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牌①凌高排
我剛出發往高原走的時候,得到了楊烈猝死這個可怕的消息。
我和楊烈在軍校學的是同一個專業,又是上下鋪,最后又一起分配到了邊防T團。我沒有想到,老萬那輛軍車顛簸了六天,好不容易把他從這座大漠邊緣的綠洲小城馱負到了海拔五千三百多米的天堂灣邊防連,他的背包還沒來得及打開,就犧牲了。我更沒有想到的是,這個驕傲的軍人,他沒有死在別的地方,而是死在了天堂灣邊防連的廁所里。他蹲在蹲坑上,光著屁股,在那里往生了。
楊烈本來是被留在團宣傳股當干事的,到天堂灣邊防連的應該是我。但他堅持要去。團里便把我和他作了對調。
他是一個有些自負的家伙。雖然他知道集體生活的原則,但他與很多人保持著一種內心的距離,只和我交往得深一些。集體生活的原則是不能把自己孤立起來的,這樣做,你的成績很難得到承認,就是平時無聊的時候,你也可能找不到人和你閑扯,從而陷入孤獨之中;真的打起仗來,你需要救援的時候,他們也不情愿把你從危險中救出來,他們會在心里說,他娘的,你不是傲氣得很嗎?還要我們救你?你到地獄跟閻王爺傲去吧!但他不管這些。
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在他看來,好多人平時端正挺拔,但一到畢業分配的時候,畢業后到哪里去的問題就把他們搞趴下了。因為好多人只會一條,那就是求人。當一個軍人先跟人家挺得筆直,敬個軍禮,然后拿出一兜子煙酒、補品,涎笑著請人家幫個忙,分個好去處時,這個軍人不管他以前有多優秀,從那一刻起,他娘的,他就把軍人的骨氣丟盡了。他已失去了做一個軍人的資格。
我就是聽了他這通鼓噪,高傲地沒去找任何人,最后被分配到邊防團來的。我是踐行他想法的唯一的追隨者。
你肯定也會說,他是“服從組織分配、自愿到邊疆建功立業”的“典型”,他這樣做,不也用了心機嗎?可以這么說。但不能用心機這個詞,恰當的說法應是計謀。計謀對一個軍人是很重要的,一個軍人不懂計謀,還能做什么軍人?
雖然我和他學的是特種兵專業,但分配的時候卻不一定能分到特種兵部隊去,我們教育的現實是,所學與所用是無關的,這其實是對你所學的徹底否定。
快畢業的時候,軍校表面上還是那樣斗志昂揚,鏗鏘鐵血,但私底下卻籠罩著一種特殊的頹喪和傷感的氣氛——這種氣氛只要有那么三五個悲觀主義者就可以營造出來。畢業分配這一步對每一個人都很重要,誰都希望自己能分到一個經濟發達、條件優越、駐地在城市的部隊里去,誰都不愿意去條件艱苦的地方,更不用說邊海防了。他們魂不守舍、唉聲嘆氣,好像即將面臨的是個殺場。好多人都在想辦法、找關系,把姑舅叔伯、親戚鄰里、戰友老鄉,只要能想到的都翻弄了一遍,看誰能不能幫上個忙。不太忙乎的只有一種人,那就是真有門路的幾個家伙,他們這幾天一有空閑就湊在一起斗地主。楊烈不愿意求人,所以當即奮筆疾書,給學校寫了一份自愿到邊海防去工作的申請書。
他是這么想的,我們中的一些人,不管他怎么折騰,最后還是會被分到條件艱苦的部隊去。與其如此,還不如自己申請去算了。這樣,學校高興,把你樹成典型,為你開個表彰大會,讓你在全校學員面前發言,領導號召大家向你學習,你從此載入校史,你走的時候,校領導親自為你送行,多么體面風光!到了下面的部隊,人家也會注意,說這個學員思想素質好,晉職晉銜也會優先考慮。再者,你是自愿到艱苦地區去的,官兵們看你就不一樣。所謂計謀,不過如此。
而有他這種想法的,不僅他一個人,但他是第一個,是在學員大隊還沒有動員的時候就主動要求的,后面這些交上去的申請書,可能激情比他飽滿、決心比他堅決,但不過是在他的“帶動鼓舞下”所做出的行為。當然,這其中有些人的想法和行為可能還比他單純。但一個軍人講究的是把握戰機,勇謀兼具。
整個過程和他設想的分毫不差。但命令真的下達,他知道了自己要去哪里的時候,他還是有些傻了。葉爾羌,這個地名他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找到了一幅中國地圖,找了半天,終于在喀喇昆侖山下把那個地方找到了。
娘的,夠狠,一腳把老子踢到天邊邊去了。他說。
胖胖的、笑瞇瞇的政委和精瘦的、隨時冷著一張臉的院長親自到車站來為他送行。在火車站,政委收起他的笑,嚴肅地對他說,你有理想,有抱負,好好干!院長則掛上了笑臉,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子,以后肩膀上將星閃爍的時候,不要忘了我這個院長!
那個時刻,他……他媽的的確是熱血飛揚,覺得自己是關羽再世,恨不能立刻跨上赤兔馬、拎起偃月刀,日行三千里,飛赴邊關,撒播威名。
火車走了好久,他還沒有回過神來。我實在看不下去他那副沉迷的樣子,捅了捅他,說,快醒醒了,火車已跑了一百多公里了。
他掩飾地笑了笑,說,哎,就要離開這座摸爬滾打了四年的鬼城市了!
二 少尉干事李慰紅
楊烈做報告是我陪他的。他的這個報告在防區做得不是很成功。掌聲很熱烈,但那只是體現了我們部隊的紀律性和禮貌而已。其實,所有類似的報告都不過如此。更何況,我們在這風雪邊關干了好些年了,你個紅牌還沒有找到擱屁股的地方,還不知道邊境是個什么樣呢,有什么資格在我們面前談熱愛邊疆、無私奉獻、艱苦奮斗?那報告在防區做了兩天,每天三場,連軸做下來,他覺得真是既惡心人家,也惡心自己。做到最后,他自己像得了厭食癥,茶飯不思;又像偷情懷孕的少女,吃啥吐啥,忐忑難安。
做完報告后,防區宣傳科科長用副政委的“牛頭”把他很正式、很莊重地送回了團部。他在路上就跟我說,做這種報告真是累死人了,他回到招待所要先沖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沒想回來后,他的鳳巢已變成了雞窩。我叫招待員給他開門。招待員說門沒有鎖,他現在住三樓右手第三間,還有,晚上招待所不開伙,李干事,你叫他自己帶餐具到機關食堂吃飯吧。
他前幾天是和團首長一起吃小灶的,招待所那位白凈得像姑娘似的招待員的話已委婉地告訴了他,他不能再跟團首長一起進餐了。我帶他進了三樓右手第三間房,一開門,一股濃烈的、熱烘烘的酸餿味、腳臭味混就迎面撲來。那個半邊臉黑得像煤炭一樣的鬼臉老萬正在呼呼大睡,他鼾聲如雷,每一聲呼嚕,都會鼓扯得整個房間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他睡覺的鐵床也會隨之發出一陣痛苦的顫動。楊烈的迷彩背包孤零零地扔在一張鐵床上。招待員根本沒有跟他講,就把他的行李扔到這里來了。對這些紅牌,不管你有多牛逼,在這里都得收起。你到了這個地方,即使你馬上就是一名軍官,即使你的兵齡比招待員長,但因為你是個新來者,所以還得把自己當作新兵蛋子看。
先前,因為楊烈是“先進典型”,所以得以享受吃小灶、住軍官住的標準間的待遇,現在,他已正式成為邊防T團的一員,但當時的身份還是學員,還是一個介于士兵與軍官間的渾沌狀況,所以,在軍隊這個等級分明的機構里,之前的特殊待遇都得全部收起來,他得回到T團的等級秩序中——從鋪著白床單、白被套,茶幾上擺放著水果和干果的標準間搬到充滿大兵臭味的士兵宿舍。房間是上下鋪,一個房間睡八個人,每個人都是匆匆過客,所以房間臟亂、被褥污穢、蒼蠅亂飛;窗玻璃上蒙著一層厚厚的從塔克拉瑪干吹來的黃褐色沙塵,墻壁上寫著各種留言,在污臟的晴綸布窗簾后面,竟然還有一幅臟畫。門后的角落里堆著方便面袋子、餅干的包裝盒、羊骨頭、豬骨頭、白酒瓶、啤酒瓶、易拉罐、果皮、一雙穿壞了的軍用膠鞋。大家都叫它“豬圈”。看到這副景象,我臉上都有些掛不住。
我把門打開,楊烈和我都坐不住,也沒法坐住。但我堅持著。他到充滿尿騷味的衛生間找到了掃把,把那堆垃圾弄走了。招待員見了,嘻嘻一笑,說,先進典型的思想就是先進啊!我看了看他那張白凈的臉,想著如果我要抽他,該怎樣下手。但我最終沒有抽他,我只是說,你小子,一點也不知道羞恥。他還是嘻嘻一笑,說,我不管打掃豬圈。我不想再理他,這種機關兵,人前說人話,鬼前說鬼話,善于察言觀色,長于見風使舵,早早地成了兵油子。
我見他有些落寞,想著也沒有什么事,就打算陪他一會兒。抽完一支莫合煙,又卷了一支,遞給他,來,嘗嘗吧,這新疆的莫合煙真的很香。
煙味兒很獨特,可惜我不會抽。他有些抱歉地說。
不會就學。在山上沒個煙,日子難過得很。
還是不抽吧,到時熬不住了再說。
這時,老萬醒來了,他打了一個哈欠,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用帶著很重的陜西口音對我說,李大干事,怎么舍得光臨豬圈啊?
我說,你看你睡得像豬一樣,我陪楊烈同志到防區做完報告剛回來。他是北方陸軍學院特種兵專業的高材生,是主動要求到我們團來工作的。我接著又介紹道,老萬,人稱鬼臉老萬,車技一流,我們團邊防一線的很多重大任務都是他來完成。
他伸出手,和坐在床上的老萬握了握。
我把卷好的莫合煙遞給老萬,老萬貪婪地大吸了一口,問他,這豬圈是你打掃的?
楊烈說,太臟了,順便打掃了一下。
老萬用像是早就認識他的口氣對他說,本來想再睡一會兒,你打掃得這么干凈,就睡毬不著了。
他有些抱歉地看了看老萬,像是忍不住好奇,他們怎么給你取了鬼臉老萬這個綽號呢?
我幫老萬回答道,那是他當第二年兵的時候,有次出去執行潛伏任務。快到中午了,突然感到臉上像被烙鐵烙了一下,然后他的臉就被灼傷了。那是由于太陽光反射到冰面上,聚光后恰巧“唰”地打到他臉上,他就成了鬼臉,不過,我們把這叫做“陽光之吻”。因為他車技好,鬼臉老萬這名字,新疆從喀什算起,西藏從拉薩算起,跑這條線的人都曉得他,也可以說是名震青藏高原的。
老萬聽我說完,頗是得意地呵呵笑了。笑完,又解釋了一句,我當兵十五年,在這條線上就跑了十三年半。明天一早,你們這些新來的就搭我的車去天堂灣。
楊烈問道,明天一早就走啊?
老萬說,明天早上六點就得出發。
當天下午,干部股的張干事到招待所宣布了楊烈明天出發赴天堂灣任副連長的命令。讓他一到部隊就出任副連長,就是因為他是典型的原因,而其他人,雖然軍銜是中尉,級別是副連,但還得先干排長。這種任命有些操蛋。副連職中尉排長,跟人說起,人家就會覺得你的能力有問題。至于為什么讓他到天堂灣,張干事說,天堂灣馬上要授予榮譽稱號,他是先進典型,當然該到那里去工作。
他準備好東西,然后給他的女友寫了一封信。但他沒有把那封信寄走,因為他的信寫得有些過于傷感了。他又試圖給父母寫信。他說他必須告訴他們,因為他們知道他該畢業了,知道他就要到部隊去工作,他們在期盼著他的信。他只能采取一種模糊的方式,告訴他們他分到了89140部隊,剛來報到,這里一切都好,待諸事安排好后,再寫信給他們。總之,信很簡短,對自己所到達的地方語焉不詳。我想,他是怕父母知道他來到了這么邊遠艱苦的地方會擔心。
老萬去檢修了汽車,加好了油,然后就一直半靠在鐵床上發呆。老萬今天上午剛從高原上顛簸下來,明天又要顛簸著往上爬,他需要這樣穩當地坐一坐。我抽了好幾支莫合煙,屋子里彌漫著那種特殊的香味。我就這樣差不多坐了一個下午,看他在信紙上忙碌。
他寫完信后,我說,我帶你出去轉轉。
他受紀律的約束,有些猶豫。
我說,我帶你參觀參觀營區,這里可能就是你要長期戰斗的地方了,副連長、連長、副營、正營、副團、團長,然后你才有可能高升,離開這個營院。
你這樣一說,真令人絕望。
事實就是這樣。你現在想起來好像需要很長時間似的,其實很快。我現在可是知道了,這世界上最不經用的就是時間。
李干事,你是個老兵,你經歷了很多東西,你可以這么說。
營區在縣城一角,面臨一大片綠洲。北面是一座石山,大部分光禿著,石山四周長著白楊和水柳。山上是四通八達的戰壕,戰壕又連接著眾多的碉堡和暗堡。這都是與原蘇聯對抗時修建的,但現在還沒有荒廢。為了躲避巡邏的哨兵,我們傍著營區內的建筑,翻過第一道圍墻,然后進入了圍墻后面的戰壕里。順著戰壕,我們來到了高地上。
站在高地上,可以看到夕陽給整個綠洲鍍上了薄薄的晚霞。東側,是籠罩在白楊樹叢里的縣城,因為正是做晚飯的時候,縣城上空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靄。更遠處,白楊呈網格狀分割著綠洲,構成了抵御來自塔克拉瑪干沙漠風沙的網絡。有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從平原間穿過,河道蜿蜒,時隱時現,如同飄帶,夕陽灑在河面上,閃耀著紅銅般的亮光。
我問他,你想不想去縣城轉轉?翻過那道有鐵絲網的圍墻就到了。
他說,我在這上面望一眼就行了。
我說,這縣城,你現在嫌它小,等你在天堂灣待一段時間,再看到它的時候,就會覺得它怎么會這么大,這么繁華啊!你這一上山,搞不好一兩年下不來,這將是你這一兩年內最后一次看到的城市。我說完,就站起來,把煙頭用腳摁滅,說,你不去算了,你等我會兒,我最多二十分鐘就回來!我說完,跳過戰壕,翻過圍墻,向縣城走去。
我買了豬蹄、雞爪、花生米,還有一瓶白酒。提著這些東西,我回到了他的身邊。我說,我請客。我在碉堡里把酒肉擺好,問他,你不會掃興說你不會喝酒吧?
一看就知道他的確很少喝白酒,但他不忍心掃我的興,還是答應陪我喝幾口。
我們坐在地上,背靠著碉堡,從射擊孔望出去,夕陽像一坨即將燃盡的牛糞,在我們身后緩緩下沉。
我遞給他一只豬蹄。你先啃上一只。看他咬了一口,我就接著問他,這豬蹄鹵得怎樣?
味道的確很好。
聽他這么說,我很高興,我把酒瓶打開,說,來,你先整一口!這是昆侖大曲,六十二度,喝著帶勁。
他說,我從沒有喝過這么烈的酒。他抿了一口,說,這酒就像火一樣在我嘴里亂躥。他的臉皺得跟一顆核桃似的。
我看他那樣,像個兄長一樣,呵呵笑了。你這樣喝酒酒都在嘴里躥著呢,看我——我說完,“咕咚”喝了一大口,咂吧了一下嘴,然后很享受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要像我這樣大口喝酒,酒才能下到肚子里去。
他照著我的樣子,又喝了幾口。他很快就有了醉意。
回到“豬圈”,天已黑了,T團營區內,只有辦公樓上有幾扇窗戶亮著燈,其他房間的燈都被茂密的白楊樹遮住了。營區陷進了黑暗之中,但很快,它的輪廓就被昏黃的月色勾勒了出來。
三 中尉干事凌高排
我現在上天堂灣去,是要先去對楊烈的死因做一個調查,然后留下來,接替他代理天堂灣邊防連的副連長。我現在走過的路,就是楊烈前幾天剛剛走過的。我不知道這條路是不是留在了他的記憶里。而現在,他的靈魂可能正順著這條路來找我,想告訴我他死亡的原因。我多想跟自己說,這不過是一個玩笑。這家伙長著一張有些滑稽的娃娃臉,兩個臉蛋隨時都是紅撲撲的,一運動的時候,紅得就像熟透了的蘋果。有時候就是抹上迷彩色,也掩蓋不住他的紅臉蛋。他愛開玩笑。但很多時候都把玩笑當真。雖然這樣,我還是有些佩服他。在我們那個學員隊,好多人都只佩服自己,能佩服別人的可能就我了。沒想到這家伙會像蘋果一樣不經摔打,剛一掉到高原上,就摔碎了。你他媽的!我罵了一句。我的眼睛又模糊了。
想罵你就罵吧。拉我上山的駕駛員是個虎背熊腰的老兵,他寬容地說。
我罵的是自己。本來該是我到天堂灣去的。
世上沒有后悔藥。老兵說這句話時,軍車剛好近乎儀式地緩緩跨過“零公里”那個路標。
這里就是新藏公路的起點。從這里開始,等待我的將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單車上世界屋脊,任何人都會感到畏懼。
那畢竟不只是一塊懸于高空、神奇詭異的高原,還是一片沉雄遼闊的夢境,幾千年來,沒人能夠驚醒它。楊烈的死告訴我,在那里,僅有勇敢和萬丈雄心是不夠的。勇敢在它面前會顯得幼稚和魯莽,因為它本身就是一種無可比擬的高度,所以萬丈雄心在它面前也會顯得矮小。
在那里,你首先得學會敬畏自然。
這些遍布于昆侖和阿里積雪覆蓋的群山、颶風橫掃的荒原、奔騰洶涌的河流、險惡卓絕的山谷和高聳云天的達坂的妖魔鬼怪,雖然來自人類的信仰,但他們以信仰的方式存在于天地之中,傳播于時空之間,它告訴我們,憑我們弱小的肉體是無法不敬畏的。
我寧愿相信它是一個看得見,卻不甚清晰的世界;或是一個超越宇宙現實的純凈領域,只有滿懷虔誠之心,用信仰者的眼光才能看得分明;只有用靜穆、莊重的準則和繁復的宗教儀式才能控制;只有將自己的身心融入其中,成為其虔誠的部分才能理解。
我們前往的是神的領域、圣的居所。神圣之域,那不僅是地理上的,更是信仰上的。
我覺得自己不是走在新藏線上,而是站在易水之濱,到處一片肅殺蒼涼景象。鉛云滿天,黃葉遍地,恍然覺得自己正是一白袍飄然、利刃在握的壯士,正要去刺殺這凌駕天下、目空一切的山的暴君,為楊烈復仇。
過了八十里蘭干,人煙漸漸稀少。又行五十公里,到了普沙,它是最后一個村莊。在大山的懷抱里,軍車像一粒塵沙,隨時有可能被一陣風刮得無影無蹤。
我想說什么。老兵毫不客氣地讓我閉嘴,在這條路上最好少說話。
這條公路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是世界海拔最高、路況最差的公路。全線要翻越十多座達坂。這條公路路窄,坡陡,彎急,夏有水毀塌方,冬有積雪冰坎。好多達坂一夜積雪可厚達兩米。據不完全統計,自通車以來,已有兩千多輛汽車摔爛在這條線上,而死傷的人員也不會低于這個數目的,這是一條“天路”,但與地獄相伴。
軍車以十公里的時速緩緩行駛,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被迫攀一根垂直而下的命運的繩子;又像是一位乞丐要跨進這道門檻,去攀附坐在龍位上的帝王。我不往路邊看,路的寬度剛好夠擱下車輛。我不安地看著老兵——他無疑是我生命的主宰。他緊緊地抓著方向盤,臉黑著,不時罵一句,我操!
腳下是壁立的危崖,巖石突兀,峭壁千仞,鷹翔于腳下,云浮于車旁,伸手可摸藍天,低頭不見谷底。太陽像突然變胖了,顯得碩大虛浮,沒有一點真實的感覺。陽光沒有一點暖意,但把對面的山巖照耀得格外清晰,幾乎可以看見巖石的紋路。更遠的蒼茫峰嶺則籠罩在一片混沌之中。當我站在那些達坂上,我生平第一次領悟了何為高度。
——那是一種暈眩,一種被現實和理想同時擊中腦門的帶著雙重痛苦的暈眩;同時,還有些酒后沉醉的飄然,覺得身后長著一對翅膀,只要展開,即可飛去。
我在喘息之際,突然發現了幾只大鳥,像鷹一樣在天空盤旋著。午后的陽光把它們巨大的身影投在地上,顯得十分恐怖。有這么大的鷹么?我問老兵。
那是禿鷲。
禿鷲總是跟著死人味兒,該不是我們身上那味兒吧。
閉上你的烏鴉嘴!自從駛過零公里,老兵就變得嚴肅起來,似乎把所有的心智都用在了對軍車的駕駛上。
我之所以想找話說是因為我內心感到恐懼。我的頭很疼,像是誰在用一把很鈍的斧頭不停地劈它,這高山反應的痛苦是真實的。我感覺到了生命的脆弱。你一旦到了這里,就變成了一塊把自己放在了一個不停搖晃著的桌子上的冰,你隨時都有可能摔下來摔得粉粹,像楊烈那樣,所以,你首先要保證自己不被晃下來,然后,你要讓自己的生命適應這里的嚴寒,只有與那里的霜雪融為一體,你才能不被融化。
作為一個軍人,我雖然還沒有參加過真實的戰斗,但我是能面對死亡的。我突然理解了楊烈的死——那不是事故,而是犧牲,我一直這么認為。其實任何一個人只要進入了這座高原,也就進入了一個無聲的戰場。
四 紅牌呂家禾
那個開車的老兵有一張猙獰的臉。他不讓我們坐駕駛室,即使他認識楊烈,也不讓他坐,卻讓一個下士坐在里面,而那個空座位,他讓它一直空著。他把我們趕到了大廂上,讓我們“漂大廂”。他一點也不掩飾對我們三個紅牌的反感,好像我們是隨地排尿拉屎的牲口,會不停地弄臟他的車。他用一種厭惡的口氣說,去去去,到大廂上趴著去。我說,這駕駛室里不是還有一個空座位嘛?我們可以輪流坐。他愛理不理地說,這是你們坐的地方嗎?要坐我的車,就不要在這里啰唆,不愿意坐,就滾下去。聽他那么說,我真想上去擼他一頓,把他那張鬼臉打扁。但我忍住了。在部隊就是這樣,班長跟戰士干架,干部跟戰士計較,你就是再有理,也是站不住腳的。
路況越來越差,車顛簸得很厲害。有時半個車輪就掛在懸崖邊,我們想自己都是經歷過嚴酷訓練的,楊烈更是受過特種兵訓練,高原把我們奈何不得,但他和我們一樣,開頭都不敢往下看。我們嘔吐不止,為了防止弄臟車里的軍用物資,防止人從車上掉下去,每當要嘔吐的時候,另外兩人就只有各扯住嘔吐者的一條腿,讓他懸掛著吐了,再把他扯上來。
冰峰雪嶺不斷掠過,時值八月,氣候卻越來越寒冷,我們不停地加衣服,在翻越黑卡達坂時,甚至sSOZnmzQD0mmjOpOcM5bnw==下起了暴風雪。這時,老兵才讓我們到駕駛室擠一擠。但我們拒絕了。楊烈當時的小臉兒凍得紅撲撲的,說,謝謝,這外面挺好,視野開闊,風景無邊。
路很快就被大雪抹去了,老兵下車探路。楊烈要去替他,他也不領情,說,你們在車上好好呆著吧,我可不愿意讓你們還沒有來得及為國盡忠,就橫死在這達坂上。聽了他的話,我們真的想揍他一頓。老兵似乎看出來了,冷笑一聲,說,我知道你們窩了一肚子氣,老早就想揍我,這樣,如果你能和我一樣,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上五百米,不,三百米,之后你們還能站起來,再和我打。聽他這么說,我們那口氣咽不下去了。楊烈要跑,我攔住了他。我說,人家都知道你是特種兵專業畢業的,如果贏了,心里也肯定不服。讓我去吧,我和他真的跑了三百米,跑完后,我就覺得氣喘不上來,我想趴到地上去,但我挺立著,我知道一旦趴下就輸掉了。但我感到很虛弱,我覺得一小股風就可以把我吹走,一小片雪就可以把我砸倒。你知道的,在部隊跑五公里,那算個啥?但這里三百米真的可以要人命。那個老兵也大喘著氣,但他也站著,他顯然比我強很多,他還能跑回車里,拿來氧氣袋,讓我吸。我吸了幾口,才好受了一些。我第一次意識到氧氣那玩意兒對人的確很重要。那家伙說,你還算有種,我叫老萬,一直跑新藏線,大家都叫我“鬼臉老萬”。
我們也通報了各自的名字。從那以后,他對我們的態度就好了。他當時就給我們扔上來三件皮大衣,讓我們裹著,又給我們一人一節背包繩,讓我們頭疼了,就勒住。達坂上的雪很厚,怕我們消耗體力,他自己一邊探路,一邊前行。
沿途的兵站大多不冷不熱,除了領導駕到,其他人基本上不尿你。但大家對老萬都很客氣,給他吃首長吃的飯食,住被褥干凈的房間,我們也跟著沾了光,雖然沒有享受到他那么好的待遇,但比起其他人來已算不錯了。
這一路我們共走了六天,雖然得經受高山反應的折磨,但我們三人同行,心情一直不錯。
我們三個人來自不同的軍校——我畢業于西安陸軍學院,還有一位叫任自立的,畢業于大連艦艇學院。他被分到了天海子水上中隊,也算專業對口。他在團部的時候,穿一身海軍學員制服,像一只海豚混跡在獵狗堆里,特別招眼。他原以為自己肯定能駕駛戰艦馳騁大海的,沒想最后被拋到了世界屋脊。他說,這對他基本上是一個羞辱。當然,后來他得知天海子也帶著個海字,它的面積也是有六百多平方公里的,是比列支敦士登、摩納哥、梵蒂岡、圣馬力諾、馬耳他、瑙魯、圖瓦盧七國面積之和(面積為五百八十六點一平方公里)還要大的,也的確是有水上巡邏艇的,并且是屬于國際湖的,他的氣才稍微順了一些。我們在路上給他取了個綽號叫“航母”。這個綽號來自他的一句話,他說,開個護衛艦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在天海子練好了航海技術,直接去開航母,引得我們大笑,就給了他這個綽號。大家那幾天把自己從小到大的事兒軍校的各種事情都講了一遍,最后都成了好朋友。還說以后要多打電話。
第六天一大早,我們在冰海子兵站早早地吃了碗稀飯就出發了,到達冰岔口,也就是冰達坂岔路口,我們看到了來接我們去各自連隊的吉普車。我們幾個同行的人握了握手,正要分開,各走各道,楊烈卻提議大家擁抱一下。他和每個人都擁抱了,然后大家又在一起擁抱了,才分開。
天堂灣邊防連的路不好走,我到連隊后,已是下午五點二十分,我正在向連長報到,連隊的電話就響了。我以為是楊烈打來的,頭都大了,還在心里埋怨他,說這個家伙,真是性急啊,怎么能在這個時候來電話呢?通訊員接了電話,看著我——他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對我說,排長,是找你的。我抱歉地對連長說,對不起,可能是一塊兒上來的,打電話報個平安。連長的臉剛才就拉長了,現在更長,你是人還沒到,電話就到了,已經有三個電話打來找你了。我再次向連長道了歉,尷尬地拿起話筒,你好,楊烈!但話筒里傳來的卻是一個故意壓低聲調后有些神秘、瘆人的聲音,你說話方便嗎?我一聽就知道對方是在偷偷給我打電話。我看了一眼連長,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這不是鬼話嗎?然后說,哦,是航母啊,不,任排長啊,什么?楊烈死了?你胡說什么啊!我一急,突然提高了聲音,使連長愣了一下。剛才天堂灣邊防連連長跟我們指導員打電話講的,我偷聽到了,你知道就行了。任自立說完,匆匆掛斷了電話。我愣在那里。好半天不知道把話筒掛上,話筒里傳出的刺耳的忙音我也沒有聽到。怎么啦?神神秘秘的。連長不滿地問道。我猛地驚醒過來。沒什么,那家伙開了個玩笑。連長一聽,氣得差點拍桌子,但他把手舉起來,強忍著沒有拍下去,只用一種嘲諷的口氣說,開了個玩笑?呂家禾同志,能告訴我是個什么玩笑嗎?
我希望那是一個玩笑。我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跟我們一起上來的一個家伙犧牲了。
連長見我那樣,也愣住了,緩和了臉色。不可能吧?
他是到天堂灣邊防連任副連長的楊烈。
就是那個先進典型?那更不可能了,如果有這事,天堂灣的陳向東馬上就會把電話打過來,他這人心里裝不住事。
他剛說完,電話鈴就真的響了,但不是天堂灣邊防連連長打來的,而是邊防營營長。營長的聲音很嚴厲,他向連長通報了楊烈猝死這件事情,然后要各連加強高原疾病的預防,穩定新報到的學員排長的情緒,做好思想工作,要他們多注意休息,身體適應后再開始工作。
連長放下電話,對我說,呂排長,你說得對,這的確不是玩笑。在這高原,這不是稀奇事,不讓你難過是廢話。我們都很難過。等會兒我讓副連長告訴你高原生活的注意事項。
這家伙,他就這樣走了,真他媽的不夠意思!我忍著劇烈的頭痛喊叫著說。
對了,凌干事,他還說到了你,說你們倆是最好的朋友。他說他好多事兒都跟你講過。
哎,我知道的就這些。總之,他是個看上去很安靜的人,即使漂大廂的時候也是如此。如果不了解他,你根本沒法把他和什么特種兵聯系在一起。
五 上等兵扈小兵
凌排長,哦,不,副連長您好,俺是天堂灣邊防連通訊員扈小兵,扈,扈三娘的扈,就是《水滸傳》里的那個扈三娘,俺是安徽淮北人,一邊兒靠山東,一邊兒靠河南,還有一邊兒靠江蘇。俺家兄弟三個,俺最小,俺們那農村,計劃生育執行得不是太好。俺是1994年12月入的伍,1995年8月當的通訊員。俺們這個連隊很好,是全軍的衛國戍邊模范連,榮立過集體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三次、三等功七次。按說,今年上頭還要給俺們授一個稱號的,俺聽指導員說了,大概是“世界屋脊鋼鐵哨卡”,但,現在楊副連長死了,這個事情恐怕就比較懸了。哦,說岔了,是說岔了,俺原是想您剛到連隊,俺想跟您介紹一下俺們連隊的榮譽。那俺就說一下楊副連長。謝謝凌副連長,俺不坐,俺習慣站著說話。
那天,俺聽到連隊的車響,俺就知道駕駛員把楊排長接回來了——對不起,新來的學員俺們都習慣叫排長,俺就叫他楊排長吧,這樣也方便把您和他區別開來。俺們連隊又來了一個水平很高的排長,俺心里真高興,俺趕緊跑出去迎接他。俺看見楊排長真不愧是特種兵專業畢業的,他披著皮大衣,里面穿著迷彩服,神采奕奕地從駕駛室里走出來,雖然在路上走了這么多天,吃了那么多苦,但他的臉蛋還是紅撲撲的,還掛著自豪的笑。尊敬的副連長,您知道,誰不為自己馬上就要在這樣一個光榮的連隊工作而自豪呢!俺想楊排長也是。
哦,說得隨便一點,好吧。副連長,俺不緊張,不,俺就站著說。那好吧,俺坐下,副連長,您太愛護俺們戰士了,謝謝副連長!那好,俺接著說。俺對楊排長說,俺是連隊的通訊員,你的背包俺幫你拿。他說謝謝謝謝,我自己拿吧。俺拿起他的背包,把它放在一邊,說,俺先帶你到連長那里去報到,你的背包俺來拿。他又說了聲謝謝。他對戰士真是客氣啊,一看就是素質優秀。但他對俺說,通訊員,真是對不起,請問廁所在哪邊?我得先上個廁所。俺聽他這么說,一想連長在辦公室等他報到呢,哪有一到這里不見連長就找廁所的。俺當時態度還不太好,在心里說,這個毬紅牌,真是毛病多。俺隨手給他指了指,說那邊就是,快到了就有味道,你聞著味兒就能找到。您說哪能這樣說話呢,真是對不起,俺一定好好改正好好檢討。但他還是那么和氣,他穿上大衣,頂著風,又對俺說了一聲謝謝,就朝廁所走去,那姿勢真是很那個……英勇的。哦,副連長,這個詞是有點不恰當,但他就是那個樣子的。但俺當時心里還有氣,看著他的背影,說了聲毛病!也沒有給他拿行李和背包,就到連部去了。
連長見俺進去,就往俺身后看。楊副連長呢?
剛下車,就鉆進廁所里去了。
這個家伙,也真是毛病多!連長隨口這樣說了一句,就坐下來等他。俺看連長并沒有生氣,就出去把他的背包和行李——也就是那個小提箱,提到了他的房間里,往那架空鐵床上一摔。好多部隊都有看不起紅牌——不,是學員排長的問題,但俺們連不是這樣的,每個到俺們連的人,即使是新兵,俺們連長和指導員都要讓他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副連長,您到這里后,肯定感覺到了。
俺到三班磨嘰了二十來分鐘,直到估摸著他跟連長快報完到了才往連部走。回到連部,沒想連部還是連長一個人,他在里面一邊抽煙,一邊轉圈,顯然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見俺進去,就說,這個楊烈,一個廁所上了快半個鐘頭了,是拉屎啊還是拉棉花啊。
我說,連長,俺去叫他吧。
別人在拉屎,你怎么去叫?連長把那張看了好幾遍的軍報又翻開來。報上的頭版頭條登的就是關于俺們連的先進事跡。這是在為俺們連授稱作宣傳。好幾家中央的報紙、省上的報紙,還有俺們軍區的報紙都登了,位置都是一樣,頭版頭條——第一版占了半版多,然后轉第二版,第二版沒有登下,又轉第三版。俺們指導員組織俺們把這篇通訊學了十幾遍,他說,同志們啊,你們想想,這么多報紙宣傳我們,就是這印刷報紙的紙也不知道耗費了多少車皮,現在,誰都知道世界屋脊上有個鋼鐵哨卡,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全國皆知。這樣的光榮,哪個連隊會有?所以,我們還要繼續努力,我們把我們連建設成鋼鐵哨卡還不夠,真金不怕火煉,我們要把它建設成能經受得起任何戰火考驗的真金哨卡!
呵呵,副連長,對不起,又說岔了。
這個時候,連部只有連長翻報紙的聲音。他并沒有看,只是不停地翻過去翻過來。他就這樣,把那張報紙又翻了十多分鐘。屋子里的氣氛有些那個,有些讓俺心里發毛。
這個屌紅牌,真是毛病多!連長終于發火了。他對俺大聲說,你去看看,他是不是到班上視察去了?
俺跑到二排,就問三班長,石班長,你看到新來的紅牌了嗎?
我們哪里見過什么鳥紅牌!
連長等他呢,他真的沒有到這里來?
我們連根紅牌的毛也沒有見到。
俺一看他也不像來過三班的樣子,他會不會竄到別的班去呢?俺就一個班一個班地問,最后把連部的每個房間都看了,也沒有。在高原上跑這一趟,把俺累得夠嗆,俺氣喘吁吁地跑去跟連長報告。連長一聽,一下轉過身來,緊張兮兮地說,操,你到廁所里去看看,他不會栽進屎坑里出不來了吧?
連長不放心,俺剛出連部,他也跟上來了。俺們連長真是一個好連長,他就像俺們的親大哥一樣。哦,又說岔了。高原上不能隨便跑步的,俺即使在這里已呆了一年多,跑那么一段路,俺的心也跳得很厲害,嘣嘣嘣地,俺自己都可以聽見。廁所雖然每天打掃,但這種旱廁的味道還是很刺鼻。俺在廁所門口稍稍喘了一口氣,就鉆進去了。俺找了好幾個隔擋才找到楊排長,廁所里不是很亮堂,但還是能把人看清楚的。俺晃眼看去,楊排長還蹲在那里,果然是在拉屎。俺想,一泡屎拉這么久,還蹲在那里拉呢,這不是有意磨時間么?想到這里,俺真想上去踹他一腳。但俺畢竟是個戰士,俺要尊敬干部,兵尊干,干才愛兵嘛,人家拉屎,俺也不好走得太近,就在相隔三個隔擋的地方,很尊敬地喊了一聲副連長。但他還是低著頭,沒有理俺。俺當時哪里想到他真的會出事呢,俺就說,副連長,哪有你這樣拉屎的,連長都等你四十多分鐘了,如果你還沒有拉完,你去報完到再回來拉吧。他還是沒有理俺,這一下俺的脾氣上來了,俺在心里罵了一句,操!就走過去。等到走近了,俺才覺得他有些不對勁。俺看見他蹲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個正要起跑的長跑運動員。
他一只手朝后,習慣性地想去撩起大衣的后衣襟,另一只手像是怕自己栽倒,撐在面前的地上,地上還有尿漬。但俺就是在那個時候也沒有想到他已經死了。俺還在想,他是不是一路走上來,太累了,低著頭在那里睡著了?
俺大聲喊他,他沒有應。俺用手戳了戳他的頭,他還是沒有吭氣。還裝呢?俺一邊說,一邊低頭去看他。俺這才發現他不對勁了。他臉色紫白,嘴微張著,眼睜著,眼珠卻沒有動。俺拔腿就往外跑。在門口一頭撞在連長懷里。俺竟然說不出話來,像個啞巴一樣。那個時候也不用說話了,連長從俺那樣子就看出來,可能出啥事了。他對剛好要來上廁所的四班的劉班副吼道,叫軍醫跑步到廁所里來!那家伙還不明白是咋回事,也不知道讓軍醫到廁所里來干什么。他望著連長,想搞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連長一見他那樣,就說,操,快去!那家伙轉身飛跑去了。
好了,團里調查事故原因的工作組馬上就來了,接下來會是防區的、軍區的,又得忙乎好一陣子了。俺得去給他們倒水。后面的事,連長和劉班副都看見了,你如果想了解,可以讓他們再給你講。俺再說最后一句,俺不想流淚,但俺忍不住。副連長,你雖然馬上就會是俺們連的副連長,但你現在是代表團里來了解情況的。俺想給你提一個要求。排長那泡屎只拉了一小截出來。拉出那泡屎可以說是他這一生最后做的一件事,但卻未能遂愿。他肚子里還有大半泡屎呢,他最后的愿望肯定是想把它拉出來。俺一想起這,心里就十分,不,是非常難過。您看您能不能讓上頭想辦法,把他那泡屎弄出來,讓他……讓他……輕輕松松地走?對不起,副連長,俺想起這個,就傷心……好了,俺不哭了,俺最后還想告訴副連長的是,從俺們楊排長不在外面隨地大小便的行為來看,他是多么注重講文明、樹新風,俺想他之所以堅持了大半天,到了連隊后,找到廁所才去拉那泡屎,他是怕自己的屎污染了邊疆的環境,從這個行為也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熱愛這雄偉壯麗的邊境;還有,您看他是多么的謙遜,對俺這樣一個戰士,他也是那么客氣,微笑著詢問俺廁所在哪里,俺回答后,又非常有禮貌地跟俺說謝謝;對于自己一下車就去上廁所,還一再地表達歉意。就這幾個細節,就足見他素質的優秀、品格的高尚……
好了,副連長,俺就說這么多吧……
六 上尉軍醫武延康
這個……哎……的確是……不幸……但并不是沒有先例。這種情況,在高海拔地區常有發生。就我親眼所見就有兩例。
按生物學家的觀點,海拔五千米以上即為“生命禁區”,也就是說,在那海拔高度之上,任何生命將無法生存。超過五千米這個高度一米,生命就脆弱一百分,死亡的可能就會增加一百分。所以,我們連隊五千四百多米的高度不僅僅是一個高度,它還是一種危險的象征,像大江大河中的水位,超過某個刻度,就預示洪災來臨一樣,到了五千四百米,就是大洪災了。所以,我們就是生活在大洪災洶涌的激流上的人。反正啊,我們是證明了人類在高寒缺氧的生命禁區生存的可能。
但我們當年在設這些哨卡的時候,哪里聽到過生物學家的觀點?那時候,連什么是高山反應都不知道。你知道吧,凌老三、凌老英雄當年率領進藏先遣連進藏的時候,連隊莫名其妙地死了好多人,他們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以為是瘴氣。這里的很多哨卡都是他當年解放之后設立的。哎,他可是把我們害苦了。我當年也百思不得其解啊,為什么不能把哨卡遷到海拔低一點的地方去呢?后來想明白了,這里就是陣地嘛,是陣地就得守住啊,哪能后退呢?這可以說是最漫長的堅守啊,五十多年了,這還沒完,還得守下去。
扯遠了。我那天,準確地說是8月4日下午五點半左右。我為什么記得這個時間呢?因為我當時沒事可做,心里正煩,到處都太安靜了,所以衛生室的鐘“咔噠咔噠”地,走起來的聲音特響,像火車在轟鳴。這讓我心里發慌,因為它在不停地提示你,你的生命又少了一點,你的生命又少了一點。如果我的生命是一池水,那么它就像沒有擰緊的水龍頭,一直在一滴一滴地滲漏。這一滴一滴地,看起來沒有感覺,但只要你放個盆子去接,一天就可以接一大盆。而我的青春就在這堅守中一點一滴地泄漏掉。主要的是,我在地方醫科大學學了六年,在這里就能醫個頭痛感冒,學到的東西都荒廢掉了,這里缺氧,人的記憶力不好,新的東西又學不進去。所以,我有時就在想,我如果能是個傻子就好了。所以,我就不想讓時鐘再往前走了,我把鐘的電池卸下來。當我卸電池的那個時刻,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悲壯。
嗨,不好意思,你看扯到哪里去了。哎,我之所以這樣往遠里扯,是因為我的確想回避當時的情形。這對于一個軍人來說,怎么說呢?一個軍人可能有千百種死亡的方式,但我相信,楊烈之死的方式是比較罕見的。我把電池拿在手里,像是拿著自己的青春歲月和醫學才能。我好像覺得兩者都留住了,多年以后,等我從這里下去,我還是二十九歲,我還是那么富有醫學才華。我得到了一種安慰,不覺兩眼有些潮濕。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劉班副劉躍華急匆匆地跑進來了。我一想,我有病看了,不由得有些高興。我問,誰病了?沒等他回答,我就拿起藥箱往外走。
連長讓你趕快到廁所去!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馬上就想冒火。連長讓我負責連隊的環境衛生,全連除了廁所,每個地方的空氣都很清新。這個廁所我也是想了很多辦法。開頭是每天往里面撒石灰,然后是每周清理兩次,把清理出的糞便都深埋起來。有工作組的時候,每天清理兩次,早晚各一次,就這樣,連長還讓我在廁所里噴空氣清新劑,只要工作組在,每兩小時噴一次。我們連的廁所在整個防區味兒最小,是得到了公認的。
“是不是又有工作組要來啊?又是廁所!”
“可能是吧!具體的我也不知道,我剛到廁所門口,連長就吼叫著讓我來叫你。”
我一聽就是個氣,“廁所!廁所!我成了掃廁所的了!”進了廁所門,我就使勁地、習慣性地嗅了嗅廁所里的氣味,臭味不是太濃,我對著連長嘟囔了一句:“這廁所都比你老婆的閨房還干凈了。”
“別廢話,快來看看,楊烈是怎么啦!”連長著急地對我喊。
我還沒有見過楊烈。“哪個楊烈啊?他上廁所能出什么問題!”我的眼睛適應著廁所里的光線。我看見楊烈躺在地上,通訊員正在壓他的胸腔,對他進行人工呼吸。
我一看,就知道楊烈出事了。我檢查后,知道他的呼吸已經停止。我對連長說,“高原猝死,已經沒救了。”
連長鐵青著臉,“你他媽的再給我看看!”
我知道這是沒用的,但我還是照著連長的話,檢查了一遍。然后說:“我確定,他停止呼吸已經有四十來分鐘了……”
通訊員聽我這么說,覺得有些害怕,自己的手像被火燒著了似的,猛地從楊烈心口處跳離開來。
楊烈的臉有些發紫,眼睛半睜著,仰望著我們。
七 二級士官吳志杰
路況好的時候,我們連到冰岔口要走四個多小時。我吃了早飯,就從連隊出發,我一直跑這段路,連長對我很放心。我帶著大黑,大黑是我喂養的一條狗。我和大黑吃了早飯就出發了。大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顯得很興奮。
那幾天天氣不錯,我們一路順利,來到了冰岔口。我到達那里的時候,才是中午。我打開了一個扣肉罐頭,用噴燈加熱后,給大黑分了一半,自己也吃起來。大黑吃那玩意已經吃膩了,不太愿意下嘴。吃完后,我放大黑去兜風,它跑了一陣子,覺得沒什么意思,就回來了,臥在原來的位置上瞇覺,陪我等楊副連長。
天藍得沒法形容,風很大,看不見風,只能聽到風聲,感覺它冰冷的手在不停地搖晃著我的吉普車。
兩個多小時后,其他兩個連隊的車才先后趕過來。我們都認識,老遠就鳴喇叭問候,然后就擠到我的車上來閑聊。
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看見了鬼臉老萬的車拖著一股白色煙塵開過來。三個紅牌像三只老鴰似的蹲在大廂上,見了我們,老遠就向我們揮手。他們現在還是沒有扛星的紅牌,我們嫌他們幼稚得很,沒有理他們。我們說,還是老萬有種,讓三個紅牌漂著大廂上來了。見了老萬,我們激動地和他熱烈擁抱,三個紅牌也準備好了自己的懷抱,但我們只和他們禮貌性地握了握手。
風吹得大家站不穩。看到太陽已經偏西,我們領了各自連隊的紅牌,往各自的連隊趕去。楊烈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大黑從后面蹭過來,把頭放在了他的肩膀處。他嚇了一跳。我說這是我的大黑,它來和你打招呼。他一動不敢動,說,他從小就怕狗,見了狗——哪怕是京巴那樣的寵物狗,腿也會發軟。我說,你不用怕大黑的,它是我們天堂灣的一員,很勇敢,很忠誠,在那里已經呆了十年了,是個老兵了,它一般都坐你現在的位置。看他還是害怕,我就更是看不起他了。我對大黑說,你把我們的副連長嚇著了,不行的話,讓副連長同志到后面呆著去,你回到你的座位上來?楊烈連說好好好,坐到后面去了。大黑很高興地哼哼了幾聲,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我說楊副連長,你可以在后面的座位上躺一會兒。他說,我想看看外面的雪山。我說你以后天天都會看到,會看得你發暈,看得你惡心的。
我想我不會的。我喜歡雪,我原來很少看到過雪。我覺得雪是世界上最干凈的物質,你看,每一座雪山都不一樣,它們每一個時刻都是不一樣的。他說話蠻抒情的,有些文藝。而我害怕別人抒情,我不想再和他說話。他提起新的話題時,我就對他說,副連長,對不住了,這路不好走,為了保障您的安全,我不能有絲毫分心,所以我不能和您說話了。然后,我們就很少說話。他一直看著外面的風景。可以看出來,他充滿驚奇。他是個有好奇心的人,這樣的人不論到了哪里,都不會垂頭喪氣,因為他有永遠發現不完的事物。但高山反應最終讓他難受起來。我問,副連長,你沒事吧?他說,沒有前兩天難受。我把氧氣包遞給他,說你吸點氧。他說用不著,我躺一躺就會好的。他說完用背包帶把頭勒住了,在座位上躺了下來。
憑我的經驗,他問題不大。他有勇往直前、英勇頑強的精神,這一點,可以作為他事跡材料的一個小標題。他躺了一會兒,就坐了起來。有一會兒,他像是有些不安,身體扭捏了一番。但我當時沒有想到他可能內急。常言道,活人不會被尿憋死,他如果真要大小便,我想他會喊我停車的。
一路上,他有好幾次忍不住贊嘆,哎呀,這地方真是太干凈了,真像天堂一樣純凈啊。有一次他還說,難怪有天堂灣這樣的地方,難怪有作家說這是神山圣域。我們爬上黑鐵達坂的時候,我問他需不需要放水。我們連的人每次到這里都會放水,從冰岔口到這里兩個多小時,一般人憋到這里就差不多了,還有,站在高高的達坂上尿一泡高尿,有一種英雄氣概。我們有時候,會在這里比誰尿得高,尿得遠。連長剛上來的時候,把我們所有人都比下去了,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他就不和我們比了。后來,我知道了原因,這原因是我從自己身上找到的——我們的毬把子被這高海拔很快就收拾得不行了——這就是所謂的山高氧少毬軟——呵呵,原諒我說粗話。他問放什么水?我說放水就是尿尿。在這樣干凈的地方?不,我能堅持。是的,從他的嘮叨中,我第一次意識到了這里的干凈。是的,這可能的確是世界上最干凈的地方,但我不能不尿尿。我在車后面尿了一泡,開著車繼續走。
看得出來,他是個很講究的人,我懷疑他有潔癖,是那種潔癖性質的環保主義者。這害了他。什么?他不是那樣的人?那么,就是他走上高原不久變成了這樣的人。對,你說得對,也有可能是這大山讓他敬畏。
到達連隊后,通訊員老遠就迎了出來。我把人交給他,就擦車去了。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明白了。我想,他的屎尿在路上就憋著,到了連隊,已憋得受不了,所以,通訊員讓他去見連長,而他卻要去上廁所——他的這個行為無疑很狼狽,他的形象也大大地打了折扣。他如果沒有“光榮”,就這個行為,就夠他在連隊掙一壺的。因為我還沒有聽誰說過哪個學員發生過這樣的事。可能是他跑得急,到了廁所猛地往下一蹲,心腦供血不足,造成了他的猝死。
他對通訊員最后說的那聲謝謝,也就成了他最后的遺言。如果他知道自己要犧牲,他的遺言肯定要豪邁許多。當然,他也不會在去上廁所的時候說。
我是我們連和他相處時間最長的人,我們一起在路上走了四個半小時。現在想來,我真該讓他坐在我的旁邊,和他多聊聊的。
我回想了一下,雖然我們大概一共只說了二十多句話,但我感到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是個優秀的軍人。我希望他能樹為典型,這樣,他的死就不是白死了,我們連隊授稱的事也就不會因為他的死而受影響。而這,就看上面怎么說。這樣的事情可用辯證的思維來看待,用辯證的方法來處理。副連長,你已經是我們連隊的人,可能,兩三年之后,你就是我們的連長,你肯定希望連隊的榮譽不受影響。楊烈也是你的同學,我想你不會讓他白死。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八 上尉連長陳向東
你說,你們這個同學死得真是時候!操!關鍵時刻撈上這事。我的確非常難過。我從戰士開始,就在這個連隊干,戰士、副班長、班長、代理排長,然后提干,從排長一直干到副營職連長,干得一頭黑發變白發,干得白發一抓一大把,干得頭發開始一根根往下掉,干得三十不到就成了大禿瓢,干得智力衰退屌發軟,本來,今年要能“授稱”,我就會立功授獎,提前晉職,我就可以離開這個圣域仙境,下凡到凡塵人世,現在,就這一個事故就有可能讓我多年心血付諸東流。
你可能也知道,不管你工作干得多好,一死人什么都完了。
扯遠啦,這牢騷也就我們私下里發發。我把我的青春、健康、心血都賦予了邊關,我還有什么所求的呢?
還是說楊烈。我在連部等他來報到,但通訊員來報告說他先要去上廁所。這樣的情況,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心里就有幾分不快,但我沒有表露出來。在這里磨了十幾年,把我的脾氣磨沒了。我就看軍報那篇關于我們連的報道,我都差不多能背下那篇報道了,里面很大的篇幅是寫我的,上面還刊登了一幅我的照片。那個記者為了采訪我,差點在這里丟了小命。他其實是被高原缺氧給嚇的,還沒有上山就擔心,上來后一有反應就害怕,在山下就吃紅景天、維生素,喝葡萄糖,穿得像一頭熊,氧氣包背著不離身,遠看就像宇航員。他讓我照相時戴上帽子,說你不是離婚了嗎?照片照得好看一點,說不定會有好多姑娘給你寫情書呢!我跟他開玩笑說,現在是什么年代了,就憑這篇報道就能騙到姑娘的芳心?我們連里的事跡本來是真實感人的,但被你們筆下生花一番,讓讀者反而覺得是虛假的了。我就光著頭,這光頭剛好可以證明你的報道有真實可信的地方。那照片登在報紙上,他們說我像蔣委員長,可以去做特型演員……又扯遠啦,我說到哪里去了?對,我在連部等楊副連長,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半個小時已經過去了,這個楊副連長還沒有從廁所出來,我忍不住自己的火氣了,我讓通訊員去看看他在搞什么名堂。
不知怎么搞的,我當時心里就隱隱覺得不對勁,我也跟著通訊員出了門。走到廁所門口,通訊員像遇到鬼了似的,喘著氣跑出來,帶著哭腔說楊副連長出事了。我說他拉屎能拉出什么事?他說他好像是死了。我說你媽的胡說八道!走,我們去看看。我看到他拉屎的樣子,還差點笑了,說,這家伙拉個屎還裝怪,你幽默得也太沒譜了吧。但他沒有吭氣,的確沒有吭氣!我過去戳了戳他的頭,他沒有反應。我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我趴下頭去看他的臉,嚇了一跳,心也緊了。我喊楊烈楊烈,他沒有回答我。我叫來上廁所的一個副班長趕緊去把武軍醫叫來。
但我知道他可能不行了。
他有些狼狽——作為一個軍人,就更狼狽了。通訊員把衛生紙遞給我,我把他那只撐在前面的手上的尿漬擦干凈,他的屎沒有拉完,有一節屎還掛在屁股上,我把它弄掉,幫他把屁股擦干凈。冷風從廁所下面灌上來,割人的手。他的屁股冷得像一塊冰。我想把他扶起來。但他身體的姿勢已經固定了。通訊員背著臉,遠遠地站著,他有些害怕。我把他抱起來,他的頭放在我的肩上。他的臉挨著我的臉,有些冰涼。我叫通訊員過來幫我把他的大衣脫下來,鋪在地上。通訊員的臉發白,手有些發抖。如果不是我在那里,他早就逃開了。但他得執行我的命令。他把大衣鋪好后,我把他放在上面,我趕緊為他做人工呼吸。他的嘴唇發紫,發涼,臉上已沒有血色。通訊員也不害怕了,他過來,慢慢把他的身體弄直,幫我壓他的胸腔。我看見通訊員在流淚,他和我一樣,都感覺楊副連長已經沒救了。
武軍醫進來了,他一看,就說沒救了。我對他吼叫道,你他媽的胡說,就三四十分鐘時間!
他又用聽診器聽了聽他的心跳,說,連長,的確是沒救了。
我頹然地蹲在楊烈的身邊,對武醫生吼叫道,你他媽的不是天天嚷著要救人嘛,好不容易有個需要你救的人,你他媽的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武軍醫看著我,說,真是對不起。
通訊員一聽,哭出了聲。
我對武軍醫說,來,你來幫我一把,把他扶起來,我把他背出去。我的聲音突然變沙啞了。
武軍醫說,我來背吧。
我說,他是來向我報到的,還是我來背。
我把楊烈背到了榮譽室,讓他在桌子上躺好。
——嚴格地說,他還沒有來向我報到,他還不算天堂灣邊防連的人,但他是在這里犧牲的。他是為了到這里來任職犧牲的。他是我的戰友。他至少應該算是因公犧牲。
但是,我想強調的是,不管怎么說,他還不是天堂灣邊防連的人,他的死與天堂灣邊防連無關。這一點非常重要。不然,我們“授稱”的事就會泡湯,而這比什么都重要。
我希望——也相信團里和防區能妥善處理這件事情,化腐朽為神奇。事已至此,不這樣做,又能怎樣?
九 中校營長徐通
我那天正在邊防營營部的窗前看山,陳向東撥通了我的電話,聽到電話鈴聲時,我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的禿頂,又摸了一把冒出來的和針尖一樣扎人的絡腮胡,說,但愿沒啥屌事。
我和陳向東差不多,一當兵就在高原,一晃已經二十一年了,自從兩年前團里傳出我有可能當副團長時,我就在天天祈禱平安無事。因為我覺得自己老了,在高原上折騰不下去了。我已把自己的血肉之軀摔打成一塊粗糙的石頭了,而現在,這塊石頭已被歲月侵蝕得和泥土一樣松軟,也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風化石了,已經經不起高原這雙大手的揉搓。還有我的老婆,當年如花似玉的小娘們兒,已在團部低矮的家屬院里熬成了黃臉婆。不斷有我老婆和誰誰誰有一腿的傳言越過一重重高拔冰涼的雪山傳到我的耳朵里,開頭我還很生氣,后來我知道,這肯定是胡說。作為一個男人,我給那個女人的太少了。我和這個女人在一起的日子掰著指頭都可以算過來,我們之間的一切都是匆忙的,匆匆地認識,匆匆地相愛,匆忙地結婚,每次從高原下去,和老婆匆匆地睡覺,我和她一干那個事就頭疼欲裂。我老婆曾經鼓足勇氣,到過這海拔四千多米的營部,但高山反應差點要了她的小命。我愛自己的女人,這愛使我愧疚得要命。這愧疚把我愛的甜蜜沖刷得一干二凈,對于我來說,那愛的確太遙遠,又太新鮮了,自從她出現在我生命中之后,我就沒有好好地享受過。我的愛冰封在那里,如同冰封在亙古雪山上的時光。我覺得時光不會陳舊,愛也就不會陳舊。我想下山多呆一些日子,使自己的身體與平原適應了,好好照顧自己的老婆和已經十三歲的白癡兒子。
聽完陳向東的匯報,我覺得自己這張黝黑的老臉凝重得像高原的巖石,右臉的肌肉抽搐了幾下,心情沉重地說,我知道了,我馬上向團里匯報。
放下電話,我晃了晃自己的腦袋,似乎想確認剛才是不是接過那個不吉利的電話。因為這個剛從軍校鍛打出來的像鋼坯一樣經得起摔打的小伙子是昨天下午來向我報到的,我今天一大早才送走他。
我望了一眼窗外的雪山頂,夕陽開始在山頂凝結。我想起了楊烈昨天晚上來向我報到的情景。
他們來到營部已是傍晚,我只是象征性地去看望了他,因為我太疲憊了,我剛從邊防連隊回來,就接到了一位戰友從團部打來的電話,說我兒子又揍了他母親一頓,把他母親一根肋骨打斷了,現在躺在團衛生隊的病床上。我把電話打給我老婆,我老婆瞞著我說自己不小心摔倒了,沒啥事。我假裝相信了。放下電話后,我關上門,痛哭了一場。
這時,通信員在門外喊報告。我抹干淚,說,進來。
營長,學員排長們到了。
知道了,我這里還有點好茶葉,你給他們泡杯茶。我把茶葉遞給了通信員。通信員轉身走到門口,我又說,排長就是排長,什么學員排長,誰叫你這么叫的?
通訊員立正站住,說,營長,我知道了!
我望了一眼窗外的雪山頂,夕陽的光輝使它看上去像香格里拉那金字塔形的圣山。它的光芒瑰麗、圣潔而又柔和。記得我剛來營部當副營長時,為了隨時看到這座無名冰山,我特意開了一眼朝向它的窗戶。我的辦公桌和床一年四季都對著它。我就這樣面對它,已經整整七年了。
今天的夕陽和昨天的一樣絢麗,好像沒有區別,好像時光還停留在昨天那個平凡的時刻。
我掛上微笑去見楊烈他們三個。他們一見我,就霍地站將起來,向我敬了一個過于標準的軍禮。這三個剛從陸軍學院的爐火中鍛煉出來的軍人,舉手投足都挾帶著鋼鐵般的錚錚聲響,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們筋骨間透出的力與光,而那個楊烈——可能是這個名字很響——給我的印象最深,其他的兩個小伙子,說句實在話,我當時還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后來我知道,一個叫呂家禾,一個叫任自立。
我一見他們就很喜歡,自己當年也有這股勁頭,楊烈要報告什么,我笑著揮了揮手,說,你請坐,你們都坐,我是營長何家良,我已知道你了,楊烈,北方陸軍學院特種兵專業的高材生,你們學院的典型。我說完,又把目光轉向其他兩位,還有你們,你們到高原來,得準備受苦了。
營長,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你放心吧!楊烈說。
我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我們都是邊防上土生土長的土包子,跟山大王差不多,你們是從正規軍校畢業的,一定會給我們帶來不少新氣象。自從你們踏上高原的第一步起,我們已經在一起戰斗和生活了,有什么困難盡管跟我講。
現在還沒有什么困難,以后有困難肯定會找您的。呂家禾說。
這里的海拔是四千一百米,有沒有感到難受啊?
有一點,但還沒有覺得難受。任自立說。
我已經叫炊事班給你們做飯,你們吃了飯,好好睡一覺,在這里,能吃能睡就是最大的福氣,剛上高原,盡量少活動。
多謝營長關心!楊烈說。
我和他們的談話就只這么多。楊烈犧牲的當天,我給呂家禾打電話,想問一下楊烈在上高原路上的情況,他跟我說,楊烈在營部的食堂強咽下那種有些夾生的米飯,剛走出食堂,就全部嘔吐出來了,這使他感到十分狼狽。到了簡陋的招待所,他只好泡了一包自己帶來的方便面,沒想吃下去之后,也吐了出來。他感到有些羞恥。他原以為自己強健的身體更能抵抗高原反應,現在看來并非如此。躺在床上,他跟呂家禾說,他覺得自己的頭腦又沉又空,而身體卻像棉花一樣柔軟,好像可以隨時飄起來。他試著不去吸氧,躺到床上,想早點休息。他感覺好了一些,但仍覺得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云彩上,那云隨風飄著,不知要飄向哪里。他說身處高原,世上的一切都顯得頗不真實,連無邊的月光和天上的星辰都像是幻境。
我知道那種感覺,那就是既覺得新鮮,又感到害怕。無論你的身體多么青春和強健,在這個無形的對手面前,都是脆弱而渺小的。你不能做任何反抗,你只能臣服它,慢慢地適應它。
我聽呂家禾說,他們是四天前的凌晨六點從海拔只有數百米的團部出發,翻雪山、越達坂,顛簸三四天,來到營部的,他們的身體困乏不堪,頭腦卻出奇地清醒,像是非要他們感受這因高山反應帶來的失眠之苦。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送他們,我對他們說,等幾天我要到邊防一線去,到時候我去看望大家,到時再好好聊聊。但我沒有想到,我當天晚上就得到了楊烈犧牲的消息。我接到這個電話,總有些懷疑,我把電話打到天堂灣邊防連,又一次進行了核實。
我非常難過,放下電話后,我在那扇面向雪山的窗前坐了好一會兒。然后,我給陳向東打通了電話,我對他說,陳連長,我想了,雖然楊烈到了連隊,但他還沒有向連隊報到。他雖然死在赴任的目的地,但還是算死在路上。這件事與天堂灣邊防連無關,記住,這一點非常非常重要,我也會跟團里強調這一點。
十 中尉干事凌高排
我是晝夜兼程、跑了三天三夜趕到天堂灣的。到黑卡兵站的時候,老萬剛好返回到那里,團里考慮到去天堂灣的路太險,便讓老萬接替送我上來的老兵拉我前往。
老萬說他和我一樣,也不相信楊烈已經犧牲了。我們在路上都不想說話。周圍的風景都是白色和灰褐色的,它們交替閃現,令人窒息。
我在路上還可以瞇一瞇,老萬卻只能一直瞪著一雙眼睛,跑到連隊,他眼睛像吃了死人肉一樣發紅,眼圈也發黑了。我讓他趕快去休息,但他執意去看望了楊烈,為他鞠了三躬,然后摸出一瓶白酒來,敬了三杯,吃了一碗面條,就去睡了。
我心里雖然一直想著楊烈,但還是感受到了高山反應的厲害。我到連隊后,已經感受到了生命的虛弱。我到這里才想起,部隊在上山前根本沒有對我們進行體檢,沒有看一看我們的身體是否有不適應高原的地方,更談不上有什么適應性訓練。好像我們生來就是適合上高原的。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這一道程序。楊烈的身體素質可能很棒,但也許在近期不適合到高原去。但沒人管這些。
雖然如此,但我一路上都不相信他會離開這個世界。我想證實那不是他。但是,當我揭開床單,看到他的遺容后,確認他就是楊烈。我的戰友楊烈的確犧牲了。我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
榮譽室里四周的墻上掛滿了各種榮譽和首長的題詞,最老的一面旌旗是1931年的。他身下的桌子是專門為首長題詞用的,上面鋪著毛氈,氈子上還有幾點墨跡。現在,他擺在那里,也像一幅題詞。
通訊員搬來個小凳,把一支蠟燭拿出來,點著,然后用打火機把另一頭烤化了,讓它凝在凳子上。那種紅色的蠟燭是連隊在晚上停電后用來照明的。
我對通訊員說,你去讓炊事班燒點熱水,我給他擦擦身子,換上衣服,這家伙愛干凈。
通訊員很聽話地去了。
我看著楊烈,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并不冰涼,似乎還有一點點暖意。我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
我雖然不是第一次面對死亡。但他的死亡尤其真切。我感到它那么近,近得一伸手就可以抓住。
他的背包還沒來得及打開。
他的遺物不多:一床被褥、兩條枕巾、兩副床單,洗漱用具和日記本放在他的黃挎包里,黑色的皮箱里則放著他的兩套軍裝,一套迷彩服、一套作訓服,還有十多本圖書、幾札信件。
通訊員端來了熱水。他的身體沒有我想像的那么僵硬。我把他滿是塵土和汗漬的衣服脫下來,小心地把他的身體擦干凈,為他換上干凈的衣服。
他的肩章已經有些臟了,我給他換了一副新的學員肩章。但我馬上又取了下來,我想他應該是中尉了,便到武軍醫那里找了一副中尉軍銜,為他換上。我用他的另一副床單把他蓋好。當我要把他的臉蓋上時,我忍不住抽泣起來。
——他是楊烈中尉,是永遠年輕的楊烈中尉。
金色的肩章襯托得他的臉成熟了許多,也有了幾分生氣。
然后,我們把他放進戰士們臨時用床板做的簡陋的棺材里。
連隊的戰士有些怕他,我說他這個人對你們來說,雖然是個陌生人,但安靜得很,從不給別人添麻煩的。
在天堂灣的那個晚上,我在設在榮譽室的這個靈堂里一直陪著他。紅燭的光把榮譽室照得跟婚房似的。連隊的戰士在他跟前擺放了各種祭品:有幾盆蒜苗、洋蔥、吊蘭——這里只能養活這些植物,有糖果、瓜子、香煙、米飯、羊肉,還有一袋氧氣和老萬那瓶還沒有倒完的酒。
在這個榮譽室里,我看到解放前的好幾項榮譽都和一個叫凌老四的前輩有關。我就說,凌老前輩,你看你,你怎么也不保佑一下我的戰友楊烈啊……
外面是滿地的月光。這個海拔5325米高的地方似乎因為離月亮更近,它比我在高原下看到的月亮要大很多。夜晚異常寂靜,似乎可以聽見月光透過潔白的云朵流瀉到地面的聲音,聽見白天還沒有完全融化的地面再次結上冰霜的聲音,哨兵在外面走動著,大頭皮鞋踩在冰霜上,咔嚓咔嚓直響。
最響的是老萬的呼嚕聲,他到連隊后,一躺下去就沒有醒。他的呼嚕聲像一輛發動著的拖拉機,一直在連部轟鳴著,夜晚的寂靜使他的鼾聲更加響亮,使那只原本一直呆在連部走廊里的狗“狺狺”叫著,急得在走廊里轉圈子,咬自己的尾巴,最終忍受不了,擠出門,逃到外面去了。
后來我知道,老萬每次到連里來,都是吃點東西,見到一張床,倒頭就睡,然后,連里的人就會把他抬到東南角那個遠離眾人的招待室里。但那天,他們卻沒有抬走他,因為那個通訊員說,他一閉上眼睛,就覺得楊排長坐在他的床沿上,微笑著,用手撫摸他的頭。連長說他扯淡,但他這一說,大家心里都有些發怵了。那晚,連里一直點著蠟燭,而老萬的鼾聲正好為大家壯了膽。
通訊員在榮譽室里為我放了一張床。我當晚就睡在那里。我知道這家伙,他就是變成了鬼,也是個笑瞇瞇的善良鬼。我倒希望他真的能變成什么,他肯定還有很多話要對我說,要我轉告。高山反應令人痛苦,我吸了幾口氧,那種痛苦并沒有緩解多少。我躺在床上,像個重癥患者,一會兒望望窗外夜色中的月光,一會兒又望一眼躺在白布床單下的他——他喜歡蒙頭睡覺——我多希望他真的只是睡著了,多希望聽到他像女孩子一樣恬靜的鼾聲。
這遍地月光和哨所周圍的雪光互相輝映,月光透過窗戶,把屋子照得格外亮堂。我看著那被窗框分割的月光說,楊烈,你還沒有來得及看到這么亮、這么大的月亮呢。
我一邊陪著他,一邊想著怎么寫這個關于他死因的調查報告,說句實在話,我不想按真實的情況來寫,這樣的結果會讓他的死格外滑稽,像在說一個玩笑。因為這個真實的情景是沒有人會相信的。假如我對別人說,我的戰友楊烈一泡屎把自己拉死了,誰會相信?他們一定會說我在拿戰友的死亡開玩笑,玩幽默,別人看我的目光肯定會和看一個神經病、看一個瘋子、看一個心理變態者一樣。
但真正的原因就是這樣。
而真實在這里反而不能令人信服。這可能就是我希望說謊的原因。
我希望睡意盡快來臨,我希望早點進入夢境,這時,夢境也許是我和他交流的唯一通道。我希望他能在夢里告訴我,怎么向他的父母、親人和朋友交代。
我在天堂灣邊防連調查到的情況就那么多。楊烈雖然死在了天堂灣,但全連在生前和他打過交道的,也就連隊的駕駛員吳志杰和通訊員扈小兵。他還沒有來得及喝這里的一口水,吃這里的一口飯,沒有看到這個連隊的榮譽,也沒有看到這滿地的月光,他只感受了這里的高原反應——它像一柄利刃,猛地刺中了他的要害,使他連把自己體內的穢物排完都沒來得及——他在這里唯一的一件事情都沒能做完。
雖然我很疲憊,但要睡著卻很難。我從簡易行軍床上爬起來,開始整理他的遺物。我翻了翻他的日記,這是一個很精美的皮質封面的日記本。他是從讀軍校第二年開始記的,他的日記都記得很認真,字跡十分工整,有些日記是用英語寫的,要么是漢語中夾雜著英語的句子,從日期上看,并不是每一天都記。我瀏覽了一下,覺得這些日記更像是他寫給戀人的情書。我知道有一個叫袁芳寧的女孩子一直喜歡他,但這些情書卻是寫給L的。而這個L是誰?他從來沒有給我講過。如果這些日記里是談人生、談理想、談榮譽、談自己作為軍人的責任和使命的,組織上也許還用得著,說不定還可以把他的典型事跡進一步放大,并出版一本《楊烈日記》,供大家學習。但他日記里的內容過于私密,組織上看了,只會影響對他的評價。我把這4LFsY0YHQRwYSq9KwHDmrQ==個日記拿出來,放進自己包里,想著以后有機會了,交給他的父母。
他的信主要是袁芳寧寫給他的,其次是他堂姐寫給他的最多,余下的就是他父母、同學和親戚寫的。從郵戳上看,最近的一封信是他父親十九天前寄給他的,那時他還在軍校。但有一扎信比較奇特,一看就是他寫的,每個信封上都寫著“L收”。這些信從一寫好,就沒有想著寄出。我就想,這個L一定是他暗戀的人。如果是情書,這也最好交給他的父母。而袁芳寧的信,最好退還給她。我把這兩扎信挑出來,也放進我的包里。我是他的朋友,我覺得這樣處理是無可厚非的。
做完這些事情,我終于有了倦意。我望了一眼外面天鵝絨一般的藍色夜空,望了一眼月光籠罩的雪山,準備迎接夢境的到來。
我驚異于高原的暮色,驚異于它竟能把如此眾多的、高拔的山脈籠罩起來。月亮還沒有升起來,暮色顯得格外濃厚,像厚厚的金絲絨幕布,連那些永生永世的雪山也看不見了。
我睡得很淺,還像在軍校一樣,我總會注意楊烈是不是會踹被子。我每次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的卻只是那副簡易的棺材。
那一夜我腦子里很亂,但我記不起夢見過什么。楊烈并沒有打擾我,這令我有些憂傷。我傷感地想到,他的靈魂可能已經走遠了,我陪伴的,只不過是一副軀殼,一個皮囊。
連隊的官兵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好像我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好像我是被吸血鬼吸過血的人。
武軍醫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佩服。
我說,楊烈是我的好朋友,我能陪他的機會已經很少了。
老萬一邊擦著手,一邊有些抱歉地對陳向東說,陳連長,你昨晚怎么沒把我抬走啊,搞得你們沒有睡好,看你們眼睛里都是血絲。
這時,大黑有些幽怨、困乏地從外面擠進來,在一個角落里蜷縮好,準備補覺。
陳連長蹲下來,摸了摸狗頭,說,昨晚,除了大黑,大家都想聽到老萬的鼾聲。
十一 少校股長吳維
我得到楊烈死亡的報告后,逐級上報,莫不震驚。同時,關于楊烈是屬于因公犧牲還是亡人事故的問題馬上擺在了各級首長的面前。這個問題不能定性,楊烈的后事就不好處理。
防區政治部主任接到這個名為《關于邊防T團天堂灣邊防連副連長因高山反應猝死事故的報告》后,很是惱火,因為在那個報告上,就這個問題的最基本的解決方案都沒有。看起來是要等待進一步調查,很是慎重其事的樣子,其實,是把責任推給了上級,也可看出邊防T團班子是不團結的,而這種不團結,上級一邊會想到是老政委容不下新團長,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
從一開始,這個問題就在團里形成了兩種觀點,一是上任才半年多的團長陳雷中校認為,好端端一個軍校學生剛到連隊就死了,屬于團黨委對剛上高原的干部的高原生存訓練教育不夠重視,正是楊烈連一些高原生存的基本常識都不知道,才導致了他入廁時的猝死,從而給全團工作造成了重大的損失,特別是給天堂灣邊防連授稱一事帶來了不可挽回的影響。
團政委李德輝上校深知團長的用意。團長以此宣布了,他和政委穿的不是一條褲子,他要爭取他的權力,他把他倆之間的矛盾挑明了。如果定為事故,陳雷上任才半年多,對他以后的前程不會有任何影響,而政委作為黨委書記,責任卻是十分明顯的。團政委一般也就任滿三年,就可以升遷了,他已任職六年,早就想著能否熬個防區的副政委干干,如果這樣,等待他的就只能是轉業。
李德輝有些生氣,但他決定讓他們先鬧騰去。他說,我們要把擦臉油變成屎抹在自己臉上,的確需要勇氣,但上頭可不一定同意往他們臉上抹啊。我先不發表意見,你們就按你們現在的意見報上去看看吧。
就這樣,副司令員在那份報告上批示道,報告名應改為《關于邊防T團天堂灣邊防連副連長在任職途中因高山反應猝死事故的報告》,其死是否定為事故,請團黨委酌情調查后再報。
對于團長和政委來說,他們都知道這個結果,但游戲必須這樣玩下去。
于是,就這個問題再次召開常委會。李德輝首先發言,楊烈的犧牲使我感到十分悲痛,死者無罪,他是我的部下,更是我的戰友,我們不應該拿這件事來做文章,延誤時間,讓死者靈魂不得安寧!我們部隊表面上看是在戍邊,實質上是在與高原戰斗,雖然看不見烽火硝煙,聽不見槍聲炮聲,但自踏上高原的第一步起,踏入的就是一個殘酷的戰場。這一點,團長原來一直呆在機關,可能感受不到,但半年的時間過去了,現在應該有所體會。
他喝了一口水,傲視了諸位一眼,繼續說,楊烈同志的犧牲,涉及到各個方面,當然,首先涉及到死者,雖說死者長已矣,但他是死在邊防一線的,任何一場戰斗都會有最先死去的戰士,我們不能說他死得早,沒有參加更多的戰斗,就說他是白死的。而且,無論從道義上還是良心上來說,這件事情都不能按事故來處理,因為他還有親人,我們應該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給他的親人一些安慰。在座各位每年都要上下高原無數次,誰敢保證自己次次平安無事?如果我們都因為什么新的治軍理念,給你們也來報個事故,你的親人會不難過嗎?其次,這涉及到我們團的榮譽,我們可以不圖虛名,但已有的榮譽,我們應當維護。所以,楊烈的死不但要定為因公犧牲,還應該爭取被評為烈士。
誰都可以聽出來,李德輝上校嘴里吐出的每個字都是有力的,都是指向團長陳雷的。他說完后,不動聲色地喝了一口公務員剛剛泡上的龍井茶。
但陳雷不會就此罷休,他說,政委講得非常好,不愧是老邊防了,我同意政委的意見。通過這件事情的處理,我們都要學習政委顧全大局、考慮周到、遇事沉著冷靜的工作作風。但我依然認為,這件事應該定性為事故,因為我們要遵循實事求是的原則,要反對弄虛作假。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嚴肅軍紀,減少此類事故的再次發生!這件事究竟怎么定性,我認為我們應當發揚民主,少數服從多數,我建議舉手表決。
每個人都明白,這個時候是不是該舉手。政委雖然是他們的老領導,但馬上就要走人了;政委走后,團長無疑就是團里的權威,以后的一切都得仰仗他了。九個常委中,有五個是政委提拔起來的,政委掃了他們一眼。沒想那五個人首先把手舉了起來,然后又有三兩個人舉起了手。團長看了一眼大家,說,好,很好!既然已經有七個人同意這件事按事故來處理,我就不舉手了。我其實是同意政委的意見的,但是呢,我得尊重大多數人的意見。
十二 中尉副連長楊烈
我是在做夢么?好像是。我能看見自己,就像在鏡子里看見自己一樣。我那個樣子很怪異,我有些厭惡。我坐在我的身邊,用滿是憐憫的眼神看著我。連隊不知道為什么這么靜。我看了一眼周圍,這里是如此陌生,我從來沒有來過。這些獎狀和錦旗無論是新的還是舊的,都落滿了灰,它們和我的關系似乎不大。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了,風似乎可以從腦子里吹過,冷颼颼的。我要坐下來好好想一想。
我呆坐在床上,雪光映進屋子里,一片慘白,我蓋的白床單更白了。我怎么會睡在這里?我沒有看見鏡子,但我看見了鏡子里的我,真是奇怪。我琢磨了半天,發現一個我是躺著的,蓋著白床單,另一個我則坐在躺著的我的身邊,身上什么也沒有穿。這個發現,令我自己也深感吃驚。那個躺著的我我認識嗎?我仔細看了看,的確是我。那么我是誰?我為什么會覺得我也是我呢?這個問題搞得我頭腦昏沉。
然后,我明白了,這個坐著的我只是那個躺著的我的魂魄而已。我記起了自己那天的經歷。我知道我已經死了,我記起自己剛褪掉軍褲,蹲到連隊的廁所里,我就覺得有一口氣怎么也上不來。人活的就是這么一口氣而已……
我不禁悲傷起來。
沒有人能看見我的樣子,也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我想去哪里,一念即可到達。我在很短的時間里,已回過故鄉,見了我的父母、親戚、朋友、同學,還去了我小時候玩過的所有地方。我去了我上過的學校,我在女友身邊徘徊了很久。我和她說話,但我即使用最大的聲音,她也聽不見。我還回了一趟軍校,我在訓練場的草地上坐了很久。然后,我沿著我軍校畢業、前來報到的路回到了邊防T團。
團里開常委會那天,我就坐在會議室里。我已知道了我的結局。
我沿著青藏公路往天堂灣走。我回到連隊的時候,連隊已提前吃了早飯。連長把全連官兵集合起來,列隊站好,向我的臭皮囊舉行了簡短的告別儀式。然后,四名戰士把我從榮譽室里抬了出來,一直抬到了連隊后面那個軍人的陵園里。那里已有八座陵墓,都是亡故后沒能進入烈士陵園的軍人。
大家脫帽,再次向我鞠躬后,我很快就被埋進了冰冷的泥土里。
我的好朋友凌高排悲傷難抑。我勸他,我說,高排,每個人都會面對死亡,死亡其實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課,但一直沒有人教我們怎么面對它,我們得自學。我一遍遍地說這句話,但他聽不見。他就是聽不見,你說,這令我多么憂傷……
① 以前解放軍軍校的學員以及未授銜的學員干部佩戴的是紅色肩章,故有此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