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完成人節(jié),黎蔚變得不太愛理人。
班里的氣氛愈來愈僵,像繃緊的琴弦,致使我總是不停地想到琴弦崩斷的畫面,細致得連瞬間驚起的灰塵也看得一清二楚。桌面上堆積的習題漸漸高過了人頭,自制的高考倒計時被擠到了課桌邊上,上面只簡單地寫著“189”的數(shù)字。
“下課了,還不走么?”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一回頭看到的是黎蔚的劉海,而不是她的臉。
“再等一會兒吧。”她咬著圓珠筆在一堆習題里混戰(zhàn),連頭也沒抬。
我回過身,聽著人群跑過樓梯的響聲越來越小,打不起精神。
“你先走吧。”一會兒后,黎蔚突然說了一句。
“沒關系,我再等一會兒?!蔽夜首骰磉_地說,心里反而怪罪黎蔚怎么如此不解人意。
窗外有“唦唦”的聲音,那是樹葉相互摩擦發(fā)出的聲響,只是我更愿意把它稱為風聲。參加完成人節(jié)后,日子不過如此?!翱梢宰吡藛??”“再等等吧?!薄澳阆茸甙?。”“沒關系的,我等會走?!焙屠栉档膶υ捵兊迷絹碓綑C械,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僵硬。明明心里都有疙瘩,卻又懶得發(fā)泄。也許忍忍就好了,這樣想著,時間便過去了。
在那些“嘎啦嘎啦”的翻書聲里,路邊的梧桐掉光了葉子,學校里那只懷孕許久的野貓終于在草叢里生下三只雪白的小貓,秋天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翻頁了。
月考那天下了雪。
雪在南方是稀罕的東西。雪不大,但一夜之間倒也把操場嚴實地覆蓋起來,遠遠看著,還能讓人覺得一腳踩在雪里會發(fā)出絲綢摩擦的聲音。事實上,等高一高二的學生堆好一個人高度的雪人后,半個操場露了出來,加上中午太陽照了一會兒,積雪又少了一半。等到下午考試結束,操場上已經(jīng)沒多少雪了。
“到操場上逛逛?”從考場里出來后,我問黎蔚。
“也行。”黎蔚難得沒有猶豫便答應了??嫉貌诲e嘛!我暗暗在心里挖苦道。
操場上,原本蓬松的雪被擠壓成一個個腳印,變得透明而輕薄,草地的顏色顯露出來。
“來打雪戰(zhàn)?”黎蔚把手上的參考書放到跑道上,沖我挑了挑眉。
“好啊。”我爽快地應了一聲,隨手抓起一把雪。其實那不叫雪,只是幾塊冰和幾根草的混合物。所有的快樂都不夠盡興,所有的期望都不夠明亮。我突然沒了興致,把手拍干凈重新放回口袋里。
“你愣著干嘛?”黎蔚從背后推了我一下。
“雪不夠啊?!蔽液敛谎陲検?。
黎蔚四處張望了一會,突然眼睛一亮,跑到操場邊上。那里有幾棵被積雪壓彎了樹枝的桂花樹。她抓著樹干使勁晃了幾下,在樹枝彈起的瞬間,一堆雪砸在地上。
“繼續(xù)?”黎蔚轉過頭看了我一眼。
“不用了。”我跟過去,踢了踢那堆雪,隱隱有些無措。
黎蔚蹲下身,在我的注視下,把那一堆雪捏成了兩個小雪人。
月考成績在兩天后便出來了。
黎蔚的名字不出預料排在了第一位。我在中間位置來回看了幾遍,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比起上次月考,還下降了兩個名次。
“考得怎樣?”黎蔚在自習課上遞來一張紙條。
“一般。”我疊起紙條,自嘲地笑了笑,把它傳給黎蔚。我忽然想起,兩天前的桂花樹邊,在漸漸變得深紅太陽下站著的,是兩個沒有表情的雪人。
比起一直處于高壓狀態(tài)的教室,晚自修時我更樂意待在隱約帶著香煙味的老師辦公室里。
“因為實在沒有辦法干脆地認輸,所以要拼死拼活地學習。”面對幾張因為寢室點燈開夜車而扣分的記錄表,黎蔚咬牙切齒地對熊貓說。熊貓是我們的班主任。
“如果單單只是為了不認輸,你以為自己能撐到現(xiàn)在?”熊貓理了理桌上堆得亂七八糟的參考書和試卷,沖著黎蔚玩味地笑了笑。黎蔚沒有接過他的話,他也沒再說什么。等熊貓從口袋里摸出煙盒,帶上打火機到走廊上抽煙,黎蔚才低低地嘆了口氣。
“他想說理想么?每個人都說,我們這個年紀要有理想。可是啊,理想到底是什么東西?”黎蔚喃喃自語起來,“也許是風??墒秋L又算什么?碰不著,看不到。明明在努力地靠近,可是它反而越來越遙不可及?!?br/> 我愣了一會,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么。
“我打算申請通校?!笨煜抡n的時候,黎蔚突然這么對我說。
我不由心里一涼。
“我爸過幾天就要從北京回來了,說是考前這段時間專門來照顧我,要每天給我做飯?!崩栉抵匦吕砹死韯⒑?,“唉,壓力好大,要是考不好就完了。”我知道黎蔚有個對她期望很高的父親,向來都要求她年段第一。
“那我怎么辦?”剎那間,這樣一句話猛地逼到了喉頭,又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我看著黎蔚,突然覺得異常陌生。
下課鈴一響,我便趕緊收拾了書本,一反常態(tài)沒等黎蔚就跑回了教室。落荒而逃的一瞬間,壓抑了許久的怯懦與卑劣猛地傾瀉而出。我害怕孤軍奮戰(zhàn),害怕未知的將來,更怕自己會因為恐懼而過早言敗。也許我一直把黎蔚當成了一塊救命的浮木死拽著不放,縱使我知道這塊浮木背負了太多的期望,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被淹沒??墒?,即使是沉溺下去,也想順帶上點什么,這樣的自己實在是自私得可笑。
“怎么不等我?”黎蔚回到教室后疑惑地問我。
“沒有啊?!蔽抑环笱艿鼗卮穑桓铱蠢栉档难劬?。
黎蔚沉默了一會,突然問我:“你是不是在生氣?”
“說什么呢?我干嘛要生氣?”我嘴上慌張地掩飾著,心里則使勁罵自己真夠虛偽。
“行行行,你沒騙我,可以了吧?!崩栉低熘业母觳玻盐依鼋淌摇?br/> 回寢室的路上,即使黎蔚一直在不痛不癢地說些八卦來避免尷尬,我也知道她在生氣,只是我不希望她說,她也不想說,這點心照不宣來得讓人欣慰。
最后一節(jié)課上,班主任搬出放在講臺底積滿了灰的音響,搗騰了半天,放了首小虎隊的《放心去追》。
我嘻皮笑臉地喊了一句:“老掉渣?!?br/> “沒心沒肺,”他埋怨地回了我一句,并不打算跟我閑扯什么。
“放心去飛,勇敢地去追。說好了,這一次,不掉眼淚?!?br/> 人是一種擅長在回憶里痛苦的生物。我整個人靠在椅背上,一邊聽歌,一邊自虐般地回想過去的一年,難過來得極其自然。眼眶漸漸濕潤起來,我覺得有些難堪,轉過頭去看黎蔚,發(fā)現(xiàn)她正歪著腦袋在抽屜里翻來翻去,胡亂抽出一張面巾紙就往臉上擦。
熬過高三的我們像是做了一場異常復雜的夢,夢醒后發(fā)現(xiàn)除了疲憊的大腦,全身都已沒了知覺。想要回憶夢見什么時,只記起一些被蒙上斑駁霧氣的小片段,一切都變得風輕云淡,恍如隔世。
太陽直射點逐漸北移,隨之而來的是聒噪的蟬鳴,以及地下鐵里開始發(fā)燙的風。
入夏后的第一個臺風即將登陸,厚厚的云層掩蓋了本是蔚藍的天空?;薨档陌滋熳屓擞X得記憶里那些陽光明媚的日子完美得像個荒誕的笑話。視線所及之處,渾濁的空氣將城市染成了靜默的灰黑。
“這種天氣最好睡覺了?!蔽夜首鬏p松地對電話另一頭的黎蔚說道。她在高考結束后便跟著她爸去了北京。
“我這里熱得都快把我蒸成木乃伊了?!崩栉档男β晱脑捦怖飩鱽恚屓擞蟹N說不出的懷念。束在墻邊的窗簾被大風吹得鼓起,像個巨大的氣球,急躁地晃動,不時發(fā)出幾聲“嘭嘭”的悶響。我焦躁不安地等待最后的結果,黎蔚顯然要比我淡然許多。
“是在擔心么?”她頓了頓,然后輕笑著說,“我也是,一直都很擔心呢?!?br/> 我沒去深究黎蔚的“一直”是從什么時候到什么時候,我在一瞬間變得無比平靜。掛了電話后,我坐回電腦前,看到黎蔚在3分鐘前寫下的一條QQ心情:
我用一個高三換來的盛夏,陽光明媚。
我起身關了不斷濺入雨水的窗戶。窗外,樹木大幅度地擺動著,那些看不見的風呼嘯著穿過,被樹葉撕扯成一條一條,被時光細碾成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