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由的人,你會永遠愛海吧!
海是你的鏡子,在波濤的
無止境進展中,你鑒照靈魂
而你的精神卻是同樣辛酸的深淵
——《人與海》(L'Homme et la mer)/波特萊爾《惡之華》
1857年6月25日,彼時歐陸藝文界正處于浪漫主義末期,法國現代派詩人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業經多年縱浪生涯,終在他三十六歲那年正式出版詩歌巨作《惡之華》(Les Fleurs du Mal),書中內容屢屢不乏吟詠頹廢、死亡、醇酒及性愛,侈言各種憂郁(spleen),形而上的不安與情色感官等概念不斷延展。小說家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形容為“灼熱閃爍,猶如眾星”,宛如“一道新的顫栗”震驚同時代之人,所謂“象征主義”(Symbolism)風格思潮亦由此發軔。
回溯十九世紀末歐洲大陸自工業革命以降,乃開始進入了近代工商業繁榮的都市文明生活,當時人們將這個追求經濟利益至上、富足社會的時代稱作“美好年代”(Belle Epoque),尤其是世界藝術之都——巴黎,更完全沉浸在洋溢著華美享樂的氣氛當中。但相對來說在這繁榮歡樂的背后,卻隱藏著人們對文明進步虛華表象的厭惡,以及精神與物質文明之間的落差,于是衍生出關乎不安、苦惱、空虛、頹廢的諸多聯想,象征主義即是在此世紀末的時代氛圍底下孕育而生。其最初反映在文學與詩歌創作方面,藉由刊登在報章雜志上的文學詩篇,配合大量的插圖,促成文學與繪畫之間彼此產生對話互動,從而相繼影響音樂、戲劇和美術工藝等各個領域。
及至1900年,恰逢世紀之交的關鍵年,德裔瑞士籍畫家卡洛斯·舒瓦伯(Carlos Schwabe,1866~1926)首次為波特萊爾詩集《惡之華》(Les Fleurs du Mal)繪制一系列插畫創作暨封面設計。此書封面畫中顯見一株枝葉頂端生有異常美麗的寬唇口袋、外表貌似鮮艷果實的漂亮植物,許多昆蟲便因禁不住袋內蜜汁所引誘,遂不幸失足葬身其間化作醇液津食,用以隱喻詩人波特萊爾筆下不舍追求頹廢敗德意識的怪誕奇想,抑或召喚出《惡之華》之《美的頌歌》(Hymne à la Beauté)詩里對美所隱藏的危險誘惑與內心畏懼的雙重面貌,乃至歌頌死亡的“罪惡(不朽)之花”。
封面描繪這朵帶有誘惑性的花兒,即為今日我們熟知的熱帶食蟲植物“豬籠草”。追想當初一百多年前卻是才剛剛傳入歐洲不久的新物種,早先由約瑟夫·班克斯爵士(Sir Joseph Banks)于1789年從原產地(馬來西亞)婆羅洲引種到英國植物園溫室內栽培觀賞,據說當時全世界的植物學者與藝術家都相繼為之風靡,很少有人能抗拒豬籠草的誘惑,并且在十九世紀80年代達到了高峰,被稱作“豬籠草的黃金年代”。諸如早年英國女畫家暨植物學家瑪莉安·諾斯(Marianne North,1830~1890)首開先例,畫了一幅《豬籠草》水彩作品而聲名大噪,之后又有近代著名象征主義先驅畫家舒瓦伯將它繪入詩篇《惡之華》封面主題當中,更增添了不少傳奇色彩。
話說出生于德國Altona城鎮(鄰近漢堡一地)、舒瓦伯自幼即隨家人移居瑞士,早年在日內瓦完成美術課程,十八歲時(1884年)只身前往巴黎闖蕩,先后擔任過墻紙設計師、版畫海報以及插畫工作,亦對當時歐洲盛行主張唯美至上的“耽美派”頹廢文學(比如王爾德的小說、波特萊爾的詩)懷有濃厚興趣,偏愛水彩畫創作的他,乃是一位善用色彩和線條的行家,且由于年少時期曾經目睹摯友亡故,舒瓦伯終其一生都對探索神秘的死亡題材情有獨鐘。
1890年,舒瓦伯早期最具代表性的水彩畫作《掘墓者與死神》(La mort du fossoyeur)即以其妻為原型,描繪出了所謂“死亡天使”(Angles of Death)降臨人間的形象。畫中死亡天使輕閉雙眼,安祥的面容宛如純潔圣母般,一手捧著冥世間的青綠色微光,一手指向天堂,仿佛承諾著另一個極樂世界;而底下掘墓老人仰望的姿勢也像是殷切期盼著,將死亡當作一種美麗的救贖。隨后,于1892年,舒瓦伯在他接受委托替“第一屆薔薇十字沙龍”設計的版畫海報亦描繪了一幅人類向理想邁進的神秘景象:畫面下方的女人被困在俗世泥沼中,而欲掙脫將她困在俗世的鐵鏈,至于階梯上的兩人則一步步地邁向天堂,兩相對照之下藉以表達出世人盼想從現實底層攀升至理想境界的普遍渴望。
如是沉浸在構思奇特的瑰麗色彩世界里,舒瓦伯常以豐富的想象力、精確的造型線條來表現一種纏綿悱惻的情感,他畫中人物每每形若精靈、神比天使,其裝飾畫風大抵結合了杜勒(Albrecht Durer,1471~1528)、葛飾北齋(1760~1849)以及前拉斐爾畫派(the Pre-Raphaelites)傾向懷舊的影響,尤其偏好以古典神話和傳統寓言題材表現出充滿怪誕和幻想、鬼魅及情欲的視覺場景,舉凡一筆一畫,抑或各類細致的、分析性的技法對于每個細節來說皆有其意義。
而作為一個專職的插畫家,舒瓦伯除了波特萊爾的詩集《惡之華》以外,還曾陸續畫過法國作家佐拉(Emile Zola)的小說《夢幻》(1892)、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的浪漫愛情劇《佩利亞與梅麗桑》(1892)、法國詩人薩曼(Albert Samain)的《在公主的花園里》(1893)等多部書籍插畫作品。
身為堪稱近代西方美術史上第一個以畫家身份結合象征主義文學與繪畫領域的先驅者,舒瓦伯亦為引領法國“新藝術運動”的先鋒人物,他的畫作每每予人詩意的感受,卻并非一般悠閑的田園牧歌,而是傾向靈感奔涌的、如海浪般席卷而來的神秘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