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多年來,湖北宜都本土直到晚清才出現楊守敬一個文化名人,這是宜都歷史的遺憾。去歲冬日,《圍爐夜話》的作者王永彬被考證為枝江人氏(原枝江縣衙曾在枝城鎮,今歸宜都管轄)。多了個國家級文化名人,地方報紙長篇巨幅報道,讓宜都文學藝術界揚眉吐氣,歡天喜地。
《圍爐夜話》自面世以來,一直盛傳不衰,它與明代洪應明的《菜根譚》、陳繼儒的《小窗幽記》并稱“處世三大奇書”。與其他兩書不同的是,《圍爐夜話》雖讀者無數,但作者王永彬生平行藏、何方人士多語焉不詳,無確切考證。如今疑案解答,王永彬隱居之地人氣走旺,日漸熱鬧,不再安靜了,隔三差五總有三三兩兩的慕名者前去拜謁,熱心文化的政府官員也三番五次現場辦公,籌劃開發大業。今年季春一個周六,我與眾文學筆友前往那個叫余家橋的村落。
年少曾到余家橋中學耍過半日。這是一所農村子弟學校,現已不復存在,然當年卻學子如云,享譽一方。在我人生失意落魄那幾年,租書謀生,閑暇便去廢品收購站淘書,曾淘得幾十本蓋有“余家橋中學”印章的《散文》雜志。鄉村學校有此文學雜志,讓我心生敬佩,同時也嘆息鄙視那個視書如草的賣書人。
王永彬故居已被拆除,甚至見不到殘磚片瓦,其后人在那塊書香尚未散盡的地基上蓋起了新式樓房,我心頭好生凄涼。王永彬遺物寥寥無幾,一塊殘舊匾額,幾張陳黃墨跡,再就是“前幾年蓋房子把成堆書物拖到廢品收購站賣掉”的遺憾與無奈。據了解,王家老屋原有大量藏書,堆滿一間房,連墻縫中都塞有散落書頁。文革破“四舊”時,王家后人將書用稻草遮蓋,得以保存部分書籍。但后來因生活拮據,家族一殘疾老人為維持生計,將部分書籍拿到街上換了生活用品。余下部分前幾年捐給了宜都市圖書館和送給一些朋友了。家里現有圖書僅十余本。主人將當年友人和學生送給王永彬的詩詞壽帖示于來者,毛筆書法真跡,篆體“橋西山館”印章,古色古香彌漫。盡管如此,我仍不解后人草率處理祖宗書籍的行為。錢財散盡尚可再來,把先哲智慧當廢紙賣掉比揮霍錢財更讓人嘆悔與懊惱。倘若先生魂知,當作何想!
王永彬的墓地在居所背后筆架山上,山雖不高,但略陡峭。密林遮日,荊棘橫生,一行人連拉帶扶,沿崎嶇小路艱難爬行。此前這里人跡罕至,這條小路由最初考證先賢的周德富、傅世金、楊邦俊等人揮舞鐮刀、披荊斬棘而來。半山腰處,一片闊地,先生墓穴依勢壘砌,背靠松林,面朝遠山,靈柩長眠地下,生平刻記碑上。碑身完好。墓碑正上方是“垂裕后昆”(語出《尚書》,意為后世子孫留下功業或財產),正中刻寫“敕授修職郎王公宜山之墓”。兩邊是“著述高風青山含笑;俯仰陳跡絳云在霄”對聯。背面碑文由王永彬生前好友監利進士王柏心所作,兩旁也刻一幅對聯:“獨柱有靈山兼水報;石門無恙地以人傳”。
王永彬于乾隆年間生,同治時代卒,享年七十有八。先生年少入縣學讀書,后獲貢生科名。《圍爐夜話》短文221則,短小精辟、語言親切、以小見大,富于哲理,分別從“修身、處世、謀略”三個方面闡釋“立德、立功、立言、立業”的要義,揭示人生價值的深刻內涵,以其獨到的見解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圍爐”與“夜話”讓人感受家人圍坐、聆聽長者教誨的和諧氛圍,言者親切隨和,聞者無拘無束,道理深入淺出,風格雅俗共賞,讀之老少皆宜,是本難得的枕邊書,日讀一頁,如同參悟,教益匪淺。如果說半部《論語》治天下,那么也可以說一部《圍爐夜話》教天下。
《圍爐夜話》,人間真話。掩卷沉思,王永彬的成就與智慧,源于他修身養性,苛刻操守,甘于寂寞。王永彬曾有的官位名稱不過是修職郎、候選教諭。修職郎屬文官第三十六階,大概相當于“科員”或“辦事員”級別吧。教諭,“正式教師”之意,候選教諭,意味著王永彬當時并沒有就任此職,僅擁有這一資格,相當今天的民辦教師吧,實在是大材小用,高才屈就。但先生不慕名功利,而是靜心修學,著書立傳。他在官場最大的作為是在《枝江縣志》(同治版本)編修中擔任“分修”。為文為官者心知,很多時候“分修”實際是真正執筆人,如同今天理論調研文章的真正作者往往署名最后,一項活動的實際工作者常常排名末尾,雖不被外人瞧起,但自身的才華不會因為排名先后而淹沒。
王永彬涉獵廣泛,治學嚴謹,勤于著述,僅中國國家圖書館“古籍館普通古籍閱覽室”的藏書目錄中便記其《歷代帝統年表》、《先正格言集句》、《朱子治家格言》、《六書辨略》、《音義辨略》、《禊帖集字楹聯》、《孝經襯解》、《圍爐夜話》等部卷,合稱《橋西山館雜著八種》。王永彬著述授業之余,經史諸子書法醫學皆習,另有《講學錄》、《說古韻言》、《獨柱山房詩文襟著》、《臟腹病藥夫》等,并與周柳溪、羅夢生創辦詩社,號“吟壇三友”。
大凡科學文藝有為者,莫不淡泊名利,甘守寂寞。王永彬不慕榮華富貴,獨善心靈家園,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魏晉風骨。儒學熏身,道學養心,信奉德化,崇尚孝道,隱居授學,常與志同道合者對酒當歌,談文論藝。見善必賞,見過必糾,每有節義忠烈之事,常涕泗沾襟,真情相助。至大至剛,至善至柔,浩然正氣。而今物欲橫流,世象浮躁,傳統文化與人文精神日趨式微,很多文人缺少清氣與操守,不愿恪守寂寞,極度渴望物欲,一些人甚至視金錢權力為人生成功唯一之圭臬,癡心以最短的時間、最小的代價、最簡單的方法獲得最大的“成功”,熱心炒作,沽名釣譽,人格不能獨立,心靈無處安頓,非但不能超俗,反而多了俗氣、小氣甚至痞氣、幫派山林匪氣,如此,豈能寧靜致遠,成就大器?文人當有逸氣、骨氣,涵養心中浩然之氣,俸薄儉常足,位卑人自尊,靜心養性,端正操守。的確,現實有太多的無奈,操守常常被嘲為迂腐。我以為,真正的文人學者當學王永彬,雖然當時未必被世人所知所崇,也無一官半職,但他著述等身的人生軌跡足讓眾人汗顏。“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王永彬被埋沒一個半世紀后被人們所識所仰,與其本地同朝的品官蕓蕓,幾人留芳名?目前我所知曉者僅枝江知縣(今枝城鎮)朱錫綬。此君能官能文,國家圖書館存有多卷著作,其中《幽夢續影》與《圍爐夜話》風格相近。如“素食則氣不濁,獨宿則神不濁,默坐則心不濁,讀書則口不濁”、“善賈無市井氣,善文無迂腐氣”等哲理妙文。他任知縣期間多次拜訪王永彬,禮賢下士,猶當敬之。
據悉,收集整理《王永彬集》的工作已被納入《荊楚全書》編纂計劃,此乃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被稱為湖北“四庫全書”,是獨具荊楚特色的“文化地標”。
追慕前賢,自慚形穢,吾輩唯恪守情操,立志發奮,勤學苦讀,筆耕不輟爾。除此,別無它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