光、李宣倜付賬。包氏提出請客的要求每每被委婉地拒絕。每次吃館子,梅蘭芳也都在座,為了保護嗓子,吃東西非常謹慎,但是喜歡到“廣成居”吃苦瓜。二是看白戲,一旦有表演,對京戲所知極少的包天笑也被拉去坐在二、三排為梅蘭芳捧場,等到梅氏戲完卸妝后,相偕與友人吃館子去。
包天笑還記錄了1917年張勛復辟的前一天晚上,張勛在京城的江西會館與同鄉大開筵席,欣賞梅蘭芳唱戲。當大家酒酣耳熱、頻頻為梅氏的出眾表演大聲喝彩時,張勛卻乘人不備,悄然溜走,進宮去叩拜溥儀,發動政變了。
此外,1928年11月,上海大光明電影院落成,梅蘭芳、包天笑等一起為之揭幕。兩人的聯絡持續到包氏離開大陸之前,據《舞臺生活四十年》載,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梅蘭芳在朋友聚會中遇到包天笑,包還向梅講述了《一縷麻》的故事來源。
二、《一縷麻》:從小說到戲曲
1909年10月《小說時報》第二期刊錄“短片新作”《一縷麻》,作者包天笑(署名為“笑”)。據包氏回憶,故事源于梳頭女傭的敘述,“她說:‘有兩家鄉紳人家,指腹為婚,后果生一男一女,但男的是個傻子,不悔婚,女的嫁過去了,卻患了白喉重癥,傻新郎重于情,日夕侍疾,亦傳染而死。女則無恙,在昏迷中,家人為之服喪,以一縷麻約其髻。’我覺得這故事帶點傳奇性,而足于針砭習俗的盲婚,可以感人,于是演成一篇短篇小說”。小說講述某風姿殊絕、麗若天人的女子既邃于舊學,又融取新知,同學嘆慕,稱之為“天上安琪兒”。惜乎,自幼被婚配于某臃腫癡騃、性不慧而貌尤丑的公子。女子以為此生已矣,痛不欲生。他人也覺得名花墜溷、白璧投淵,常為之嗟嘆。女子勉強與傻公子成婚。翌日,患上白喉病。家人及奴婢均不敢接近,惟有傻公子日夜侍疾,女子感其誠意,厭薄之心稍淡。三、四日后,傻公子染病而逝。新娘蘇醒后,見一縷麻束于發間,知為服喪之物,悲痛不已。為感念知己之恩,新娘決意斷絕與鄰里高才生的聯系,而守節終身。故事敘寫了在近代歐風美雨的浸潤下,青年男女婚戀觀念的變化,傳遞出一種發乎情止乎禮的道德取向。雖然作者試圖揭露封建禮教、包辦婚姻的弊端,卻仍然拘囿于舊道德。這篇略帶夸張性的小說引起了包天笑任教的上海女子蠶業學校學生們的興趣,不少女學生向他詢問是否真有此事。
“京國梨園數世家,敢于采擷到新花。時裝更有時人淚,腸斷爭傳《一縷麻》”。1961年9月10日,田漢在《人民日報》發表《梅蘭芳紀事詩》二十五首,這是第二首,尾句中的《一縷麻》,即指梅蘭芳同名時裝新劇,它就是根據包天笑小說改編而來的。1915年前后,吳震修閱讀了小說后,告知梅蘭芳,認為指腹為婚的行為荒謬絕倫,可能斷送兒女的一生幸福,應該把《一縷麻》的悲痛結局表演出來,警告這班殘忍無知的爹娘。梅蘭芳即請齊如山起草。次日,齊氏就列好提綱。戲曲對小說作了一定的改寫:知府之女林紉芬與錢公子指腹為婚。長大后,林紉芬入新式學堂讀書,知識漸長。從丫環口中得知錢公子是個傻子,而郁郁寡歡。林母去世時,錢公子前來吊唁,鬧出不少笑話,讓她更是難過。過了一段時間,錢家前來娶親。林紉芬跪在母親靈前,不肯上轎,最終經不住老父懇求,勉強出嫁。婚禮次日,新娘得了嚴重的白喉癥。大家都不敢靠近,只有癡傻的錢公子始終不離不棄,細心照料。等林紉芬病魔退去,醒轉過來,察覺頭上有一縷麻線。原來,傻丈夫感染病癥,已經去世。林紉芬絕望不已,也無意生存,跟著一死了之。與原著相比,戲曲人物有了具體的姓名(注:筆者所見的幾部梅蘭芳傳記中,著筆即言“小說《一縷麻》講述了林紉芬……”,顯然未讀過包氏原著,而妄自下筆)。而改動最大的就是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是活著為丈夫守節的,戲曲中的林紉芬卻是覺得身世凄涼、了無趣味而以剪刀自殺的。目的在于對這種摸彩式的婚姻加入強烈的批判因子,更容易引起警惕的作用。
1916年4月19日,《一縷麻》在京城吉祥園正式公演。同年11月5日,上海《申報》刊出天蟾舞臺所作的廣告,其中說到:“此戲為梅君蘭芳著名得意杰作。以天生姿色飾時裝好戲,非常奪目,況唱做情節,眉目舉止,喜怒哀樂,均全色驚人。戲情連合,前本傳神,后本結束。全國歡迎,見者無不叫絕。可以改良社會,紳商煩演再四,本臺力請已久,方允一奏。”盡管梅蘭芳也承認作品存在缺陷,“思想意識隨著時代而進步,假如我在后來處理這類題材,劇情方面是會有很大改進的,那時候由于社會條件和思想的局限,只能從樸素的正義感出發給封建禮教一點諷刺罷了”。但是,它的上演還是顯示出強烈的社會效應,感動了不少觀眾,據傅斯年記載:“我有一天在三慶園聽梅蘭芳的《一縷麻》,幾乎擠壞了,出來見大柵欄一帶,人山人海,交通斷絕了,便高興得了不得……總而言之,這戲的主旨,是對于現在的婚姻制度極抱不平了。在作原文的包天笑未必同我這見解一樣,在演成戲劇的人,和唱這戲的人,未必有極透徹的覺悟,然而就憑這不甚精透的組織,竟然很動人感情了。我第一次同同學去看,我的同學,當然受很大的刺激,后來又和親戚家幾位老太太去看,回來我問他們道:‘覺得怎樣?’他們說:‘這樣訂婚,真是沒道理。’咳!這沒道理一句話,我想聽人心里,總有這樣覺悟。這點覺悟,就是社會上能容納新思想的鐵證。”尤其是在天津,萬宗石、易舉軒兩家受到該戲感染,重新掂量之前為兒女定下的婚約,終而按照年輕人的意愿而退婚。梅蘭芳認為《一縷麻》是他演出的時裝戲中“比較好一點”的,并在《舞臺生活四十年》花了很大篇幅講述戲曲臺詞的定稿、演出場景的設置,以及搭戲演員的精彩表現。
包天笑從梅蘭芳來信中得知小說被改編成戲曲,非常高興,但是卻從沒有看過這個戲。小說還被改編成越劇和電影,受眾頗廣。這讓包氏有些困惑,在他看來《一縷麻》并非佳作。或許,接受者是沉迷于其哀婉凄楚的情感,以及欲說還休的道德訴求吧。1944年,包天笑還將這篇原為三千余字的文言小說“改寫”成一萬八千余字的白話小說,載于上海《大眾》雜志第十號和第十一月號。
三、《留芳記》:一部以梅蘭芳為“骨干”的未完成小說
1922年,上海中華書局出版包天笑的歷史演義小說《留芳記》。小說共計二十回,另有楔子一回,十萬多字。受曾樸《孽海花》的影響,包天笑打算將近代的一些革命事跡敷衍成小說。1907年即創作了講述秋瑾、徐錫麟故事的《碧血幕》,刊于《小說林》。他又尋思歷史小說不同于歷史,也不同于傳記,應該選取與政治、軍事無關的人物作為主人公貫穿前后,才能輕松俊逸。卻因苦思其人不得而放棄。后來在與張岱杉的一次閑聊之中,張氏指出梅蘭芳適合充當書中的貫串人物。這個建議到得了宋春舫、錢芥塵,以及包氏本人的認同。為了防止向壁虛造,包天笑前后數次到北京搜集材料,于1920年開始撰寫《留芳記》。作者對此相當重視,“我于別的譯著小說,并不十分著意,但于《留芳記》,卻是下了一番工夫。”
小說尚未動筆,即有趙尊岳、文永譽來作說客。文永譽更是直接指出,希望小說不要提及云和堂之事(云和堂是北京的相公堂子),以免梅蘭芳“成白圭之玷”。因為此前穆辰公1915年在《國華報》上連載的小說《梅蘭芳》大肆描寫梅氏早年作為歌郎從事“打茶圍”生意,進行商業性陪酒、陪聊以及陪笑的場景,甚至還有同性戀情的勾畫。這部狀寫“惡趣”的小說在社會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因此,“梅黨”中人要求包氏筆下留情,避談類似的情節。
包天笑原本預備從辛亥革命寫到洪憲帝制,再到張勛復辟,寫成八十回或一百回,后來覺得會花時過久,并且弄成五十萬字的長篇,須得分上、下冊裝訂,與讀者的購買力不符。所以完成二十回后,就躍躍欲試地想出版了。包天笑還請林紓為小說作弁言一篇:
前此十余年,包天笑譯《迦茵小傳》,甫得其下半部,讀而奇之,尋從哈葛得叢書中,覓得全文,補譯成書。寓書天笑,彼此遂定交焉,然實未晤其人。前三年,天笑入都,始盡杯酒之歡,蓋我輩中人也。國變后,余曾著《京華碧血錄》,述戊戌庚子事,自以為不詳。今年天笑北來,出所著《留芳記》見示,則詳載光緒末葉,群小肇亂取亡之跡,咸有根據。中間以梅氏祖孫為發凡,蓋有取于太史公之傳大宛,孔云亭之成《桃花扇》也。大宛傳貫于張騫,騫中道死,補貫以汗血馬,史公之意,不在大宛,在漢政之無紀,罪武帝之開邊也。云亭即仿其例,敘烈皇殉國,江左偏安,竟誤于馬、阮,乃貫以于雪苑香君,讀者以為敘述名士美人,乃不知云亭蘊幾許傷心之淚,藉此以泄其悲。今天笑之書,正本此旨。去年,康南海至天津,與余相見康樓,再三囑余取辛亥以后事,編為說部,余以篤老謝。今得天笑之書,余與南海之諾責卸矣。讀者即以云亭視天笑可也。
林紓將作者比作司馬遷、孔尚任,屬于友人之間的捧頌,不無過譽之嫌。而胡適卻不客氣起來,他看過小說稿本后回應:“我知道你寫這小說很費力,我敢批評你五個字‘吃力不討好’,恕我直言。”包天笑先將小說遞送《申報》、《新聞報》,但是編輯考慮到犯忌、諷刺等原因,可能觸及當政的北洋軍閥,不予登載。作者決定直接出版單行本,與中華書局總經理陸費逵討論后,由中華書局出版,版稅抽二成。初版三千部三個月內即告銷罄。小說總共出了三版,后在日本侵華期間,被日方禁止發行。
包天笑因《史記》“數典而忘其祖”句獲得靈感,從梅蘭芳祖父梅巧玲寫起。楔子首先引了羅惇曧《浣溪紗》一闋:“流末從知市義難,輸他奇俠出伶官。靈床焚券淚汍瀾,曲子當年傾禁御。孫枝萬口說芳蘭,留將善報后人看。”前半部分寫梅巧玲接濟傅芳,焚燒借據之事,后半部分轉說梅蘭芳得前人遺澤。蜀中才子傅芳來京師應考,由于生性豪爽,出手大方,很快將從家里帶來的銀子揮霍一空,而遭人白眼。經常與他聚會的梅巧玲見其拮據,前后遞送了三千兩銀子供其驅使。傅芳不久逝世,梅巧玲在靈前焚燒了借據,并再拿五百兩銀子辦理后事,贏得義俠之聲。三十多年后,傅芳投胎到梅巧玲二兒媳家出生,取名梅蘭芳。除了第一回敘寫梅伯父雨田為蘭芳測字、送他學戲外,其后的章節,僅僅偶涉梅氏。正如作者所言:“我寫此小說的旨趣,目的并不在梅蘭芳,只不過借他以貫穿近代的史實而已。”梅蘭芳充當了小說的引緒,后面的故事圍繞吳子佩、袁凱亭、馮霄緯、黎元宋、馮國華等展開,緯以八國聯軍侵華、清朝覆亡、南北和談等歷史事件。作者創作《留芳記》時效仿《儒林外史》、《孽海花》,因此,書中人物具有影射性,“如吳子佩為吳佩孚,袁凱亭為袁世凱,端陶齋為端午橋,黎元宋為黎元洪,馮國華為馮國璋,楊子度為楊皙子,章仲麟為章炳麟,錢可訓為錢能訓,梁公任為梁啟超,陳世美為陳英士,程雪門為程雪樓,伍榮芳為伍廷芳,孫一仙為孫逸仙,黃克興為黃克強,趙國鈞為趙秉鈞,鈕永惕為鈕永健,段應瑞為段芝泉,吳君綬為吳祿貞,唐兆怡為唐紹儀,宋初仁為宋教仁,蔡民培為蔡元培,良勛臣為良弼,羅公嬰為羅癭公,易哭廬為易實甫等”。
鄭逸梅對小說有過論品:“天笑又有一部《留芳記》,寫民國以來的朝野史事,而以梅蘭芳為書中線索,封面即印著梅蘭芳的小影,大有玉皇香吏暫謫塵寰,碧落仕郎僑居瀛海之概。”而學界對《留芳記》的評價不高,甚至以“《留芳記》:‘歷史’與‘小說’的分離”這樣的標題來評述,將包天笑創作“歷史小說”的失敗歸結于“習慣于以拼合剪貼的手法來處理‘社會小說’的題材,卻無法勝任‘歷史’題材的小說創作”。但是就以包天笑自稱希望創作“一部民國野史”的目的而言,這種偏重結構的考評稍顯苛刻。畢竟,筆者關于《留芳記》的閱讀體驗,可以用真幻熔參、趣味橫生來描述。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包天笑移居香港,留在上海寓所的書籍經戰亂后流散殆盡,自己的著作也蕩然無存,于是托鄭逸梅陸續代為物色搜尋。收到《留芳記》時,包天笑喜出望外,不料當天即得知梅蘭芳逝世的消息,遂在書頁題下“著意留芳留不住,天南地北痛斯人”以示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