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啟德
科學文化是一種集體創造,是圍繞科學活動所形成的一套價值體系、思維方式、制度約束、行為準則和社會規范。早在16、17世紀,當自然哲學家、博物學家們開始組建學會,將理性探索與經驗研究結合在一起形成新的科學方法,并提出科學共同體自己的理想、信念和宗旨之時,科學文化便登上了歷史舞臺,科學家成為科學文化的引領者和實踐者。經過18、19世紀的科學社會化進程,科學技術成為一種與人類前途命運息息相關的建制化社會活動,科學文化也是廣泛滲透進現代社會和現代文化之中,成為大眾文化的一部分,深刻影響著社會上的每一個人。
科學文化的核心是科學精神。一代又一代的科學家,以追求客觀真理為目標,自由探索、理性質疑、執著求新,為人類的進步、幸福和自我解放而不懈奮斗,展示了科學精神對塑造人類精神世界和先進文化的引領作用。
科學精神的核心是對真理的執著追求。中國現代科學的先驅者們對此有著透徹的理解。早在1916年,中國科學社的創建人任鴻雋先生就指出,“科學精神者何,求真理是矣”。竺可楨先生也曾坦言:“科學精神是什么?科學精神就是‘只問是非,不計利害’。這就是說,只求真理,不管個人的利害,有了這種科學的精神,然后才能夠有科學的存在。”
金石之言,擲地有聲。這樣的精神高度,值得我們畢生去追求。追求科學真理,究其根本,是人類求知的本能,是人類對意義的探求。只有保持這種追求,才能產生對科學的激情,才能克服浮躁,心無旁騖地專注于研究,才能不怕失敗,百折不撓,在科學的道路上走得遠走得好。追求真理就要承認未知、寬容失敗。科學研究不是要終結對真理的追究,科學從來都是在不斷糾錯的基礎上向前發展的。承認未知,科學研究才有進步的可能;寬容失敗是新思想、新觀點萌生的有益土壤。我們要有承認錯誤的勇氣,更要有寬容失敗的胸懷,要鼓勵多元思考,讓那些敢于冒尖、勇于打破常規的“出頭鳥”有廣闊的舞臺。
我還認為,堅持追求真理為核心的科學精神,需要克服功利主義的科學觀。現代科學發展到今天,與技術的距離越來越近,對經濟和社會活動帶來越來越大的直接影響,人們對科學的工具性和實用性往往寄予過高期望,常常過度要求科學獲得即時效益,從而妨礙對真理的追究,屏蔽科學的人文精神和文化價值,甚至使科學淪為技術的附庸,帶來行政對科學的過度干預和學術自主的喪失。這就是我們在強調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的同時,需要注意科學精神另一方面的精髓是崇尚理性。追求真理的道路曲折復雜,唯有理性才能幫助我們撥云見日,走入自由王國。希臘哲學家發明的形式邏輯體系和文藝復興時期形成的實證要求和方法,構成了科學理性的主體。崇尚理性最重要的體現在唯實。科學家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才能透過表面現象揭示自然界變化發展的內在規律。應當看到,我們現在的社會環境中,一些非理性的行為還在干擾一個健康社會的發展。如在一些媒體和網上,常常出現只是為了“吸引眼球”而缺乏事實根據的報道,發生著太多缺乏理性的“口水仗”;網絡成為發泄情緒的場所,理性觀點常常遭受“大字報”式的攻訐和扼殺;在我們的學術批評中,富有實證和邏輯的討論還沒有變成大家樂于參與的習慣和風氣;政府部門“拍腦袋”決策還時有發生,下級往往看上級的眼色行事。凡此種種,都是與科學理性相悖的。崇尚理性要求切問近思,勤于思考。善于思考從來是科學家不可或缺的思想氣質。愛因斯坦說:“學習知識要善于思考、思考、再思考,我就是靠這個學習方法成為科學家的。”獨立提出問題和思考問題的能力與習慣,是原始創新的基礎,是弘揚科學精神和創造健康科研環境必須具備的條件。
弘揚科學精神要提倡理性的質疑和批判。毛澤東同志說過,“客觀世界的變化運動永遠沒有完結,人們在實踐中對真理的認識就永遠沒有完結”,從這個意義上說,科學并不代表正確,它的使命就是不斷地糾錯。質疑是研究的起點,批判是科學的生命,要像赫胥黎所言,“嚴格地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我們要尊重書本上記述的前人的科學成果,但更要相信自己親自實踐中的發展,要敢于超越前人;我們要承認與西方發達國家科技水平的差距,但沒有必要認為一切都是外國的好,一切都要跟著外國人跑。我們要尊重院士,但沒有必要認為他們在任何時候對任何問題的看法都完全正確和高明,要敢于和權威開展平等的學術爭論;我們要廣泛汲取信息,但對沒有事實根據的謠傳,要敢于質疑,善于識別,更不做謠言的傳播者。
這里我還想談一談關于現代科學追求確定性的問題。現代科學要求對一定范疇內事物運動的規律得到固定不變的答案,并使用數學模型做出定量表述。我認為對這種確定性的追求,是現代科學的基本思維方式和基本特性,也是現代科學的威力和魅力所在。從牛頓用三大定律描述力與運動的現象,到愛因斯坦用確定性的公式否定經典力學,再到當今用確切的數據證實“上帝粒子”的存在,現代科學就是在追求確定性的道路上不斷開拓前進的。神九飛天,交會對接,一定要精確計算,來不得半點模糊,人們為之驚嘆、為之沸騰的不僅是國家科技實力的躍升,更是對“精確”科學的由衷認可和肯定。
隨著科學的不斷發展,人們越來越發現在一些復雜情況下要想獲得傳統意義上的確定性非常困難,眾多系統科學的理論和方法應運而生,例如控制論、信息論、集合論、圖和網絡理論、混沌學、分形學等等。這些理論和方法盡管和傳統科學的簡單性研究有所區別,但仍然沒有放棄對確定性的追求。在復雜系統中是否可能得到確定性,追求傳統意義上的確定性是不是解決復雜系統問題最好的方式,顯然是一個需要深入探討的問題。
相比之下,中國傳統文化并不追求確定性。中國哲學認為一切事物都存在于關系之中,沒有關系就不存在事物,所以中國傳統學術重在觀察和研究整體以及事物之間的關系,這無疑有其優越性,并為中國文明帶來近兩千年無與倫比的繁榮和發達。但由于復雜系統中關系的邊界難以確定,古人認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只有從“常無”中才能“觀其妙”,而從“常有”中只能“觀其徼”。因而中國人講究意會,講究在模糊中達到平衡,對確定性缺乏追求,對數據存在天然淡漠,這些又是與現代科學有沖突的。我認為,如果我們中國學術界在堅持傳統整體觀和辯證觀的同時,虛心學習現代科學的長處,努力追求范疇內的確定性,融合中西之長,就一定能促進中國科學技術發展,并為人類文明做出更大貢獻。
自洋務運動始,現代科學逐漸登陸中國,無數仁人志士抱著科學救國的壯烈胸懷,學習西方,致力在中國發展現代科學和技術。經過一個半世紀的奮斗,中國已經奠定了現代科學技術的基礎,建立起完整的體系,并取得了一系列世人矚目的成就。但我們應該看到我國的科技實力仍然落后于發達國家,科學精神還沒有在全社會得到足夠的弘揚,全民科學素質還遠遠不能適應我國科學發展的要求。
我認為,一方面我們還要承認差距,繼續虛心向西方科學技術發達國家學習,要估計到科學精神的培育是一個漫長和艱巨的過程;而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妄自菲薄,要看到我國科技趕超先進的有利條件。在中國優秀文化傳統中,有“君子以自強不息”的進取精神,有“無信不立”的誠信傳統,有“不日新者必日退”的創新意識,也有“學貴知疑,大疑則大進,小疑則小進,不疑則不進”的質疑批判精神。
新中國成立之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們迎來了“科學的春天”,科技工作者心系國運民運,執著真理探尋,凝成了“熱愛祖國、無私奉獻,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大力協同、勇于攀登”的“兩彈一星”精神和“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斗、特別能攻關、特別能奉獻”的載人航天精神。這些精神蘊含著科學精神的內核,同時又體現了中國國情、時代特征以及優秀傳統文化和民族精神,是培育發展我國現代科學文化的寶貴財富。只要我們認準目標、揚長避短、持之以恒,一點一點地推進,科學精神一定能逐漸融入中華民族的血液之中,并賦予其新的優秀內涵。
在今年7月召開的全國科技創新大會上,胡錦濤總書記強調,要進一步優化創新環境,在全社會進一步形成講科學、愛科學、學科學、用科學的濃厚氛圍和良好風尚。當今中國的發展要靠科學技術,科學技術的發展和其他各個方面的發展要靠弘揚科學精神,而科學精神的弘揚要靠科技工作者帶頭,我們每一位科技工作者肩負著太重太重的責任。科技工作者聚在一起時,常常會憂慮當前社會科學精神的不足,常常希望政府能采取這樣或那樣更加有效的措施。也時時會發生一些牢騷。這些都能理解,但光是提出批評意見,光是空談大道理,其實是一種偷懶和逃避的做法。批評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每一位科技工作者應該拿出積極的建設態度,從我做起,首先帶頭踐行科學精神,我們自己做好了,盡到了最大努力,全社會才有希望。
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說:“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后來,梁啟超先生把這幾句話改成了我們耳熟能詳的八個字,即“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中國好不好,責任不在那些宏大的概念上,在我們每個中國人身上;中國的科學昌明不昌明,責任也不在別處,在我們每一位科技工作者身上。推動中國的進步,振興中國的科技事業,都要靠我們每一個人的努力!這努力也許是微小的、平凡的,卻一定是向上的、向著光明的。請大家相信,“功不唐捐”,只要我們無怨無悔地奮斗了,歷史就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