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智明
身體研究在20世紀下半葉的興起是詰問理性主義和反思現代性危機的必然結果。以笛卡爾為代表的意識哲學主張身心二元論,身體作為阻礙靈魂和理性發展之物而被貶抑。社會科學界普遍接受此思想,導致研究中身體的長期缺席。尼采和梅洛-龐蒂等批判身心二元論,引領了革命性的“身體轉向”(the body turn)思潮。20世紀70年代女性主義運動勃興、資本主義消費文化高漲以及福柯對規訓身體現象的揭露,促使身體成為歐美學界的理論焦點。其中福柯對“身體政治”(body politic)的理論建構,深刻地影響了人類學身體研究對權利話語的探究。本文以廣西龍勝各族自治縣紅瑤族群為例,探討紅瑤身體及其裝飾樣態在民國時期的生成和發展。作為紅瑤身體裝飾的文化表達系列研究之三,以期同時對身體政治理論和建構論有所回應。
“身體政治”理論屬于人類學建構論流派,主張身體由社會建構而成,視人類身體為被政治制度、規范性制度等管理和規訓的對象。福柯將身體與權利結合起來,創立了一種身體政治學。《規訓與懲罰》通過對監獄制度的考察揭示無所不在的權利對身體的規訓、生產和改造。福柯描述了18世紀以來新的話語如何導致管理罪犯方式的改變,從酷刑對犯人的肉體懲罰到新的監獄監禁系統之下身體的規訓和靈魂的遭受審判。他試圖發現靈魂進入刑事司法舞臺以及一套科學知識如何進入法律實踐,是不是權力關系干預肉體的方式發生改變的結果。[1](P25)事實證明了他的理論預設,“圓型監獄”對犯人進行無所不在的監控,福柯用這種結構來比喻現代社會,學校、醫院、兵營等都是基于監視機制的“監牢”(carceral)。也就是說,規訓這種支配身體的技術在現代社會中也是無處不在的,“無論身體處在何處,每個人——其肉體、姿勢、行動、傾向和成就——都得服從于這種統治。”[2](P349)
醫學人類學者西佩-休斯和瑪格麗特.洛克在綜述性論文《心性身體:醫學人類學未來研究引論》中,總結了人類學身體研究中的三種身體形態:個體身體,關注現象學層面活生生的身體體驗;社會身體,即作為自然象征的身體,思考自然、社會與文化的關系;身體政治,指政治、社會秩序、文化等對物質身體的規訓與控制。她們指出,“‘三種身體’代表了三種不同的理論視角和認識論:現象學、結構主義和象征主義、后結構主義。”[3]身體政治指“對 (個體和集體)身體的規訓、監管和控制,它存在于生殖和性領域、工作和休閑方式,以及疾病和其他的人類反常狀態和差異中。身體政治最為動態地揭示了身體為何以及如何被社會生產建構。”[4]約翰.奧尼爾進一步區分了世界身體、社會身體、政治身體、消費身體和醫學身體五種身體形態。[5](p15)對“身體政治”的討論和應用已充分擴展到國家意識形態、性別、服飾、性政治、疾病、消費等各個領域。
“身體的生成不單牽涉一個生物性的存在,還牽涉文化性的區辨和認定時,各種政治和社會的任意就可能滲入身體的建構過程中,使它成為一個無始無終的生成過程。”[6](p5)黃金麟對清末民國初歷史發展格局里中國人身體生成的考察,也勾畫出一個清晰的圖像:身體的生成是一個非常政治性的過程和結果。身體裝飾體現族群歷史記憶和文化認同,具有相當的穩定性;但身體從來就不是一個固著不變的存在,它的生成和發展受制于社會和歷史情境,在其周圍交織著政治、經濟、軍事等多種力量和權力。本系列論文的研究對象廣西龍勝各族自治縣紅瑤族群亦然,本文將在研究社會身份標記和族群歷史記憶兩個身體裝飾的文化表達層面的基礎上,繼續從歷史的角度展現紅瑤人的身體及其裝飾在民國時期的歷史遭際。
“男人不分老少,一律黑衣黑褲。女人不分老少,一律上著對開襟黑色短衣,下著 (黑)裙。目前著用 (花裙)這樣裙子的人不多。紅繡衣很少著用了。”[7](P218)這是1956年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組在泗水鄉潘內村看到的情形,紅瑤婦女服飾色調以黑為主,五彩“斑斕”衣裙擱置不用。“好五色”的傳統為什么會在這一時期消失?紅瑤人的身體遭遇了怎樣的變化?
近代中國歷史可以說是一段另類的身體史,中國人的身體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打造。“從19世紀以來,身體被現代國家納入到政治的軌道內。現代國家從功能的角度積極地強化身體、訓練身體、投資身體和管理身體。”[8]從清初的剃發 (蓄辮)易服到清末的剪辮易服,19世紀末20世紀初清朝廷和維新派知識分子為雪“東亞病夫”之恥的塑造國民、軍國民和新民等運動,無一不涉及身體改造,身體被卷入改朝換代的民族主義和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話語中。作為清末變革思潮的延續,辛亥革命之后,風俗改良的潮流蔚然興起,移風易俗成為政治變革的一部分。
在廣西,民國時期被統稱為“特種部族”的少數民族一向被想象為落后、愚昧、彪悍、野蠻、污穢、奇異的“他者”,他們的傳統生活習慣和顯見的身體表征成為改良的重中之重。楊煊在《廣西風俗概述》中如是說:
鄉村里面,種族復雜,習尚因之各異,尤其是婦女更有顯著差別。有的衫長袖寬,有的衫短裙長,猺苗婦女便服通通如此。而銀質耳環手鐲戒指頸鏈頸圈皆為婦女的裝飾品,這種陳舊的習尚真是可笑。婦女受過新文化的洗禮才剪發,其余不髻則辮。總之過于古怪,但是她們都保持著不肯改變哩。開胸露乳,不褲而裙,尤其過于鄙陋了。(二、服飾)
(干欄)樓上穢氣熏蒸,令人難耐,居中人世代居此,嗅覺失掉作用,亦恬不為怪……他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清潔,什么叫做衛生,所以居室的前后兩旁,垃圾污水隨便堆積傾瀉。苗猺侗壯喜山居……各村不設廁所,隨處作踐,排出的糞,任由群豕爭吃。(四、居室)[9]
在楊煊的描述里,以“新文化”的標準觀之,瑤苗族婦女擁有古怪可笑的身體,著裙裝令她們的行為粗俗而鄙陋。她們還是污穢的,長居山中,連嗅覺也失掉了,人畜共居的干欄建筑即是藏污納垢之所。直到新中國成立前,還有人認為特種部族“過著原始時代的生活”,《苗、傜、侗、壯奇裝異服》一文對廣西苗、傜、侗、壯族的性格、體質和服飾極盡渲染之能事:
占廣西省全部人口百分之六十的特種民族,直到如今,我們對這些近乎野蠻的人民生活和風俗習慣,似乎還是一個謎。體貌:猺人……惟整個身體長滿了長而密的毛。在這猺苗當中的婦女,年幼的時候也長得很漂亮,個個活潑健康,而且力氣很大,但她們因年輕的色欲過度,生產太多,以致不到三十歲便衰老了。苗猺類多富虛榮心,女子尤甚,故其服飾稀奇古怪。一、猺裝。猺民的男子,頭發都留得很長……無論男女終年赤足。婦女下體不著裙褲,只以布幅圍住前后。頭發挽成螺絲形狀,用芭蕉葉裹住發髻。她們的頭發是終年不洗的,每月約梳理一次,梳的時候,僅涂些黃蠟豬油,讓發膠住。因此她們的頭上除了令人作嘔的臭味外,便是大批的蟲虱與積垢。猺女的衣服,是沒有紐扣的,只是一條布束腰,代替了紐扣。所以到了夏秋之間,兩個健康而結實的乳峰便很顯然的袒露于外。雖在男子面前,也不覺得羞恥。[10]
該文作者比楊煊有過之而無不及,言辭中夸張和虛構的成分一目了然,他的言論代表了當時的主流社會對特種部族的印象。瑤人竟然被想象成周身“長滿長而密的毛”的進化未全的人群!苗瑤服飾是“奇裝異服”之至,種種描述都太過獵奇而不合常理。這種對特種部族的身體想象和偏見成為風俗改良運動的普遍而“合理”的輿論基礎。
民國元年,龍勝縣第三任知事黃祖瑜上任三把火之一就是改良苗瑤侗壯伶①伶人在民族識別時歸入侗族。人風俗,頒布了《署龍勝縣知事黃祖瑜喧告》:
竊以為世界日進于文明,風俗難容夫翦陋。人何生今而反古,器非求舊而維新。從未聞宮室既興,反以巢居穴處為樂。亦未有衣裳備制,猶以裘皮衣羽為榮。最可恨者:女流頑固,混沌不開。溯我省自秦漢以來,人物衣冠,早擅同軌同文之治。乃龍勝亦桂林分府,苗瑤侗壯猶甘異言異服之譏,甚無謂也,殊不取焉!本知事有治理人民之責,即有維持風化之權。為此出示曉諭,爾苗瑤侗壯伶五種婦女人等,女聽其父,婦聽其夫,試借客裝而比較。爾乃竹罟罩頭,藏污穢而常年有臭。銅銀圈頸,戴枷鎖而今世何辜。一幅短裙,下體則空空如也。幾雙重鐲,婦工則斷斷無他。甚至左右銀鏈拽耳而垂于兩肩,前后背心當暑而露其二乳。成何模樣,真不雅觀。輕薄者,因而非笑。強暴者,起而欺凌。在長者,則以為古道猶存;在哲者,則以為王化不被。自示之后,從速改良。革苗俗為唐裝,變土裝為漢裝。一道同風,均遵民國之法服。彰身被體,無忝皇帝之遺黎……此諭。[11](P2)
黃祖瑜的目的很明顯,效仿古代“衣冠之治”,把講異言著異服的苗瑤侗壯人改造成符合“文明”進程之人,下令婦女改裝,與漢族“一道同風”。他派專人“組織‘自治改良策進會’,對少數民族實行反動的漢化政策。少數民族人民身上所有各種不同漢族的裝飾,一律強迫改為漢裝。主要是不準戴耳環、手圈,不準穿裙、穿刺繡衣,戴頸圈,瑤族 (盤瑤)還不準戴尖角帽。至于頭發,則男剃光頭,女剪為短發。平日派嘍啰上街巡查,只要見到就強迫改裝,致使許多人不敢上街。”[12](P74)更有甚者,“如遇婦女穿裙子的,用鐵鉤掛破。”[13](P116)由于黃祖瑜只在任一年零七個月,其“革舊維新”的宏圖收效不大,改裝未能深入到五族內部,但“改良”二字卻成為不可變更的時代話語。
民國六年 (1917年),龍勝縣平等鄉侗族舉人石成山再次發起改良,要求少數民族改裝破除舊俗。龍勝、興安兩縣紅瑤寨老和知識分子成立了改良會,制定風俗改良章程,立碑公布執行,石碑立于金坑和潘內村,包括潘內楊梅寨《永古遵依》、金坑大寨《永古遵依》和《興龍兩隘公立禁約》,前兩塊碑相同。內容涉及服飾、婚嫁、喪葬、送禮等方面,婦女服飾為改良“舊染污俗”的源起和重心,《永古遵依》碑文開宗名義:
竊思古此彰身無賴,以羽皮為之蔽體無露,法于羲黃以下,衣裳之制始興,歷代相傳久已。及至如今,巧女更換,執其五彩為服,敗壞絨絲,奢華過費。今有興、龍兩邑,爰集知事之士,書緘頒遞各寨,舉其四民雷同會議,保護團體稽查,戶之共樂升平。將思圣人云:殷因于夏禮,周因于殷禮,胥有損益,舊染污俗,故有維新之念,從茲文明時代,豈不百道同風。章程議定,萬無一失,永不朽敗耳。
一凡婦人喉圈、銀炮 (牌)、銀帶、銀樹 (梳)四件。議決改除舊服,準限三年禁絕,如有不遵,公罰不恕。
一凡古風服制五彩,從今改除,以青為服,不許編織彩衣,若不遵禁,鳴團公罰不恕。……
中華民國六年丁已歲孟東月望日,興龍二邑團長
《興龍兩隘公立禁約》同樣以紅瑤婦女服飾從奢為引子:
我境自先人以來,衣食尚儉。迄今人心不古,服飾從奢,著五彩以為衣,制百綸而成服,使婦女做無益之衣裳,而男子費有用之財貨,成功不憚年久,費錢何惜奢空。吾等目睹心傷,爰集同仁,公立禁約。婦女咸令著青……
一、婦女衣飾不準仍繡五彩,只宜穿青一色,前置五彩者襯內,仍以青服蓋之。首飾只許穿戴耳環,銀牌手鐲余俱不用。……
以上數條禁約,各次依次遵行,但愿同人猛醒,方知節用于民。
中華民國六年丁已孟東月浣日,興龍兩隘公立①碑文由筆者在潘內楊梅寨和金坑大寨抄錄。
兩種風俗改良碑文關于服飾的禁令相同,一是棄“五彩”,“以青為服”,即以便衣青裙代替花衣、飾衣和花裙;二是禁“奢侈”銀飾。如若不遵,“罰錢十二千文”。此次改良雖然沒有使紅瑤婦女們完全廢除五彩衣裙,卻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將其壓于箱底,由于缺乏文獻記載,我們很難推測紅瑤婦女的便衣青裙是古已有之還是創制于此時,可以肯定的是青色服的著用率增加,所以才會有20世紀50年代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組記載的一律著黑的情形。喉圈、銀牌、銀帶、銀梳四大件平日也絕少佩戴了,據潘內老年婦女們回憶,因為怕罰款,一些人家就悄悄找銀匠把費銀子最多的喉圈和銀腰帶打成小件的耳環和手鐲,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生的人都很少得見喉圈和銀腰帶了。“提倡服裝改革的原因之一,是瑤族女人的裙子短,走路時東搖西擺,被客家看見笑話。”[14](P183)風俗改良矛頭直指紅瑤婦女服飾尤其是裙子,但運動的最終結果并沒有禁絕婦女穿裙,改良發起人之一粟滿廷說:“碑是立了,大家不執行,也就算了。”[15](P183)可見,紅瑤社會內部改良與政府的強制性改裝有質的區別,只提倡去奢從簡,并無強迫改穿漢裝之舉。
從1931年開始,以李宗仁、白崇禧為首的新桂系開始致力于廣西建設,在“建設廣西,復興中國”的口號下,掀起新一波全省范圍內的風俗改良運動。先后頒布《廣西各縣市取締婚喪生壽及陋俗規則》和《廣西省風俗改良規則》,規定少數民族不得穿耳束胸,不得留長發,并購置國貨、改裝易服。“龍勝有的瑤民被捆綁罰款,有的瑤民婦女還遭奸污,瑤民一下到街上,就被辱罵為‘瑤古老’、‘死瑤婆’、‘笨瑤人’等。使瑤民在人格上受盡侮辱,致使瑤民不敢下街。龍脊壯民頭人廖紹祥反抗易俗改裝,竟被縣府傳訊,人員聞訊逃脫,但家財被搶劫一空。”[16](P64-79)民族同化政策引起少數民族不滿,龍勝龍脊寨老侯會庭等人被迫召集十三寨群眾大會,宣布龍勝縣改良風俗委員會禁令,強迫壯、瑤族群眾改裝易俗,遭到與會者的強烈反對。[17](P283)
長期的強硬民族開化和沉重的苛捐雜稅使階級矛盾激化,1932年底至1933年初,桂北爆發了聲勢浩大的瑤民起義。參加起義的有廣西桂林市灌陽、全縣、興安、龍勝及臨桂等縣的瑤民,波及桂江上游以及湖南江華、永明等瑤區,人口約十五萬。[18]龍勝的盤瑤、紅瑤和壯族參與了戰斗,以江底鄉梨子根盤瑤寨為總部,編制九團義軍。在新桂系王牌軍第七軍的鎮壓下,起義只堅持了一個多月遂告失敗了。當局大為震驚,為了杜絕“瑤亂”,在軍事打擊的同時制定了一系列善后政策,加強對瑤民的控制和同化。新桂系認為“瑤亂”的最主要因素在于瑤族頑強的民族意識:“瑤族雖文化落后,而民族之意識特強。‘先有瑤后有朝’為彼族最普遍而堅確之信念,雖歷代叛亂,迭受懲創,然卒不能使之易服色,通婚孃,供徭役,泯除此判若鴻溝的種族界限。”[19]以至于官府以其為“化外之人”,以懷柔政策使其同化勢在必行。在統治階級眼中,“瑤民風俗,自有其傳統習慣,與漢人不同,故形成兩種民族。”[20]“原始”服飾為罪魁之一,因“令一律剪發改裝,服從政府法令,漢瑤互通婚嫁,使漢瑤逐漸同化,打成一片。”[21]在1932年末灌陽縣第一次瑤民暴動后制定善后政策八項,其中一項就是“勸導剃發易服”,1933年大規模起義后又規定“全省瑤族,用宣傳教育方法,使其歸化,逐漸改易其服裝。”[22]
桂林區民團軍和龍勝縣政府成立“龍勝縣平定瑤亂善后委員會”,桂林區民團指揮部參謀長虞世熙任委員長,縣長張培芬任副委員長,在龍勝瑤區進行清鄉、宣傳、發自新票、查義軍家產等。虞世熙認為“要使瑤民今后不再反叛,除了辦學校破解迷信之外,還必須改易服裝,使他們與漢人同化,以消滅漢瑤的區別,免解瑤漢兩民族的矛盾。”據他回憶,“我曾電請省政府飭桂林民團指揮部,縫制漢人農村婦女服裝一百套,運送龍勝作為示范之用。每進剿一個地方,發給自新證時,我就勒令他們按照式樣陸續縫制,隨即改裝。當我率隊回桂林路過義寧宛田圩時,見到許多瑤民還是穿著自己的服裝,我就認定他們違抗政府命令,我就派兵把該圩所有的出口守住,將圩場內所有的瑤民,一律捉到一個廣場內,勒令他們出具限結,改穿漢人的服裝,并把他們訓誡了一頓才釋放。”[23](P208)
江底鄉矮嶺寨的八旬老人王義山回憶了瑤民起義后的“清鄉”改良:
瑤胞起義時,我才十幾歲,剛剛懂點事。上頭 (政府)派良子 (軍隊)來清鄉,把一寨的人都趕到河邊寬敞的平壩,大大小小全部都要背著去,看哪個是頭頭,就抓去殺頭,還有的人去點水(告密)。上頭還認為我們瑤人鬧事,落后沒得文化,要男人女人都改裝,那個亂哦!上頭的良子一下來看見男人就按住扯頭巾、剪頭發,看到婦女也是剪頭發,脫裙子,不改穿褲子就把裙子扯爛,還要挨鞭子打!從那以后,男人都留成短頭發了,穿漢族的對襟衣,女人有幾年也不敢穿裙子。不改不行啊,良子不來寨子里也在江底圩守著,看到沒改裝的抓過去就剪衣服,罰款,搶戴在身上的東西 (銀飾),害得想買肥料都不敢上街。①被訪談人:王義山,男,1911年生,文盲,訪談時間地點:2009年6月17日于其家中。
瑤民起義是紅瑤人身體裝飾變化的分水嶺,雖然紅瑤人誓死捍衛民族傳統服飾,但在虞世熙等如天羅地網般的“勒令”、“訓誡”之下,紅瑤男性大部分徹底改裝,剪去長發,穿上了漢族對襟衣。婦女“改裝了兩年,就又偷偷地改回了原來的裝束。”[24](P84)但此“原來”打了折扣,據年長婦女們回憶,瑤民起義到新中國成立后很長時間,花衣花裙都很少穿了,趕圩時小孩會叫“瑤婆子,爛裙子”,后來就改成了在里面穿長褲。紅瑤婦女由穿裙不穿褲變成穿裙又穿褲,以遮擋隨時可能被扯去裙子暴露于外的下體。七八十年代以后,紅瑤婦女才逐漸恢復穿裙不穿褲的傳統著裝。
多爾袞在頒布剃發令時說到:“因歸順之民,無所分別,故令其剃發,以別順逆。”[25]同樣地,新桂系也以瑤裝與漢裝認定反叛的“化外之民”和“歸化”之民,剃發、蓄發和剪發易服不是簡單的風俗變遷,而是民族文化沖突與政治態度的象征。從民國初期的改良風俗到平定瑤亂的武力改裝,紅瑤人的身體一直處于權力的監控之下,統治者妄圖打造各民族無差異的身體,以適應現代“文明”發展和社會和諧的需要。
身體刻寫了規訓與懲罰的歷史痕跡,福柯的身體政治學將身體視作是被動性的,這是為了更有效地表明權力的主動性。他認為如果說身體是一個等待判決的對象,那么,權力則是一個主動而積極的生產者,身體和權力展示了被動和主動的對偶關系。[26](P349)紅瑤人身體裝飾的生成和變化沒有脫離歷史和國家的發展軌道,在權力的籠罩下,身體裝飾被符碼化、國家化,把持何種身體姿態,象征著政治態度和文化制度的選擇。在時代主流話語之下,紅瑤人無權自主保持傳統身體裝飾,因為在統治者眼中,男女的長發和婦女斑斕的衣裙都是野蠻和危險的身體信號,身體時刻被權力網絡包圍、管制和甄別,從而被賦予去差異化和國家化的屬性。
在福柯的身體-權力理論框架下,身體是權力實施的目標,國家權力充盈于身體,改造、控制和規訓身體,個人身體必須保持規范而合于國家權威與秩序,否則便可能成為施加懲罰的對象。身體表征是政治和社會力量綜合作用的產物,紅瑤婦女的裙子還關乎道德評判,穿裙與穿褲是行為檢點與否的標志,而政府“良子”公然扯下她們的裙子,肆意羞辱與鞭打卻被視作理所當然。然而權力是一種力量的關系,在身體方面為某種權力所控制的人們也會用抗拒和顛覆的方式顛覆這種權力。[27](P16)桂北瑤民起義的爆發,以及紅瑤人在政府強權間隙又穿上民族服飾即是如此。紅瑤人的身體裝飾幾度經國家權力再造,女性身體裝飾的基本傳統仍得以保持,背后有民族認同意識和傳統身體觀的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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