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具有多種身份,是詩人、詞人,亦以刻書家傳世,流傳的著作其實頗豐,然而,除了研究者,大概沒有人會讀《虞初新志》、《花影詞》、《心齋聊復集》、《奚囊寸錦》、《心齋詩集》、《飲中八仙令》、《鹿蔥花館詩鈔》,或者《檀幾叢書》、《昭代叢書》之類的刻印作品,惟《幽夢影》因為林語堂,因為貼近生活,最廣為人知。這同時意味著,張潮最為人所熟悉的,是他那套以經、史、子、集為底,浸透了傳統中國文人教養(yǎng)的生活觀。
我讀初二時,從老師那里得到一本漢京版的王名稱校本,似懂非懂,竟然也讀得有滋有味。這本書為一個成長在赤道的文學少女,開啟了古典文學之門,讓我得以窺見龐大幽深的中國文化,窮一生也難以窮盡的深宮大院。傳統中國文人自小涵養(yǎng)于國學,隨手沾來皆學問,用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話來講,他們是有教養(yǎng)的世代;至于我,出生于一個連文學教養(yǎng)都說不上的工人家庭,這本書遂只能成為“典范的追求”。
《幽夢影》語錄體條列式的隨興形式,適合在上下課候車的零碎時間閱讀,翻到哪里讀哪里,讀完之后盡可以在搖擺的校車里慢慢發(fā)呆,回味,咀嚼。介于文言文與白話文之間的“淺白”文言文,恰好讓一個沒什么古典文學基礎的中學生可以獨自揣摩,隨即進入一個遙遠而美好的時空,得以暫時抽離現實,乃因此生出難以言喻的、孤獨的快樂。
如今回想,《幽夢影》的吸引力或許來自距離的美感。它展示了中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品味,中國文人的生活態(tài)度。借助張潮的眼睛,讓我發(fā)現瑣碎生活竟然如此不凡,月亮、石頭或一棵樹,云霞、蝴蝶或花鳥,這些尋常之物,在作者靜觀、內省,經過個人的體悟之后,成了足以流傳的生命學問。
張潮正好生于清代中國傳統學術總結之時,這本書的體驗和學問因此亦帶有總結性質。他的一家之言,乃是以中國學問為底,收束到個人性情里頭再放出來的,個人風格強烈的生命哲學,絕非單純的知識。所以周作人說此書“是那樣的舊,又是這樣的新”。舊是指張潮學問的來源,新則是“五四”大力提倡的個人主義。這種既新又舊的生命情調同時也屬于林語堂,所以林語堂喜歡張潮。
林語堂曾創(chuàng)辦《人間世》jLPhaMyr7FHsD/J+zd07kaUWKZjV3/n5O9Cht2DEawE=、《論語》、《宇宙風》,提借散文應“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生活的藝術》流露出名士派風格,這些特質都承張潮“閑適哲學”是一派;林語堂以軟性筆調介紹中國人的文化、生活、民族性、男人與女人,這種“抒情哲學”亦頗類張潮:在抒情與論述之間夾敘夾議,充滿情趣,仰賴的完全是作者個人的魅力。張潮“以風流為道學,寓教化于詼諧(石龐《幽夢影序》)”,林語堂則提倡幽默,同時亦深得風流精髓。
林語堂曾說《幽夢影》是文人的格言,顯然他認為張潮極能體現中國傳統文人的人格特質,因此“數十年間孜孜不倦地推介《幽夢影》這部書”,翻譯此書,讓西方世界見識中國文化。兩人相交于不同的時空,卻同樣具有“純粹的生活”,那是明朝文人最重視的“性靈”,一種清潔、透明而單純的性情質地。作為基督徒的林語堂曾說,《圣經》讓他向往“清潔的生活、純粹的生活、單純的生活、有用的生活”。《幽夢影》之于林語堂,則有如中國版的《圣經》,是那樣的有用又無用,那樣的能夠讓人在濁世里安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