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松濤

家父胡金通早年在寧波的浙江保安團服役,駐扎在奉化縣溪口鎮。1937年8月13日,淞滬抗戰的序幕拉開了。父親所在的部隊隨寧波防守司令部開赴上海前線,在張發奎將軍所指揮的右翼軍陣地上與日寇進行戰斗。當時中國軍隊武器裝備很落后,他們用的步槍是“漢陽造”,重機槍用的是仿德國的“馬克沁”(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我陪家父去拜訪黃埔十七期同學李贛駒,他們兩人還說起此槍打了幾百發子彈便要用水冷卻),且重武器很少。不可一世的日寇憑借他們在武器上的優勢,狂妄宣稱“在三個月內消滅中國”,中國軍隊與日寇展開了殊死的搏斗。在戰役后階段的一次戰斗中,父親所在的連隊除了他和一位江蘇的戰友以外,全都為國捐軀。他倆從血泊中爬起來,懷著沉痛的心情回到原部隊整編。并發誓將來一定要收復上海,為死去的戰友和同胞報仇,雪此淞滬戰役之恨。在悲痛之余,家父也在冷靜思考:論中國軍隊的單兵素質并不比日本軍隊差,日軍夜戰、近戰和拼刺刀還不是我們的對手。日寇如此猖狂,無非是憑借他們在武器裝備上的優勢,遠程火力比我們強大。要戰勝他們,必須要發展武器,尤其是重型武器。而操作先進的武器需要有經驗的指揮官的帶領和示范,合理分配和正確運用火力資源,方能克敵制勝。那就需要到軍事院校去學習,一個進軍校的愿望在父親的心中油然而生。
1939年,第三戰區傳來了中央軍校三分校(江西瑞金)招生的好消息,父親一看機遇來了,旋即去報名。得到應允后,他先后參加文化考試和步兵指揮考試,均成績合格,但是遲遲拿不到入學通知書。父親到團部找團長詢問,團長不了解他上軍校的動因,對他說:“你要升官,有機會我會提拔你,不一定要上軍校?!备赣H回答他:“我上軍校的目的是要學習軍事技術,不是為升官?!备赣H見找團長未果,只好趕到師部,找到了陸軍暫編三十五師師長勞冠英(廣東合浦人,黃埔五期的學長)請求放行。勞師長派人取來本師軍官考試的成績表一看,父親不但文化考試合格,而且他的步兵指揮考試成績突出,完全符合進軍校學習的要求。他馬上打電話給團長,命令他放行,就這樣父親如愿進入了中央軍校三分校,編入第十期軍官班步兵科。
中央軍校學習分學科和術科,術科主要是學《步兵操練》、《陣中勤務令》等課程。這些對于軍官班的學員來說,很容易就掌握了。但是對于《戰術》、《兵器》、《筑城》、《交通》、《地形》等學科,他們正缺乏這種系統的教育和正規的學習,而且這也是他進軍校的目的。在軍校里,父親虛心向教官學習,并運用這些學科知識分析和討論以往戰斗的得失,把感性的經驗上升為系統知識。外語教官還教授日語,主要用于在戰場上對日寇喊話,以進行政治攻勢,敦促他們投降。父親晚年病重住院,我在醫院陪夜,有一天晚上他在夢中伊哩哇啦說了一大堆日本話,我聽不懂。第二天我問他:“您昨天夢里怎么說了許多日本話?”他想了想說:“我做夢在戰地對日本鬼子喊話呢!”軍校畢業后,父親返回了陸軍暫編三十五師原部隊,仍舊當他的中尉排長。
1941年春父親剛返部隊不久,盤踞在杭州的日寇偷襲錢江南岸后沿浙贛線向西進犯。我陸軍暫編三十五師南渡富春江,晝夜兼程趕往諸暨縣堵擊敵寇。行軍至浦江縣境內時被鬼子的偵察機發現,不久從杭州方向飛來20 余架敵機俯沖掃射。上級立刻發出防空警報,師長勞冠英即令部隊就地疏散隱蔽,所有的重、輕機槍立即占領制高點,交織火力網,瞄準敵機開火。敵機不敢低空掃射,就以數以百計的炸彈發泄。當部隊快趕到諸暨時,前方傳來諸暨縣城已失陷的消息。他們就在城西至五指山一帶與敵寇展開激戰。父親的那個團被敵圍困在五指山上,他們就利用茂林、竹林、山草作掩護,與日寇進行對壘。第二天團主力部隊奉命突圍。為了掩護主力撤退,連長命令我父親率領一個突擊排進行佯攻。連長給突擊排配上最好的輕武器和足夠的彈藥。父親與戰友們采取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靈活戰術,輕裝上陣,攀越高山,乘隙鉆入敵群,遇敵群人數多的邊打邊撤,遇敵群人數少便把它消滅。行進中忽然發現前方的山岙中有一帳篷,探知是鬼子的臨時野戰診所,僅有鬼子兵14 人。他們抓住了戰機,在帳篷外架起兩挺輕機槍,將14 名鬼子當場報銷。他命令戰士一把大火燒了鬼子的帳篷,繼續迷惑敵人,帶著戰利品加快步伐向西面方向撤離。父親和他的戰友們就這樣機智勇敢地和日寇周旋,既掩護全團官兵順利撤退,又消滅了日本鬼子。此次戰斗突擊排陣亡2 人,受傷5 人,營長上報師部該排集體記功一次。

1942年5月14日起,日寇調集十余萬兵力分五路向我奉新公路、曹娥江兩岸、紹興諸暨大道、浙贛鐵路兩旁及富春江兩岸同時進犯。我第三戰區判斷日軍有一舉進攻金華、蘭溪,進而有窺視衢州之企圖,打算在金蘭地區將敵殲滅。父親所屬的暫九軍(暫編三十五師隸屬暫編第九軍)利用長樂、東陽、義烏各既設陣地予敵打擊,并且控制東陽永康公路協同金華線作戰。5月下旬,為了策應友軍七十九師(師長段茂霖,黃埔三期學長、湖北蘄水人)的金華作戰,勞冠英師長命令我父親帶領一支“敢死隊”占領金華城東一座浮橋的日寇據點。父親在強烈的炮火支援下,向上仰攻,他身先士卒,在煙霧的掩護下,帶領全隊戰友神奇般地沖上浮橋,全殲據點的日寇。勞冠英師長在金華項村聞訊攻克浮橋的戰報后,當即打電話給團長,提升我父親為上尉連長。是役父親被戰友們紛紛稱譽為“打不死的程咬金”。
1943年5月鄂西會戰時,父親的部隊在石牌、曹家畈、易家壩一線與日軍激戰,斃敵甚多。戰至6月10日,日軍共被殲3500 余人后退回原駐地,會戰結束。

1943年10月,父親隨陸軍暫編第三十五師作為第六戰區的直轄部隊參加常德會戰,而后便進入四川,繼續進行長江上游的防守。有一次父親率領一個連官兵,在長江瞿塘峽乘船換防,忽然船艙進水,父親和戰士們立即用身上的棉被和船上的鐵皮、木料堵漏。由于船吃水深,雖然堵上漏洞,但是船的重心還是慢慢向下移。怎么辦?父親當機立斷命令司務長扔掉所有的糧食,命令戰士扔掉所有的衣被,但規定槍支彈藥一件也不能丟。經減負后,船體保持平穩了。后來船在大足鎮停泊修理,鎮長和鄉親們到碼頭迎接全連官兵,鎮長年邁的老母親對父親說:“在這里發生事故,十船總有九船沉,你們真幸運啊!只有打鬼子的好人才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鎮長馬上寫了封證明信,說明情況,交第六戰區長官司令孫連仲將軍,補還損失的給養。50年后,父親與當年的司務長李云峰叔叔回憶起這段往事時,父親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作為軍人,抗戰守土有責,寧可不吃不穿,也不能丟掉賴以生存的武器。”
1945年,日寇在太平洋戰場上節節敗退,與此同時中國駐印軍取得了緬北戰場的勝利,打通了滇緬公路,援華物資源源不斷地通過這條公路運往中國。其中第十八、第七十三、第七十四、第九十四、新編第六軍等5 個軍共15 個師,全部由盟軍教官訓練、盟軍顧問指導、全部是美械裝備。記得父親回憶,不但槍械變得精良,每位士兵腳上的草鞋都換成膠鞋,連每個士兵身上的背包質量也好不少,輕巧的背包里配有“駱駝”牌的香煙、巧克力、消炎和止癢藥水等。在此情形下,日寇卻妄想進行垂死掙扎,竟意圖攻占湘西地區而直逼貴州取重慶。父親隨九十四軍軍長牟庭芳(貴州郎廷人,黃埔一期學長)參加“湘西會戰”,牟軍長得知父親指揮的第八連英勇善戰,欲改善他們的裝備,當時第一連的裝備最精良,出發前他命令各連裝備留在原地,第一連和第八連連長交換隊列,從此父親成為第一連的連長。每次行軍,牟軍長的吉普車在前,父親連的十輪卡緊跟在后。在洞口、高沙的一場戰斗中,日寇的一粒子彈擊中父親的左臂,頓時鮮血直流,父親只讓衛生兵包扎一下,繼續進行戰斗,直至戰斗結束后才去野戰醫院取出子彈,從此左臂留下一塊傷疤。湘西會戰最終以日軍徹底潰敗而告終,此乃抗戰期間中日雙方的最后一次大會戰。湘西會戰結束后,父親隨九十四軍牟軍長進入廣西境內,相繼攻克了桂林和柳州,進行廣西追擊戰,直至抗戰的最后勝利。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告無條件投降,父親和他的戰友們欣喜若狂,終于盼到這一天了。1945年9月初,第三戰區司令長官湯恩伯命令第九十四軍接管上海。他們立即趕赴柳州,9月7日晨從柳州機場起飛巨型運輸機11 架,載著九十四軍的英雄向上海方向飛去。將士們高唱著岳飛的《滿江紅》,父親百感交集,八年前在上海立下誓言,今天終于兌現了。是啊!淞滬恥,今日雪。駕長鷹重拾舊河山,壯士今日喜迎凱旋。飛抵上海大場機場后,上海各界代表手捧鮮花歡迎凱旋的英雄。他們開始住在江灣的復旦大學,后移師徐匯的交通大學,部隊從復旦行軍至交大時,道路兩旁到處都是拍手鼓掌的上海市民。
我曾經問父親:“您一生中最難過的事情是什么?”他答道:“莫過于為抗戰中死去的戰友送葬。”父親在中央軍校畢業后,隨部隊先后參加大小戰斗數以百次,許多的黃埔同學和好戰友都為國捐軀了。每當他回憶起這些往事的時候,總是很難過。他對我說,當時為犧牲的戰友開追悼會、抬棺木、鳴槍送行是常有的事。他談到抗戰意義時說:“如果沒有抗戰的勝利,我們都是亡國奴?!?/p>
父親一生不喝酒、不抽煙,從無不良嗜好,唯獨喜歡讀書。在抗戰時期,不論戰事多緊迫,一冊《古文觀止》從不離手,只要有空閑時間就抓緊閱讀。從事新中國建設工作后,他兢兢業業、踏實肯干,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他晚年生活在上海,積極參加市黃埔軍校同學會的活動,為祖國的統一大業盡綿薄之力。85 歲時在上海去世。父親,您在天國還好嗎?作為您的子女一定會發揚黃埔精神,用以建設我們偉大的國家。謹以此文紀念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