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叔子
時代發展的召喚:科學與人文交融
楊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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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時代潮流發展的亮點、國際競爭的焦點,就是科技的發展與競爭。科技高速發展,突飛猛進,科技高速發展,覆地翻天。科技本身是中性的,什么人用,怎么用,就帶來科技的兩面性,成為雙刃劍。工業革命以來的科技發展歷史與當前的科技發展狀況,還在繼續證明美國未來學者約翰.賴斯比特(J.Naisbitt)在他1999年出版的暢銷書《高科技.高思維──科技與人性意義的追尋》(High Tech High Touch:Technology and Our Search for Meaning)中所表達的憂慮。此書被譯為中文,2000年5月由新華出版社出版。作者在中文版序中更明確地表達了這種憂慮:科技“給人們送來神奇的創新,然而也帶來了具有潛在毀滅性的后果”。社會是和諧還是對立?環境是友好還是劣化?資源是節約還是糟蹋?人類社會是持續發展還是走向毀滅?怎么辦?他堅定地認為,要作人性的思索:“我們是誰?我們應成為怎樣的人?我們應怎樣去實現?”禪宗六祖慧能講得深刻:“正人用邪法,邪法亦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亦邪。”
大自然創造了人類,人類創造了文明、文化。人類以大自然作為生存與發展的基礎,以文明、文化作為生存與發展的方式。如果講,生物界以基因的遺傳而延續,以基因的變異而演化;那么,人類以文明、文化的傳承而延續,以文明、文化的創新而發展。文化是人類社會的“基因”。文明的核心是人、社會的價值觀的取向,文化既是文明的表現形式,又是文明的精髓實質。文化實質上就是“人”化:以“文”化人,以“人”化物。文化使人從動物人變化為社會人,從野蠻人進步為文明人,從低級文明人提升為高級文明人,一句話,使人逐步成為真正的“人”。胡錦濤同志2006年11月10日在全國文聯、作協代表大會講話中深刻指出;“一部人類社會發展史,是人類生命繁衍、財富創造的物質文明發展史,更是人類文化積累、文明傳承的精神文明發展史。人類社會每一次躍進,人類文明每一次升華,無不鐫刻著文化進步的烙印。”
今天,我們之所以強調科學與人文交融,亦即強調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交融,強調這一交融是時代發展的潮流與召喚,因為這一交融既迫切需要,又完全可能,根據有三:第一,這兩者的功能不同,不能缺一;第二,這兩者的關系緊密,同源共生,互動互補,不可分割;第三,這兩者的交融重要,提高人的素質,而國民素質是第一生產力。
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有段極為精彩的名言,2010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康德著作全集》的直譯本將其譯為:“有兩樣東西,越是經常而持久地對它們反復思考,它們就越是使心靈充滿常新而日益增長的驚贊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則。”人,生活在世界上,既要以大自然作為生存與發展的基礎,就要同外在物質世界打交道,最博大者莫過于宇宙星空;又要以文明、文化作為生存與發展的方式,就要同內在精神世界打交道,最深邃者莫過于文明、文化的道德法則。人同外在物質世界特別是同自然界打交道,主要靠由此而產生的文化結晶——科學文化;同內在精神世界打交道,主要靠由此而產生的文化結晶——人文文化。此即科學文化所要解決的問題是:認識外在物質世界的實際,按其科學規律辦事,可以說,要解決的主要是“是不是”(即“這是什么”、“這是為什么”、“這是什么方法”)這一求真的問題;顯然,科學文化是“立世之基”、“文明之源”。凡一切違背外在物質世界的實際與科學規律的,不但失去文明之源,而且必遭自然淘汰。人文文化所要解決的問題是:了解內在精神的需要,按人文關懷辦事,可以說,要解決的主要是“應不應”(即“這應該是什么”、“這應該是為什么”、“這應該是什么方法”等)這一求善的問題;顯然,人文文化是“為人之本”、“文明之礎”。凡一切違背內在精神世界的需要與人文關懷的,不但必蒙社會唾棄,而且可導致文明崩潰、毀滅!

康德
總之,科學文化的主要功能是“立世之基”、“文明之源”,是求真,是工具理性,而人文文化的主要功能是“為人之本”、“文明之礎”,是求善,是價值理性。顯然,科學文化必須為人文文化奠基,人文文化必須為科學文化導向,即真為善奠基,善為真導向;不然,必出大亂,必致失敗。
人文是“為人之本”、“文明之礎”,至少包含六個方面:
其一,人文文化決定著一個民族的存亡。
民族概念主要是人文文化的概念,而絕非自然基因的概念。民族文化是一個民族自己特有的人文文化,是一個民族的“基因”。一個民族喪失了自己的文化,這個民族實質上就不復存在,存在的只是一個種族而已。英國著名哲學家羅素說:中國,與其說是一個政治實體,還不如說是一個至今唯一幸存的古老文明實體。為什么只有中華文明這個古老的文明歷經磨難乃至瀕于危亡而能唯一地存在而延續至今,而且還在不斷向前發展呢?原因在文化。中華文化含有深刻的哲理,具有強大的凝聚力、創造力與生命力,突出表現在其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中所體現出的整體觀上,而愛國主義更是其核心,“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國重于家,家重于己。我們強調弘揚民族文化,不僅是為了建設民族共有精神家園,而且是為了世界和平、繁榮、進步能讓中華文化推向世界,做出自己能盡而又應盡的一份貢獻。
其二,人文文化嚴重關系著國家的強弱。
國家強弱有三個關鍵因素:經濟實力、軍事實力與民族凝聚力。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民族凝聚力是人和,其核心就是對民族文化的認同。
孔子的學生子貢去做官,他請教孔子應該如何從政。孔子講:足食,足兵,民信,而且民信最重要。糧食充足的發展就是經濟實力,兵力充足的發展就是軍事實力,而民信的發展就是民族凝聚力。“人心齊,泰山移。”

孔子
其三,人文文化嚴重關系著社會的進退。
社會的進步,是包括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在內的全面進步。沒有物質文明的進步,沒有科學技術的發展,文明就失去了源頭,就是野蠻、愚昧、落后;沒有精神文明的進步,沒有人文文化的發展,沒有人對人的人文關懷,就是卑鄙、無恥、下流。而且如果有了高度發達的科學技術、物質文明,但失去了精神文明,拋棄了人文關懷,那就是大災難,社會必崩潰!2001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日本的野依良治2007年在北京一次有關科學技術發展的研討會上尖銳指出:“科學技術是把雙刃劍”,“如果我們的價值觀不改變,我們將面臨災難。”
其四,人文文化決定著個人人格的高低。
人格是度量一個人人性、情感、品行的尺子。一個人的品質或思想素質,大致可分為三個層次:最基礎的是人格,中層是法紀觀念,頂層是政治方向。
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絕對是第一位的。方向一錯,全盤皆錯。然而最基礎的是人格。沒有人格,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法紀觀念,更不可能有正確的政治方向。沒有人格的人,講得再漂亮,其實是明知在騙自己,更明知在騙別人。最基本的人格就是誠信。孔子講得深刻:“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中庸》明確指出:“誠者,物之始終,不誠無物。”
其五,人文文化嚴重影響著個人涵養的深淺。
個人涵養包括言行的文野、度量的大小、見識的遠近、待人的厚薄、處事的寬嚴等等。個人氣質往往體現出個人的涵養如何。
我一再推薦學生讀兩篇蘇軾的文章:《留侯論》與《賈誼論》,前篇論張良,后篇論賈誼。兩人都極有才華,張良成功了,賈誼失敗了。因為賈誼“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張良呢?志大量大,才足識足,能“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有過人之節”,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事情。俗話講:“退一步海闊天空”。這絕非處事無原則,而是審時度勢,放眼長遠,不失于一時的沖動。

蘇軾
其六,人文文化嚴重關系著個人思維的智愚。
美國神經心理學家斯佩里,1982年因研究人的大腦而獲諾貝爾獎。他發現:左腦功能主要同科技活動有關,同嚴密的邏輯思維緊密相關;右腦功能主要同文藝活動有關,同開放的形象思維、直覺、靈感、頓悟緊密相聯。創新之源在右腦,而且其記憶量是左腦的一百萬倍。
有的研究還指出,人類大腦進化五百萬年來形成左腦、右腦如此分工,而人的重大決策幾乎全部由右腦作出。但左、右兩腦相互依存,右腦做出重大決策往往以左腦邏輯思維活動的結果為基礎。當然,要有高超的想像力、強大的創造力,一定要高度重視人文文化,開發右腦。
人文文化歸結有兩大作用:陶冶情感,升華精神境界,純潔人性;活躍思維,發揮原創潛力,啟迪靈性。
這絕不是講科學文化不重要。科學文化是“立世之基”、“文明之源”,即它是生產力發展、社會文明進步的源頭,是正確思維過程的基礎,是發現、發明、創造的可靠手段,是追求真理的精神動力。科學文化歸結也有兩大作用:認識世界,發展社會生產力;嚴密思維,開辟正確的認識道路。
科學文化、人文文化同源于實踐,共生于大腦,同產于大腦對在外在世界中實踐的反映及其對反映的加工。科學文化反映外在世界及其真實性、唯一性,即承認客觀實際,提煉客觀實際的本質,追索客觀實際的規律。人文文化又何嘗不是如此?王之渙的名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承認站得高,望得遠這一事實。盡管他不知道地球是球體,站得高,視線與地球的切點就遠,望得就遠這一原因。提煉客觀實際的本質,文藝家追求作品不僅要“形似”,而更要“神似”,神似就是提取萬變不離其宗的本質。漫畫家幾筆就把對象活靈活現畫了出來,其實這幾筆就是對象的特有本質,就是現代數學研究圖形變換的“拓撲學”中的“特征不變量”。不管圖形怎么變換,“特征不變量”是不變的。可以說:神似者,提取“特征不變量”之謂也。追索客觀世界的規律,仔細研究一下《岳陽樓記》,它不但是一篇絕妙的風景描敘文、一篇偉大的政治論文,而且是一篇道地的診斷學術論文。診斷的對象是“遷客騷人”,案例是“古仁人”。診斷的第一步是測得信息,是“霪雨霏霏”時的“感極而悲”的“悲”,是“春和景明”時的“其喜洋洋”的“喜”;第二步是提取特征,是“以物喜”,“以已悲”;第三步是診斷,將“遷客騷人”的“以物喜”,“以已悲”特征同“古仁人”的“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做一對比,結論就出來了,“遷客騷人”不是“古仁人”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一類了。
人文文化反映精神世界及其感悟性,多樣性,即體現精神世界的感悟,反映精神世界的多樣,滿足精神世界的追求。科學文化又何嘗不是如此?科學文化講的公理,作為某一門科學基礎的公理,就是“不言而喻”、“不證而明”的,不證就是無法證,這就是證明不出來,這就是感悟。前沿科學,例如宇宙來源、物質深層次本質、生命起源、思維本質,等等,就有種種說法,這就是在無法證明時的感悟而產生的多樣性。還有世界上有“為藝術而藝術”的,也有“為科學而科學”的,都是滿足精神世界要求。
正由于科學人文同源共生,勢必互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上兩段所講,正是如此。
又由于科學與人文功能不同,它們形態勢必互異,即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在它們的知識、思維、方法、原則這文化內涵各層面互異。科學知識主要是一元的,科學思維主要是邏輯的,科學方法主要是實證的,科學原則是求真;科學文化是知識體系,要能盡可能完美地符合客觀實際。而人文知識往往是多元的,人文思維往往是形象的、直覺的,人文方法往往是體驗的,人文原則是求善,人文文化不僅是知識體系,而且是價值體系,要能盡可能完美地滿足精神需要。
又正由于科學與人文功能不同,形態互異,但同源共生,而又互通,因此,兩者勢必在知識、思維、方法、原則各層面不但互補,而且互動。人文貫穿科學始終:為科學導向,為科學提供精神動力,為科學開辟原創性源頭,為科學的應用與發展搭建深廣的舞臺;科學也貫穿人文始終:為人文奠基,為人文提供素材,為人文保證正確思路,為人文的發展與表現提供犀利的武器。至于精神層面,精神是知識、思維、方法、原則的交融與升華。人文精神是精神,科學精神也是精神,本質上都是人文精神,他們都追求更深刻、更普適、更永恒,都要求真、務善、完美、創新。科學精神側重于求真務實,人文精神側重于求善務愛,它們的核心都是完美、創新。
在此,應強調指出:沒有科學的人文是殘缺的人文,人文中有科學的基礎與支撐;社會科學更是如此!沒有人文的科學是殘缺的科學,科學中有人文的動力與精髓;工程技術更是如此!顯然,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的分裂是假命題,而科學教育與人文教育的分裂、科學實踐與人文實踐的分裂是真問題,是老大難題,是具有危險性、災難性的現實問題!在我們的教育與實踐中,不能割裂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也不能割裂文化內涵各層面:知識、思維、方法、原則與精神。
其一,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交融,有利于形成正確的人生追求。
在求真基礎上的求善,在求善引導下的求真,方能形成全面的責任感,從而有動力,有激情,全身心投入,達到忘我境界,而創造性的奇跡往往在這個境界中迸發出來。
其二,科學知識與人文知識交融,有利于形成完備的知識基礎。
知識是文化的載體。沒有完備的知識,就沒有完備的文化,就沒有文化應擁有的強大力量。
其三,科學思維與人文思維交融,有利于形成優秀的思維品質。
思維是文化的關鍵。沒有思維,文化、知識就不能發展、創新。優秀思維一要正確,這就要講究邏輯;一要有原創性,這就要講究形象、直覺、靈感、頓悟。
其四,科學方法與人文方法交融,有利于形成有效的工作方法。
方法是文化的根本。方法是知識、思維與實踐的橋與路。科學方法講實證,講嚴謹、有序,講理;人文方法講寬松、講活潑,講情。合“理”順“情”,自然有效。
其五,科學原則與人文原則交融,有利于形成對外的和諧關系。
原則是文化的精髓。科學原則承認客觀,人文原則關懷客觀;而客觀世界必有差異,客觀世界又務必和諧。有差異就須承認,要和諧就須關懷。
其六,科學原則與人文原則交融,有利于形成對內的健康身心狀態。
科學求真,要生理健康,就得按客觀規律辦事;人文求善,要心理健康,就得按精神關懷辦事,而且,心理健康往往起主導作用。馬克思講過:良好的心理狀態,勝過十副良藥對健康的支持。
科學可以說是天道,人文可以說是人道,科學人文交融可能就是我國優秀傳統的“天人合一”。科學人文不同而和,和而創新。科學與人文之于社會、之于人,猶鳥之有雙翼;只有兩翼健勁,方能長空競勝。約翰·賴斯比特在其《高科技·高思維──科技與人性意義的追尋》中文版序中最后講:“我們相信,中國文明作為世界上僅存的擁有悠久歷史的文明之一,在高思維方面能為人類作出許多貢獻,例如中國人對天、地、人的看法,靈性、倫理、哲學和人際關系的豐富知識,隨著中國和大中華圈的重新崛起,其寶貴文化傳統的復興與弘揚,也將為世界提供寶貴的‘高思維’資源,從而有助于我們在高科技時代尋求人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