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風華
過去幾十年中,中國學術界對于民族定義、斯大林民族理論與中國的民族問題展開了深入的探討,包括民族的認定、族群與民族的概念取舍問題、漢民族形成問題等。這里不擬對紛繁復雜的爭論一一梳理,但在闡明本文所要闡敘的觀點之前,有必要簡要地對一個基本問題作出判斷:
漢語里常用的“民族”(比如“少數民族”)其實更多是“族群”,而不等于斯大林意義上的“民族”,后者在族群的基礎之上更強調政治層面上所界定的“民族國家”。①參見郝時遠:《重讀斯大林民族定義——讀書筆記之一:斯大林民族定義及其理論來源》,《世界民族》2003年第4期;龐中英:《族群、種族和民族》,《歐洲》1996年第6期;徐杰舜:《論族群與民族》,《民族研究》2002年第1期;烏小花:《論“民族”與“族群”的界定》,《廣西民族研究》2003年第1期。還應注意到,“漢語里常用”不僅僅指日常語言,而且關涉到政治政策,比如國家的民族界定和民族政策。漢語里常用的“民族”既與斯大林的民族國家非一物,那么,就不可以持此以攻彼或者持彼而攻此。比如我們不能因為我國的少數民族往往形成于前資本主義乃至原始社會時期,便認為斯大林的理論錯誤,或者持斯大林的理論邏輯而批評中國的民族說法不合規范。離則兩美,合則兩傷。一則偏重族群生活 (漢語里常用的“民族”),一則偏重政治國家 (斯大林的民族理論),其實各自的邏輯都可以成立。
一旦將作為族群的民族與作為民族國家的民族拉扯開來,幾十年來許多理論問題和實踐的困境大抵便可以解決,比如少數民族的認定、中國民族政策的理論依據。①這并不是說政治方面就可以高枕無憂,因為只要認定某部分群體為民族,總會有些人“循名而責實”,乃至要求一種“民族國家”的權利。應該說,這樣一種具有民族主義傾向的思潮在過去幾年里的西藏和新疆事件中有所體現。從這個角度來看,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國將眾多族群定義為“民族”,只是一種政治上的暫時妥協,但也許得不償失,因為它蘊含沖突闡釋的可能性。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仍有一個理論上的沖突問題無法避免,那就是漢族形成問題,它絕不僅僅只是“漢”這樣一個族群的形成問題,而是直接關涉到斯大林民族理論的核心—— “民族國家”。因為漢民族的形成不僅僅是族群問題,其中蘊含了國家問題,而漢民族形成爭議的核心其實就是民族國家的形成條件。
漢民族形成問題曾經是歷史研究中的五朵金花之一,但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學術研究中,逐漸被冷落。伴隨著這幾朵金花的邊緣化,馬克思主義研究方法所受到的忽視也成為一種必然。與此同時也要看到,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和史學理論在最近幾十年缺乏重大的理論創新,與此不無關系。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五朵金花的問題就此失去意義,漢民族形成問題也是如此。
中國學術界對于漢民族形成問題的研究早在抗日戰爭之前。呂思勉在《中國民族演進史》一書中認為:“我以為《中庸》里邊‘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這十二個字,是最表現得出我們民族形成的情形的。”應該說,這一判斷比較符合漢語中常用的“民族”概念,但當時并未引發更多的爭論,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它缺乏理論探討的維度。
1953年,葉菲莫夫在《歷史問題》1953年第10期發表了《論中國民族的形成》一文,認為中國民族形成于封建制度消滅與資本主義形成發展的過程中。范文瀾針對該文在《歷史研究》1954年第3期上發表《試論中國自秦漢時成為統一國家的原因》一文,一方面引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尤其是斯大林的論述,來作為討論漢民族形成的理論基礎;另一方面又根據歷史材料證明,漢民族自秦漢時期已經形成,這也是中國自秦漢以來長期成為統一國家的原因,而漢民族得以形成主要應歸功于“車同軌”,即秦漢前后在中國范圍內的共同經濟生活。應該說,范文瀾這一論述本身并非創見,前述呂思勉就已經有類似的觀點。但因為直接將斯大林的民族理論與中國歷史相對照,所以讓人很快意識到中國的特殊之處。更重要的是,范文瀾采用了一種“中國獨特論”的邏輯來加以處理:“漢族自秦漢以下,既不是國家分裂時期的部族,也不是資本主義時期的資本主義民族,而是在獨特的社會條件下形成的獨特的民族”[1]。
范文瀾此文引發了熱烈的討論:有的主張漢民族形成于鴉片戰爭以后,有的認為自明代后期開始形成,還有的認為漢民族形成于清代。②如曾文經:《論漢民族的形成》,《歷史研究》1955年第1期;楊則俊:《關于漢民族形成問題的一些意見》,《教學與研究》1955年第6期;張正明:《試論漢民族的形成》,《歷史研究》1955年第4期。所有這些觀點,與其說是史料辨析問題,勿寧說是概念的辨析問題。核心爭議概念不在于民族、民族國家,而在于民族國家的形成條件,具體而言,是指民族國家與資本主義的關系。在這方面,張正明非常敏銳地指出,范文瀾先生的結論“在實質上否定了民族是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歷史范疇”,因而是與“馬克思列寧主義原理相違背的”。[2]這里,筆者用“敏銳”形容這一批評意見,并不是認為該意見的正確,而是認為抓住了問題的實質,即民族國家與資本主義的理論關聯。
這里,不妨重溫一下斯大林的論述。斯大林在論述民族形成時中指出:“民族不是普通的歷史范疇,而是一定時代即資本主義上升時代的歷史范疇。封建制度消滅和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同時就是人們形成為民族的過程。例如西歐的情形就是如此。英吉利人、法蘭西人、德意志人、意大利人等都是在資本主義打破封建割據局面而勝利前進時形成為民族的。”[3](P69)如此,民族國家可以說是資本主義的伴生物。斯大林的這一論述可以說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有關民族問題的論述的明確化和體系化。在《共產黨宣言》中,兩位馬克思主義創始人指出:
資產階級日甚一日地消滅生產資料、財產和人口的分散狀態,它使人口密集起來,使生產資料集中起來,使財產聚集在少數人的手里。由此必然產生的結果就是政治的集中。各自獨立的、幾乎只有同盟關系的,各有不同利益、不同法律、不同政府、不同關稅的各個地區,現在已經結合為一個擁有統一的政府、統一的法律、統一的民族階級利益和統一的關稅的統一的民族。[4](P277)
在此,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民族本身是資產階級的歷史作用,正是由于資產階級對統一市場的要求,才使得以封建割據為特點的中世紀政治轉變成統一的民族國家。這里,應該記住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只是對西歐歷史的一種描述,尚未構成一種嚴格的理論體系。而斯大林在對西歐和東歐的歷史進行研究之后,將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具體觀點提升為一種一般性的理論判斷。因此,將資本主義上升時期視為民族形成的條件這一理論歸功于斯大林是合理的。但是將這一理論判斷應用到中國,卻出現了很大的困難。范文瀾應用斯大林的民族四個要素的標準來描述中國,認為中國在秦漢時期已經形成了民族 (國家)。這里,范文瀾所依據的標準正是斯大林的民族理論。但另一方面,無論如何,學者們也很難用“資本主義上升時代”來描述秦漢時期的中國,范文瀾也不例外。那么,在漢民族形成這個具體的歷史問題上,又如何調和民族四要素理論與民族形成問題上的關系呢?
理論問題無法回避。范文瀾的“獨特民族”論雖然在尊崇斯大林民族理論的同時,又照顧了中國的實際,但事實上也昭示了斯大林民族理論的內在矛盾。而其他學者則對斯大林民族理論亦步亦趨,不敢質疑斯大林民族理論自身的問題,從而傾向于否認中國的特殊性,滿足于在中國歷史尋找“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證據。漢民族形成于“鴉片戰爭”與“明代后期”等論述,總體上就是這種理論下的看法。所有討論各方,都不曾質疑斯大林的民族理論。而筆者以為,這恰恰是漢民族形成問題走入死角的原因之一。幾十年后重提這個話題,是想指出斯大林民族理論的不足,而這其中“資本主義上升”這一條件與中國漢民族形成構成鮮明的對立,難以兩全。
在本節結束之前,這里還補充兩點:1.曾有學者用中國的少數民族形成問題來佐證斯大林有關民族形成理論的不足,但這一做法是不充分的。理由如前所述,兩者所討論的并非同一個問題。但范文瀾引發的漢民族形成問題,卻并非一個族群形成問題,而是斯大林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問題。因此,漢民族的形成問題要遠比其他討論更為關鍵。2.將前資本主義的中國視為非民族國家,并非僅僅只限于斯大林的理論邏輯。不少非馬克思主義理論都看到了前資本主義的中國類似于一個民族國家,但卻不肯承認。比如派伊認為,傳統中國并不是一個民族國家,而僅僅只是一種文明。由此可見,總體上來說,拒絕承認秦漢至清時期的漢構成民族國家或多或少帶有一種歐洲中心論的傾向。
從馬克思主義民族國家的理論來看,政治集權是構成民族國家的一個必要條件。斯大林將民族定義為:“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5](P64)這里,其中更多傾向于一種族群定義。但是,這事實上還不足以充分概括斯大林所論述的民族國家,因為民族國家除了“民族”這一族群要素之外,還涉及到“國家”這一政治要素。事實上,斯大林在許多地方所使用的民族,往往指的就是民族國家。正如郝時遠所指出的,斯大林所論述的民族實質上是“國族”,這一論述極有見地。民族國家雖然與作為族群的民族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從概念上來講,這兩者完全不是一回事。
民族國家所具備的政治集權包括兩個方面的含義:第一,相對于外部的主權獨立。在西歐社會的政治發展階段中,民族國家 (nation-state)的出現是一個重要的政治發展。所謂民族國家,其核心就是主權國家,它是作為傳統的封建割據的對立物而出現的。從西歐的歷史來看,民族國家的出現是與封建政制的解體是同步的,大概在15世紀左右,法國、英國、西班牙就形成了西歐最早的民族國家。①參見恩格斯《關于德國的札記》,《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八卷,第647頁。通常認為,歐洲最早的民族國家是1479年西班牙的卡斯蒂爾-阿拉貢聯合王國,它起源于西班牙反對阿拉伯的格拉納達王國,也就是“收復失地”運動。同期的還有法國在中央集權化過程中擺脫羅馬教會控制 (所謂阿維農教皇時期)成為民族國家。英國成立國教、發動憲章運動從而確立民族國家的地位。民族國家體系的確立標志則應當歸功于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亞條約》,民族國家的核心是主權,對內主權不可分割,對外主權不可侵犯。第二,對內管轄權的政治集中,包括軍事和行政上的集中。如果一個政治共同體對外表現出政治獨立,但對內卻實行層層契約的封建領主制度,顯然不足以稱之為一種民族國家。從民族國家的內部結構來看,它所取代的封建政制的措施還包括以官僚制度代替封建世襲,以常備軍代替通過分封契約而征募的軍隊。馬克思在《法蘭西內戰》的初稿中如此描述法國創立民族國家的歷史:
以其無處不在的復雜的軍事、官僚、宗教和司法機構像蟒蛇似地把活生生的市民社會從四面八方纏繞起來 (網羅起來)的中央集權國家機器,最初是在專制君主制時代創造出來的,當時它是作為新興的現代社會在爭取擺脫封建制度束縛的斗爭中的一個武器。中世紀貴族的、城市的和僧侶的領主特權都轉變為一個統一的國家政權的職能;這個統一的國家政權以領薪的國家公務員代替封建顯貴,把掌握在中世紀地主的門客仆從手中和市民團體手中的武器轉交給一支常備軍隊,以實行系統分工和等級分工的國家政權的計劃調節代替中世紀的互相沖突的勢力所造成的錯綜復雜的(光怪陸離的)無政府狀態。以建立民族統一 (創立民族國家)為任務的第一次法國革命,必須消除一切地方的、區域的、城鎮的、外省的獨立性。因此,這次革命不得不繼續進行專制君主制度已經開始的工作,也就是使國家政權更集中更有組織,并擴大國家政權的范圍和職能……[6](P91)
從上述馬克思所概括的民族國家的核心特征——統一政權、官僚等級制、常備軍——來看中國歷史,有理由認為,范文瀾的論述是站得住腳的,即秦漢之際是漢民族——更確切地說指漢民族國家——形成時期。具體來說,中國漢民族國家形成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支持因素:第一,存在著以大一統與華夷之辨為特征的對民族國家的普遍認同,這在春秋戰國時期的文獻有著突出的表現。比如孟子主張天下“定于一”,荀子描述“王者之法”下,“四海之內若一家”。而華夷之辨在《論語》中已經數見,以至于后來更是成為一種心理定勢。總之,這兩種相輔相成的政治心理已經構成了漢民族國家的心理基礎。
第二,總體來說,中國在一個基本穩定的地域范圍形成了兩千年來的基本上的政治統一。“中國”一詞至遲出現在西周初年,最初的“中國”只指周王所在的豐 (在今陜西長安縣西南灃河以西)和鎬 (在今陜西長安縣西北豐鎬村一帶)及其周圍地區。在春秋戰國期間,其外延不斷擴大。至秦漢,原來的諸侯國都已包括在統一國家的疆域之內,大抵上指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這兩塊。雖然此后,在某些具體的地域——比如四川、河西走廊、珠江流域、東北等地——能否稱之為中國,可以存在爭議,但其核心地域在幾千年來保持著基本的穩定,這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需要強調指出的是,民族國家的政治統一并非指一般意義上的政治統一,其有著特殊的含義。在帝國范圍內,也存在著政治上的統一。但是帝國的一個突出特征表現為異族統治,也就是說一個民族統治另一個民族,比如羅馬帝國中羅馬民族對其他民族的統治和大英帝國對殖民地的統治。而民族國家的政治統治是國家范圍內的各個民族基本上是平等的,不存在異族統治。以此而論,秦漢以來的中國在其統一時期,基本上都能夠稱之為政治統一。②在中國歷史中,元朝與清朝能否算異族統治,構成了一個問題。這里不擬深入研究,只是提出一個初步的判斷,元朝有著明顯的異族統治特征。而清朝,尤其是中晚清,其異族統治的因素較少,它更多是有一個異族統治者,而不是異族統治。所以如此判斷,原因是人民的平等程度。無論如何,就秦漢至晚清的長時段歷史來看,這兩個王朝即使都歸為異族統治,也無害整體上民族基本平等的判斷。
最后,還需要特別強調的是,維系一個民族國家,除了上述這些本質特征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政治組織,那就是官僚制度。前面馬克思在論述民族國家的建立過程時,特別指出了“以領薪的國家公務員代替封建顯貴”,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只有官僚制度才能將具有最高主權的民族國家結合在一起。而中國古代的官僚制度,堪稱前資本主義社會中最典型的官僚制度,它更是民族國家所以構成的基本支柱。具體而言,中國的官僚制度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體現:1.郡縣制的確立,確保了分封制不可能得以再恢復。2.科舉制,從而讓中國古代官僚制度擺脫了世襲,形成韋伯意義上的現代官僚制。3.內部嚴密的運行機制,保證官僚機構得以正常運轉,得以應付處理各種社會公共事務的需要。這里包括監察制度、彈劾制度、情報制度等。總之,正如馬克垚對中西傳統社會進行比較后指出:“中國的官僚機構,在如此遙遠的年代,即有如此周密的組織和如此細致的運行機制,確是一種偉大的創造,這是西方文明所遠不能比擬的”[7](P295)。
以上這些有關秦漢至清末漢民族國家的基本特征,對于中國學者來說是基本常識,因此本文并未羅列過多的證據。但這里有必要說明的是,一些西方學者往往難以接受這種歐洲以外其他國家更早具備現代國家特征這一事實。因此,自艾森斯塔德始,他們更傾向于將傳統中國的國家形式稱之為傳統國家。比如吉登斯極力強調中國傳統官僚制的世襲因素,在《民族——國家與暴力》一書中他屢屢提及“中央集權的官僚帝國總是保留著強烈的世襲成分”。在科舉問題上,“實際上,是否擁有世襲特權對于獲得任何重要的俸產來說都生死攸關”。此外,他還夸大土地所有權對于官僚制的影響:“控制地產這種受俸形式,使得他們的階級位置——不同類型的階級位置會采取不同的形式——同國家的世襲制特征糾結在一起”。[8](P79~82)誠然,中國古代國家確實存在著一定的世襲特征,但在工業革命之前,無疑是世界上社會流動性最高的國家。[9](P256)因此,吉登斯的這種強烈傾向性的論述不得不讓人懷疑,他們在內心上不愿意承認傳統中國與西歐絕對主義國家之間的相似性,從而將歐洲以外其他地區的民族國家問題擱置在歐洲之后。
綜上所述,我們根據馬克思主義的民族國家理論和中國秦漢以來的政治實踐歷史進行相對照后,可以認為,中國自秦漢以來就出現了民族國家。這樣,我們必須回到民族國家形成的基本理論問題:是什么因素構成民族國家形成的經濟基礎?筆者認為,這一經濟基礎不是斯大林理論中的資本主義,而是市場經濟。
民族和民族國家形成于資本主義上升時期,這一經典論述出自于斯大林的《馬克思主義與民族問題》:“封建制度消滅和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同時就是人們形成為民族的過程。例如西歐的情形就是如此。英吉利人、法蘭西人、德意志人、意大利人等都是在資本主義打破封建割據局面而勝利前進時形成為民族的。”[10](P69)同時,這些國家的民族形成與民族國家形成基本上一致。“但是,西歐各民族形成的過程同時就是它們變為獨立的民族國家的過程。英吉利、法蘭西等民族同時就是英吉利等國家。處于這一過程以外的愛爾蘭并不能改變總的情景。”[11](P69)而東歐因為資本主義不發達,因此沒有形成這種典型的民族國家,而是由奧地利、匈牙利和俄羅斯等民族為首建立起多民族國家。同時由于資本主義的發展,在東歐國家形成了風起云涌的民族運動,這種民族運動在本質上是資產階級所發起的為爭奪市場而進行的斗爭。以上為斯大林民族理論的基本概括。
筆者認為,這一論述中存在著一個重要的疏忽,就是將民族國家形成階段中市場經濟的形成誤認為資本主義上升。由于西歐在商品經濟發展后拓展了世界市場,并隨后實現了工業革命,因此,很容易讓人誤解為最初的市場經濟就是一種資本主義。今天看來,這一誤解可以消除了。
第一,西歐的民族國家與其說是資產階級的推動,勿寧說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貴族與王權的要求。在西歐,民族國家形成的最初形式就是絕對主義國家,而絕對主義國家其實并非是資產階級的主張,是貴族和王權的訴求。安德森指出,那種堅持絕對主義國家具有資本主義或半資本主義特點的論述已經基本上被學術界所拋棄。[12](P27~28)而一旦拋棄絕對主義國家的資本主義基礎,我們就必然走向另一個重要因素:市場經濟。
恩格斯在其遺稿《封建社會的瓦解與民族國家的產生》一文中,如此描述封建社會瓦解與民族國家產生的過程:在中世紀早期典型的封建社會中,貨幣幾乎沒有地位。封建主用勞役或實物從其農奴那里取得他所需要的一切,甚至軍費也是征收實物。隨著商業的發展,自治市得以復活,而城市之間與城市和外界之間的商業來往也日益增多,甚至封建貴族也開始以貨幣形式征稅。這些雖然是經濟上的變化,但是它也有相應的政治變化。它突出表現為王權反對貴族,“在這種普遍的混亂狀態中,王權是進步的因素,這一點是十分清楚的。王權在混亂中代表著秩序,代表著正在形成的民族而與分裂成叛亂的各附庸國的狀態對抗。在封建主義表層下形成著的一切革命因素都傾向王權,正像王權傾向它們一樣”[13](P453)。當然,王權之所以是進步的,這是因為王權代表著統一的政府和法律,也就是說統一的市場。這里,統一的市場更多是商人、小生產者的需求,還遠未談到雇傭勞動的工業資本主義。
這里需要特別強調的是,資本主義與市場經濟是不一致的。早在資本主義確立其歷史地位之前,小商品生產和小農業生產已經造就了一個市場經濟。這個市場經濟雖然遠不及后來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那么發達,但仍然是市場經濟,也需要一定的政治條件。因此初步形成中的市場經濟呼喚中央集權,并最終導致民族國家的形成。可以說,只要撇開資本主義而代之以市場經濟這個概念,斯大林論述西歐和東歐民族的基本邏輯就能夠解釋中國的民族國家的形成,從而具有了普遍性。而如果市場經濟不足夠發達的話,那么,這可能意味著民族國家難以形成。正如恩格斯在《德國農民戰爭》中指出:“德國農工商業的發展很差,使德國人統一為一個民族國家沒有任何可能,只可能有局部的和省區的中央集權化”[14](P480)。這里,恩格斯并未特意強調“資本主義”而只是用工商業來說明。事實上,只要不是糾纏于“資產階級”或“資本主義”這一層面的論述,斯大林對于市場在民族國家形成中的作用也是完全中肯的:“在年輕的資產階級看來,市場是基本問題。它的目的是銷售自己的商品,戰勝和自己競爭的異族資產階級。因此,它力求保證自己有‘自己的’‘本族的’市場。市場是資產階級學習民族主義的第一個學校。”[15](P70~71)
第二,中國民族國家的形成為西歐民族國家形成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說明,即市場經濟初步形成并不等于資本主義上升。前面已經指出,中國的漢民族形成于秦漢之際,范文瀾的漢民族形成的論述是基本成立的,那么是否意味著其在中國民族國家形成的獨特性上的論述也是成立的呢?他認為,中國是獨特的民族,是否也意味著中國的民族國家僅僅只需作為例外來處理呢?中國例外的邏輯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它所引發的問題要遠比它想象的多得多:首先是民族國家的形成條件問題。如果民族國家可以在前資本主義時代產生,那么民族國家的形成條件又是什么呢?如果認為,漢民族 (國家)的形成條件不同于西歐民族國家的形成條件,就幾乎可以推斷,民族國家與其外部條件僅僅只是一種偶然的結合,而不存在內在的必然聯系。按這種邏輯走下去,任何一種有關民族國家形成問題的論述都可能會遇到麻煩,即該論述僅僅只是一種個案的描述,并且其形成條件與民族國家之間僅僅只是因為時空具有相關性,而缺乏真正的解釋力。其次是中國歷史的解釋邏輯問題。既然中國的民族國家形成不合乎西歐的邏輯,推而廣之,凡是中國的歷史是否都要給予一個不同的邏輯呢?如此而言,近年來,有部分學者持多線歷史發展觀,并且隱晦或明確地否定這種多線歷史發展的一元論基礎。這種傾向是危險的,它的錯誤在于失去了基本的解釋方向,不是向下尋找政治的經濟基礎而試圖從文化、精神等因素來乞求神示。可以說,如果一切都可以歸咎于中國例外的話,那么必然將淪落為“傳統文化”、“中國特質”等永遠扯不清道不明的敘述。這顯然是無法令我們滿意的。但是,如果我們將民族國家僅僅視為一種經濟形式所特需的產物,并且它無關乎先進落后,那么以更寬廣的視野來看,我們完全應當承認秦漢至清的中國與歐洲絕對主義國家的相似性。更重要的是,兩者在民族國家的經濟前提上也存在著基本相似性。考慮到秦漢時期的中國遠未到資本主義上升階段,我們可以由此推斷:是市場經濟形成而不是資本主義上升是民族國家形成的經濟基礎。
第三,這里還有一個詞語上的用語習慣原因。對資本主義上升的誤解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市民階級”(bourgeois)與“資產階級”的混淆。bourgeois這個語詞具有彼此聯系而實質存在著區別的多種含義。它的一般含義指擁有生產資料的商人、小生產者,亦即市民,但是馬克思主義創始人所提及的資產階級革命也往往使用這個詞。這使得在馬克思主義的語境中,往往將市民與資產階級視為同一事物。
這一點,即使在馬克思主義創始人那里,也未能避免。事實上,即使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本人的用語也很容易讓人將最初的雇傭他人勞動的資產者與后來采用機器生產的資產者混同起來。“資產階級的這種發展的每一個階段,都伴隨著相應的政治上的進展。它在封建主統治下是被壓迫的等級,在公社里是武裝的和自治的團體,在一些地方組成獨立的城市共和國,在另一些地方組成君主國中的納稅的第三等級;后來,在工場手工業時期,它是等級君主國或專制君主國中同貴族抗衡的勢力,而且是大君主國的主要基礎;最后,從大工業和世界市場建立的時候起,它在現代的代議制國家里奪得了獨占的政治統治。現代的國家政權不過是管理整個資產階級的共同事務的委員會罷了。”[16](P274)這里對資本家給出了歷史起源的分析。但由于bourgeois一語可以共指資本家和市民,這使得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往往忽略了兩者之間的本質區別。而到了《資本論》的寫作過程中,馬克思已經將小生產與大工業生產作出了明確的區分,同時也將日常用語上的bourgeois與大工業上的資本家 (capitalist)作出了分別。因此,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后來恩格斯在1888年的英文版《共產黨宣言》加上一個注釋:“資產階級是指占有社會生產資料并使用雇傭勞動的現代資產階級”[17](P272)。并在另一處提出了“真正的資產階級”這個有意與同指市民的資產階級相區分的概念:“正是這個工業革命到處都使各階級之間的關系明朗化起來;它排除了從工場手工業時期遺留下來而在東歐甚至是從行會手工業中遺留下來的許多過渡形態,產生了真正的資產階級和真正的大工業無產階級,并把它們推到了社會發展的前臺。”[18](P589)
我們還要看到,資產階級在真正上升為統治階級后,資本主義仍然承襲了民族國家的基本形式,這也容易給人造成一種印象,即資本主義生產確立以前的民族國家可能也是資本主義的功勞。市場經濟——不管這種市場經濟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還是前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之所以要求民族國家,沒有其他原因,那是因為在所有已經存在著的國家形式——城邦、帝國、封建割據——中,民族國家最能夠保障一個統一的市場。同時相對于帝國而言,民族國家也同時體現了市場經濟的平等精神。盡管具體的歷史事件有可能扭曲了市場,甚或改變了社會形態,但最終而言,只要市場經濟自發地擴展——不管是在前資本主義或資本主義社會——民族國家都是它內在的必然產物。
綜上所述,本文的結論是:民族國家是市場經濟的產物,而不是資本主義上升的產物。這一結論對于斯大林的民族理論是一個修正,但它基本上沒有改動斯大林民族理論的內核,而是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對形成條件理論的一個重要概念作出改動。筆者認為,這一改動可以避免許多無謂的對斯大林民族理論的批評,也更符合民族國家的歷史發展實際,同時也讓馬克思主義的民族理論更為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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