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隋唐演義》是隋唐歷史題材創作的集大成之作,也是隋唐系列小說的代表作。該書的一個突出特點是,以“再世姻緣”為線索,將從隋煬帝到唐玄宗近二百年的史事連接起來,藝術地再現了隋、唐兩朝興衰的歷史。長期以來,學者對此書的評價不一,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對“再世因緣”問題的認識。如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級編撰的《中國小說史稿》說:“由于作者旨趣只是介紹宮廷艷史、帝王逸事,宣揚一些迷信宿命思想和封建倫理觀點,……所以價值不大。”①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寫的《中國文學史》認為:“把歷史事件予以輪回報應的闡釋,大肆宣傳迷信落后觀念,以及穿插一些不必要的愛情描寫,都使這部小說減色不少。”②張炯等主編的《中華文學通志》說:《隋唐演義》“把歷史事件予以輪回報應的闡釋,大事宣傳迷信落后觀念,更顯下乘。”③馬積高、黃鈞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史》認為:“由于作者思想水平的限制,對歷史本質缺乏認識,單純滿足于表面現象的渲染,客觀上流露出對糜爛生活的津津樂道。加上封建正統思想、因果輪回觀念的宣揚,使得這部作品成就不高。”④由此可見,對“再世姻緣”的認識直接影響到了對此書價值的評判。那么,褚人獲為什么要采用這個故事?這個故事在作品中有何作用?其意義何在?本文想就此略加探討。
就創作方式而言,《隋唐演義》是一部典型的“累積”型小說,在它之前,不僅出現了眾多關于隋、唐兩朝的正史、野史和民間傳說,而且還產生了一批以這段歷史為題材的通俗小說,褚人獲的創作是在前人的基礎上“綴集”、加工而成的⑤。在《隋唐演義序》中,褚人獲對該書的編創情況作了這樣的交待:
《隋唐志傳》,創自羅氏,纂輯于林氏,可謂善矣。然始于隋宮剪采,則前多闕略,厥后鋪綴唐季一二事,又零星不聯屬,觀者猶有議焉。昔萚庵袁先生曾示予所藏《逸史》,載隋煬帝朱貴兒、唐明皇楊玉環再世因緣事,殊新異可喜。因與商酌,編入本傳,以為一部之始終關目。合之《遺文》、《艷史》,而始廣其事,極之窮幽仙證,而已竟其局。其間闕略者補之,零星者刪之,更采當時奇趣雅韻之事點染之,匯成一集,頗改舊觀。⑥
由此可見,褚人獲所作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借用了《逸史》所載的“隋煬帝朱貴兒、唐明皇楊玉環再世因緣事”,并將它作為全書的“始終關目”。
“再世因緣”的故事首見于小說第三十五回。朱貴兒深得隋煬帝寵愛,她為此感激不盡,在隋煬帝病危時,她不僅“虔誠叩禱”,還效仿“割骨療親”故事,從自己臂上割下一塊肉放在藥中給隋煬帝服下,煬帝竟因此獲救。隋煬帝知道此事后深受感動,于是對天盟誓要與朱貴兒結“來生夫婦”。書中寫道:
煬帝見他說得激烈,也就落下幾點淚來道:“美人,你既如此忠貞明義,朕愿與你結一來生夫婦。”就指天設誓道:“大隋天子楊廣與美人貴兒朱氏,情深契愛,星月為證,誓愿來生結為夫婦,以了情緣。如若背盟,甘不為人,沉埋泉壤。”朱貴兒見煬帝立誓,慌忙跳下馬來俯伏在地,聽見誓完,對天告道:“皇天在上,朱貴兒來生若不與大隋天子同薦衾枕,誓愿甘守幽魂,不睹天日。”
這樁誓愿在第六十八回有了回應。唐太宗“入冥”,目睹了朱貴兒和隋煬帝的“證前盟”:
見一對青衣童子執著幢幡寶蓋,笑嘻嘻的引著一個后生皇帝,后面隨著十余個紗帽紅袍的,兩個官吏隨著。崔玨叫道:“張寅翁,這一宗是什么人?”那官吏說道:“是隋煬帝的宮女朱貴兒,他生前忠烈,罵賊而死,曾與楊廣馬上定盟,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后面這些是從亡的袁寶兒、花伴鴻、謝天然、姜月仙、梁瑩娘、薛南哥、吳絳仙、妥娘、杳娘、月賓等。朱貴兒做了皇帝,那些人就是他的臣子。如今送到玉霄宮去修真一紀,然后降生王家。”……又見兩個鬼卒,引著一個垂頭喪氣的煬帝出來,后面跟著三四個黑臉兇神。崔玨又問跟出來的鬼吏押他到那里去。那鬼吏答道:“帶他到轉輪殿去,有弒父弒兄一案未結,要在畜生道中受報。待四十年中,洗心改過,然后降生陽世,改形不改姓,仍到楊家為女,與朱貴兒完馬上之盟。”崔玨問道:“為何頂上白綾還未除去?”鬼吏道:“他日后托生帝后,受用二十余年,仍要如此結局。”
朱、楊二人轉世為何人?作者在這里沒有明言,只是借崔玨之口表明,昏君隋煬帝之后要轉世為后妃,主要原因是要“完貴兒盟言”。
在小說第一百回,由仙人張果出面,最終揭示了唐明皇與楊貴妃之間的“前因后果”,總的來看,所謂的“再世姻緣”包涵了這樣幾層因果關系:
上皇宿世乃元始孔升真人,與我輩原是同道。只因于太極宮中聽講,不合與蕊珠宮女相視而笑,犯下戒律,謫墮塵凡,罰作女身為帝王嬪妃,即隋宮中朱貴兒是也。貴兒再世,便是大唐開元天子了。
煬帝前生乃終南山一個怪鼠,因竊食了九華宮皇甫真君的丹藥,被真君縛于石室中一千三百年。他在石室潛心靜修,立志欲作人身,享人間富貴。那孔升真人偶過九華宮,知怪鼠被縛多年,憐他潛修已久,力勸皇甫真君暫放他往生人世,享些富貴,酬其夙志,亦可鼓勵來生悔過修行之念。有此一勸,結下宿緣。此時適當隋運將終,獨孤后妒悍,上帝不悅,皇甫真人因奏請將怪鼠托生為煬帝,以應劫運。恰好孔升真人亦得罪降謫為朱貴兒,遂以宿緣而得相聚,不意又與煬帝結下再世姻緣,因又轉生為唐天子,未能即復仙班。
你道煬帝的后身是誰?即楊妃是也!煬帝既為帝王,怪性復發,驕淫暴虐。況有殺逆之罪。上帝震怒,只判與十三年皇位,酬其一千三百年靜修之志。不許善終,敕以白練系頸而死,罰為女身,仍姓楊氏,與朱貴兒后身完結孽緣,仍以白練系死,然后還去陰司,候結那殺逆淫暴的罪案。
這幾段文字將隋煬帝與朱貴兒、唐玄宗與楊貴妃的“再世因緣”說的清清楚楚。最后,在楊通幽的追問下,張果又補敘了梅妃江采萍的“前因”:
梅妃即蕊珠宮仙女,也因與孔升真人一笑,動了凡念,謫降人間兩世,都入皇宮:在隋時為侯夫人,負才色而不遇主,以致自盡;再轉生為梅妃,方與孔升真人了一笑緣。
由此可見,小說中的“再世因緣”實際上包含了三個仙、怪的故事,其關系大致如下:
原始孔升真人 →朱貴兒 →唐玄宗
終南山怪鼠 →隋煬帝 →楊貴妃
蕊珠宮仙女 →侯夫人 →梅 妃
這就是小說中“再世因緣”的主要內容。
從全書來看,作者對“再世因緣”這個“關目”十分看重,不僅以隋煬帝起,以唐玄宗結,使“再世因緣”的故事貫穿全書,同時很多情節也都圍繞這個故事來安排。作者將佛教的“轉世”和道教的“謫世”觀念結合起來,演繹了這個兩世姻緣故事,其中確實有一定的宗教色彩,但正如陳洪先生所說,此書對宗教“是偶爾涉及,只有一些無關大局的枝節描寫”⑦。從作者“自序”看,褚人獲之所以采用這個故事,首先是基于結構上的考慮,即:以“再世因緣”為線索,將隋、唐兩代的歷史串聯起來,使全書的結構更為完整。
美籍學者馬幼垣先生在《中國講史小說的主題與內容》一文中指出,“歷朝紀事主題”的小說寫得好的較少,“就結構上來說,小說家機械性的有意包羅一切,同時在本能上有照抄正史的傾向,使得歷史的戲劇性高潮大為失色。所以,許多這主題的小說,在結構上幾乎都免不了松散。”造成這種缺陷的主要原因是“范圍太廣,焦點不能集中,情節看來像流水賬,沒有著力寫好,因為小說家要顧到各方面,注意力分散了。”⑧這指出了古代歷史題材小說的一個普遍性問題,這種缺陷在《隋唐志傳》中也很明顯。全書123回,從隋文帝即位始,到唐僖宗中和二年(882)止,敘述了隋、唐兩朝299年的歷史。前面用了91回的篇幅寫了隋亡唐興的歷史,而貞觀以后的二百多年歷史,僅用了二十多回就作了交代,前后比例嚴重失衡。小說的基本素材來自史書,全書的敘事結構也是按照《資治通鑒》的編年順序來安排的,敘述多而描述少,對史料缺乏必要的提煉、加工,因此大多是平鋪直敘,人物性格也不夠鮮明。歷史小說創作的一個基本原則是要忠于史實,這就使作者的創作受到了很多限制,因此,相對于其他題材小說,歷史小說的結構比其他小說更難經營。晚清學者張冥飛曾作過這樣的分析:“歷史小說最難著筆。以其人多事雜,不易抽出線索,無以提綱挈領。次之,則穿插各人各事,為時地所限,不能運用自如。次之,則棄取之間,剪裁恰難悉當,或增或改,煞費經營。故非才、學、識三者兼長,亦不能作此種稗史。”⑨要想讓小說好看,就離不開巧妙的結構,因此,一部好的歷史小說,就既要按照史實,又要精心組織結構。
褚人獲是在《隋唐志傳》等小說的基礎上進行再創作的,他在“自序”中指出《隋唐志傳》的不足有兩點:其一,“始于隋宮剪采,則前多闕略”。該書敘事起于隋煬帝大業元年(605),一開始就是煬帝的“縱心為樂,欲窮耳目之觀。”(第一回)對文帝朝24年的歷史只提到了楊廣謀立太子和弒父兩件事,而且都沒有正面展開,對開國皇帝楊堅則幾乎沒有涉及。因此,所謂的“兩朝志傳”在開頭這個環節就很不完整。其二,小說第十二卷卷首注明,該卷敘事從“唐代宗廣德元年癸卯(763年)歲起,至僖宗中和二年壬寅歲至,凡一百二十年事實”。實際上全書結束于僖宗乾符五年(878)唐將“剿戮王仙芝”(第122回回末),這離唐朝滅亡還有將近30年時間,而且該卷共12回,卻敘述了將近120年的歷史,結果只能是“零星不聯屬”,結尾同樣不完美。中國古代小說比較重視結構的完整和統一,故事完整,有頭有尾,血脈貫通,前后統一,可以說是古代小說的一個傳統。對褚人獲來說,究竟怎樣來展示隋、唐兩代這段興亡的歷史,這是他首先要考慮的一個重要問題。在這個時候,《逸史》所載的“隋煬帝朱貴兒、唐明皇楊玉環再世因緣事”給了他啟發,他覺得這個故事“殊新異可喜”,于是決定將它“編入本傳,以為一部之始終關目。”這樣,小說開頭就借用《隋史遺文》的寫法,從晉王楊廣統兵滅陳開始,比較詳細地寫了他“饞謀易位”(第2回)、弒父“升御座”(第19回)的全過程,彌補了“前多闕略”的遺憾;最后又以唐玄宗歸天、“遣鴻都結證隋唐事”(第100回)結束,盡量避免了《隋唐志傳》虎頭蛇尾的毛病。總的來看,作者選取了隋、唐兩朝最富有傳奇色彩的這段歷史,又用隋煬帝和唐玄宗兩個頗有爭議的帝王來連接全書,總體構思是十分巧妙的。小說第八十九回“總評”中的一段話較好地說明了作者的用意:
隋自隋,唐自唐,傳以“隋唐”立名者,以李淵與世民即肇基于開皇中,故以隋唐合傳。但唐至太宗即位,而隋之氣數已終,作者乃先于煬帝清夜游幸之時,幻出與朱貴兒馬上定盟,愿生生世世為夫婦;遂于太宗魂游地府,目睹聽勘煬帝一案,以貴兒忠烈,降生皇家,以煬帝荒淫反現婦女身,完馬上之盟,正見隋唐之所以合處。
就這樣,經過作者的精心營構,本來沒有任何關系的幾組人物就通過轉世的方式被聯系起來了,百余年的歷史被濃縮為隋煬帝、唐太宗、武則天、唐玄宗幾個帝、后的故事,情節相對集中,頭緒也比較清晰。雖然這樣的結構形式難免會使作品籠罩上一層濃厚的因果報應色彩,但由于小說主要表現的是人,是歷史人物的七情六欲和真實的生命歷程,于是,“轉世故事中原有的迷信因果成份被淡化了,留下的主要是轉世的結構框架”⑩。
如上所述,褚人獲采用“再世因緣”故事的主要目的在于結構布局,但這個故事的意義又不僅僅在于此。因果框架將兩組本不相干的歷史人物聯結起來,不僅使全書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而且還蘊含了總結歷史經驗教訓的明顯動機。小說以隋煬帝、唐玄宗的“再世因緣”為線索,藝術地再現了隋、唐兩代興衰的歷史,體現了作者對國家興亡這個敏感問題的宏觀思考。
用隋煬帝和唐玄宗結構全書,作者的構思頗有深意。在中國歷史上,隋煬帝和唐玄宗都是著名的風流天子,同時也都是比較受人們關注的歷史人物,在唐、宋時期的傳奇小說中,兩人的故事就已成為小說家熱衷的題材,明清時期他們更成為小說家、戲劇家關注的焦點,并出現了像《隋煬帝艷史》和《長生殿》這樣的優秀作品。總的來看,在文學家的筆下,隋煬帝和唐玄宗形象都比較復雜,作家對他們的態度也充滿了矛盾。《隋唐演義》中的隋煬帝和唐玄宗都是風流天子,但同時也都是亡國、誤國之君,兩人的共同特點是“馳了朝綱,占了情場”,因沉溺于兒女私情而招致國家和個人的悲劇。
《隋唐演義》給讀者留下的一個突出印象是,作者對隋煬帝、唐玄宗之類的風流天子充滿了同情和寬容。之所以如此,一個重要原因是作者評判歷史人物的標準發生了變化。在作者筆下,隋煬帝、唐玄宗是天子,但他們首先是具有七情六欲的人,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小說中的隋煬帝與歷史原形,甚至《隋煬帝艷史》中的隋煬帝都有了根本性不同。作者筆下的隋煬帝是一個縱情聲色之徒,但在好色中又帶有真情,因此作者對他批判中有同情,甚至還有贊賞。但無論如何,作為皇帝的隋煬帝無疑是失職的,作者毫不隱諱地寫了他的弒父、殺兄、亂倫,同時也寫了他種種勞民傷財、窮兵黷武的暴行。小說第三十二回還安排了一個怪誕的情節,指出隋煬帝“是老鼠變的”,這些都表明了作者對這個人物的基本態度。
作者肯定了帝王之情的合理性,但與此同時也揭示了情與政的矛盾。與普通人不同的是,帝王的情感生活帶有明顯的政治性,寄情聲色勢必會對朝政有所影響。帝王的特殊地位使他們可以最大程度地滿足自己的各種欲望,而這些欲望的滿足又常常是以犧牲百姓的利益為代價的。為了自己的享樂,隋煬帝不斷大興土木,騷擾百姓。小說第二十七回對此有一段比較集中的描寫:
煬帝荒淫之念日覺愈熾,初命侍衛許庭輔等十人,點選繡女;又命宇文愷營顯仁宮于洛陽;又令麻叔謀、令狐達開通各處河道;又要幸洛陽,又思游江都。弄得這些百姓東奔西馳。不是驅使建造,定是力役河工。各色采辦,各官府州縣邑,如同鼎沸。
為營造顯仁宮,“凡大江以南,五嶺以北,各樣材料,俱聽憑選用,不得違誤。其匠作工費,除江都東都,現在興役地方外,著每省府、每州縣出銀三千兩,催征起解,赴洛陽協濟”,弄得“四方騷動,萬姓遭殃”(第20回)。為點選秀女,就派出十個太監“分往天下”。在貝州,“州中市宦村民,俱挨圖開報,分上中下三等”。竇建德之女被報在一等里邊,“費了千金有余,方才允免”,為了不再受糾纏只好離家去外地躲避。介休也是如此。為免女兒入宮,這家送幾千兩,那家送幾百兩,夏家有個獨生女兒,“把家私費完了,止湊得五百金,那差官到底不肯免,竟點了入冊”。老百姓憤恨地說:“這個瘟世界,那里說起,弄出這條旨意來!擾得大家小戶,哭哭啼啼,日夜不寧。”(第26回)在小說第三十七回作者有這樣一段議論:
天下最荼毒百姓的,是土木之工,兵革之事;剝了他的財,卻又疲他的力,以至骨肉異鄉,孤人之兒,寡人之婦,說來傷心,聞之酸鼻。
具有至高無上權力的帝王之欲,若無有效的約束與限制,必將弄得民窮財盡,其后果是十分可怕的。
就“占了情場”而言,隋煬帝與唐玄宗基本上是相同的,但在表現他們的“馳了朝綱”時小說的側重點又有不同。寫隋煬帝突出的是他大興土木、勞民傷財的荒淫生活,而寫唐玄宗時更多表現的是因沉迷聲色而造成的一系列重大失誤。楊妃入宮后,玄宗從此“深居宮中,日事聲色”。玄宗“只道天下承平無事”,于是“一切朝政,俱委之李林甫”;“又命安祿山與楊國忠兄妹結為眷屬,時常往來,賞賜極厚,一時之貴盛莫比。”而李林甫、楊國忠與安祿山等人先是“朋比為奸,迎合君心,以固其寵”(第81回);后則勾心斗角,互相傾軋,最終引發了安史之亂,大唐王朝從此一蹶不振。小說第八十八回開頭有這樣一段議論: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所賴為君者,能覺察于先,急為翦除,庶不致滋蔓難圖。更須朝中大臣,實心為國,燭奸去惡,防奸于未然,弭患于將來,方保無虞。若天子既誤認奸惡為忠良,亂賊在肘腋之間而不知,始則養癰,繼則縱虎。朝中大臣,又詢私背公,其初則朋比作奸,其后復又彼此猜忌。那亂賊尚未至于作亂,卻以私怨,先說他必作亂,反弄出許多方法,去激起變端,以實己之言,以快己之意。但能致亂,不能定亂,徒為大言,欺君誤國,以致玩敵輕進之人,不審事勢,遽議用兵。于是舊兵不足,思得新兵,召募之事,紛紛而起,豈不可嘆可恨!
這比較清楚地揭示了安史之亂爆發的原因。歸根結底,主要原因還是由于唐玄宗自己的怠政和用人不察,過分沉迷于個人的情感,于是“馳了朝綱”,對楊國忠、安祿山的種種不軌行為坐視不管,最終重蹈隋煬帝之覆轍,歷史的悲劇竟然在短短的一百多年間重演。
總之,褚人獲之所以用“再世姻緣”故事結構全書,有總結歷史經驗和教訓的明顯意圖。在小說第3回開篇有這樣一段議論:
從來國家吉兇禍福,雖系天命,多因人事。既有定數,必有預兆。于此若能恐懼修省,便可轉災為祥。所謂妖由人興,亦由人滅。若但心懷猜忌,欲遏亂萌,好行誅殺,因而奸佞乘機,設謀害人,此非但不足以弭災,且適足以釀禍。
國家的興亡,“雖系天命,多因人事”,冥冥中雖然有一個“定數”存在,但只要統治者“能恐懼修省,便可轉災為祥”。作者繼承了傳統史學的道德理性精神,在因果輪回的荒誕形式中融入了“人事”決定興亡的觀念,于是,虛幻的“再世姻緣”故事中注入了真實的歷史內容,使小說帶上較強的反思意味。
注:
① 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級編《中國小說史稿》,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267頁。
②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029-1030頁。
③ 張炯等主編《中華文學通志》第四卷,華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91頁。
④ 馬積高、黃鈞主編《中國古代文學史》(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87頁。
⑤ 歐陽健《〈隋唐演義〉“綴集成帙”考》,《文獻》1988年第2期。
⑥ [清]褚人獲《隋唐演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本文《隋唐演義》引文皆引自該書,不一一注出。
⑦ 陳洪《結緣:文學與宗教——以中國古代文學為中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82頁。
⑧ 馬幼垣《中國小說史集稿》,時報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0年版,第86頁。
⑨ 冥飛等著《古今小說評林》,民權出版部1919年印本。
⑩ 孫遜《釋道“轉世”“謫世”觀念與中國古代小說結構》,《文學遺產》199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