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牧局長”的“畜牧經”
——鄂托克旗農牧業局局長巴雅爾圖訪談錄

文/田培良

“畜牧局長”的“畜牧經”
——鄂托克旗農牧業局局長巴雅爾圖訪談錄

文/田培良

2012年6月，我在鄂托克旗又一次見到了巴雅爾圖。我和他是2011年認識的，也是在鄂托克旗，那時他就是那兒的農牧業局局長。

那次，我是沖著鄂托克旗的畜牧業去的。鄂托克旗是有名的牧業大旗。這些年為保護生態實行季節性休牧后，那里的牧業經濟究竟發展的怎么樣？想了解一下這方面的情況。兩天的采訪走下來，發現他們的牧草種植搞得很不錯，他這個“畜牧局長”竟然被當地老鄉叫成了“苜蓿局長”。后來，我們就利用這些素材，寫了篇不算短的人物通訊，題目就是《“苜蓿局長”的“苜蓿經”》。

那次臨分手，我和巴雅爾圖開了句玩笑：“這次來是‘有心栽花花未活，無意種柳柳成蔭’。看樣子我還得來一趟，專門寫寫你們的畜牧業，題目就叫《‘畜牧局長’的‘畜牧經’》。怎么樣？”巴雅爾圖一聽樂了：“你這次來趕的季節不對，等明年草原返青以后你再來，好好兒看看我們的草原植被到底恢復到了什么程度。”

我這次去就是為了兌現當初的承諾。

我們的車子開出東勝后，沿著榮烏高速一路向西。放眼望去，路兩旁全是綠油油的植被，昔日的沙丘、沙窩子不見了，全讓綠色的植被掩埋了，遮蓋了。怪不得肖亦農先生要別出心裁地滿世界尋找毛烏素呢！鄂爾多斯人都把它壓到草底下去了，他老先生上哪兒找去？

我對巴雅爾圖的采訪當天晚上就開始了，就在我住的鄂托克飯店。照著我列出的提綱，巴雅爾圖娓娓道來；都是他們自己干過的工作，他講起來如數家珍。

一

話匣子一打開，我就插不上嘴了，全是他講——

先說說阿爾巴斯白絨山羊吧。這你是知道的，它是世界上絨纖維品質最好的，平均細度在14微米以下，長度3.6厘米，可以滿足120支紗的精紡要求。咱們鄂爾多斯的羊絨制品就是以它為主要原料制成的。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鄂爾多斯羊絨衫“溫暖全世界”，靠誰呢？還不是靠阿爾巴斯白絨山羊？阿爾巴斯白絨山羊的原產地在哪？就在咱們鄂托克旗的鄂爾多斯第一高峰烏仁都西山區。全國白絨山羊六大品系中，阿爾巴斯白絨山羊是最好的一個品系。

可惜呀，這樣一個舉世聞名的好品種，從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開始，品種不純啦，品質下降啦，細絨變成粗絨啦！原因就是羊絨加工企業在市場行情好的時候見絨就收，粗絨細絨一個價，沒有體現優質優價，由此導致牧民盲目追求數量，大量引進遼寧蓋縣的高產絨山羊，造成本地優質絨山羊品種退化。你想呢哇，一只優質絨山羊產絨也就是九兩左右，而高產絨山羊能產二斤以上，一樣的價格，你說養哪種？

2007年我到農牧局當局長后，發現大部分主產區的優質絨山羊品種都退化了，只在烏仁都西山區保留了一部分，沒有進行雜交，還是真正的阿爾巴斯型白絨山羊品種。我決心無論如何要保住這些為數不多的優質白絨山羊，并且要想方設法地扶持它，發展它，絕不能讓這么一個好品種在我們手里頭消亡掉。從那以后，幾年當中，圍繞這個目標，我們主要采取了四項硬措施：

一是建立保護區，保護原產地。從政策上鼓勵牧民飼養最原始最正宗的阿爾巴斯白絨山羊。我們的技術人員深入下去一戶一戶地現場檢測，對檢測合格的牧戶，每戶每年獎勵3000元“原種補貼”，鼓勵他們把這些純種的優質絨山羊保護下來。

二是實行優質優價。咱們講老實話，拿那個粗羊絨加工出來的羊絨衫，質量還頂不上一件好的羊毛衫。所以羊絨加工企業的日子也很不好過，銷售萎縮，效益很差。在這種情況下，他又回過頭來搜尋細羊絨。我對他們說，細羊絨是有的，但你必須優質優價。他當然同意。我們派人和廠家共同檢測，凡是達到細羊絨標準的，在普通羊絨收購價基礎上，再加價100%至150%。其中，13微米以下的加價150%，13至14.5微米的加價 100%，14.5至 14.9微米的加價50%，這就真正體現了優質優價，讓養優質白絨山羊的牧民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有了這個政策，牧民要是再養那種高產絨山羊就不劃算了，他只能是回過頭來發展優質絨山羊。

三是參與制定山羊絨的質量標準。優質優價需要有一個權威的質量標準。過去的標準都是由羊絨加工企業單方面定的，它的權威性受到了質疑。國家纖維檢驗局多次來鄂托克旗實地調查，也邀請我們去開工作會議，共同探討山羊絨的質量標準。我們借鑒國外的經驗，結合我國的實際，拿出了一個初步的意見。目前，這個標準正在實踐中摸索。

四是劃分不同的區域，實行分段保護。國家纖維檢驗局對我們的上述做法很看好，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優質優價，真正的原種保護。但是，這個做法一時還很難大面積推開。包括鄂托克旗在內，也得分步實施。我們先從烏仁都西的原種保護區開始做，從第二年起再一步一步向外拓展。我們一共劃分了三塊區域，一塊叫原種保護區，一塊叫核心區，一塊叫主產區。“原種保護區”，剛才已經講到了。我重點說說“核心區”。“核心區”歷史上就是咱們阿爾巴斯白絨山羊的原產地，基本上沒受到外來品種的沖擊，總體上還是我們原來的阿爾巴斯型白絨山羊這個品系。我們就把這樣的地區劃為“核心區”，派技術員下區抽樣檢測。檢測合格的，發給“原種補貼”。一年下來，光是檢測設備、人員費用，大數就得五十萬，都是政府出，為了保護原種，必須這樣做。除了檢測，我們還搞“種公羊”比賽。過去這種比賽都是比產絨量，現在則是比絨的細度。通過這些辦法，逐步地淘汰劣質品種，純化、優化原有品種。再說說“主產區”。“主產區”是指阿爾巴斯型白絨山羊的主要產區，面積占全旗總面積的60%以上，但是近幾年來受到市場沖擊，一部分品種受到外來品種的雜交，羊絨質量下降，治理起來難度大，需要的時間長。因此，我們采取分片治理，以戶帶動片、以合作社或協會帶動一個區域的模式改良和優化品種提高羊絨質量，目前已經收到了成效。首先是牧民的認識上來了，他們都在主動地“去粗取精”，因為粗絨不光賣不上價，而且越來越不好賣，越來越沒人買了。到去年年底，經檢測合格的優質白絨山羊已經恢復到了100萬只。幾年來，累計對557戶、64.57噸羊絨進行了優絨優價收購和獎勵補貼。這是個來之不易的成績。

雖然取得了這樣一些階段性成果，但我們心里清楚，這項工作的難度是相當大的，我們常常處于一種“逆水行舟”的境地，稍一松勁就可能出現反彈。所以從我們來說再難也不敢松勁，再難也要堅持下去，不為別的，就為保住這一品系，幫助牧民實現持續穩定增收。

二

說完絨山羊，咱們再說細毛羊。巴雅爾圖接著說——

過去有句老話：“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人是這樣，其實羊也一樣。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講：“一方水草養一方羊。”

阿爾巴斯白絨山羊為什么能在我們鄂托克旗的北部山區長期生存并且成為一個獨特的品系？它跟烏仁都西山區的地理位置、氣候特點、牧草種類密不可分，是那個地域造就了這個品種。鄂爾多斯細毛羊也一樣，它也有一個適合于它生存的地域，不是誰想改變就能改變的。這就叫自然規律。過去，我們有些干部不大尊重這個規律，總想跟它戧著來，結果辦了不少違背自然規律的錯事，辦了不少得不償失的蠢事。

我們鄂托克旗的地理特點，北部是山區，南部是沙區。沙區最適合養殖的品種就是鄂爾多斯細毛羊，這個品種是建國后幾代畜牧業科技人員辛勤勞動下培育成功的，是我們鄂爾多斯一個很不錯的品牌。它的毛質好，肉質也不錯。可是，前些年，我們非要扔掉這個最適合當地特點的優良品種，去盲目地引進小尾寒羊，并且是強制性的推行。后來的實踐證明：那個小尾寒羊，除了體格大、生長快、多胎率高這些優點，毛不是好毛，肉不是好肉，經濟效益極差。更主要的是，它只能舍飼、圈養，根本不適合在草原上大量地發展。

除了引進小尾寒羊，南部沙區還有人搞過一段山羊養殖。這同樣是一件脫離實際的事。因為白絨山羊只適合于北部山區那個特定的區域，把它放到沙漠地區來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很快就以失敗告終。

這是我旗在細毛羊養殖上走過的兩段彎路，教訓是深刻的。所以我上任以后，按照實事求是、因地制宜的原則，在羊的養殖上，堅持了“兩手抓”：一手抓阿爾巴斯白絨山羊的保護，一手抓鄂爾多斯細毛羊的發展。

抓鄂爾多斯細毛羊，我們主要采取了三項措施：一是堅決淘汰不適合本地的小尾寒羊，一門心思的發展我們自己的細毛羊。因為有前邊的教訓在，在這個問題上。群眾跟我們的認識是一致的，態度是積極的，他們對過去那種脫離實際的瞎指揮早就深惡痛絕了，所以實行起來相當順利。二是恢復、整頓被毀壞了的中心配種站、種羊場等硬件設施，從選種、配種入手，完善對牧民的系列化服務。三是直接抓種羊基地的建設。為什么要直接抓呢？因為現在的牧民都是一家一戶地分散生產。個別牧戶對種公羊采取一種實用主義的態度，“拉來就用，用完就了”，根本不管種公羊的保護。所以，我們專門建立了種公羊基地，從引進、喂養到管理，都由基地來負責，這樣就把細毛羊的配種服務落到了實處。

目前我旗細毛羊的發展也已經取得了比較明顯的成效。

三

現在回過頭來再說說“肉牛產業”。

在鄂托克旗的歷史上，“草原紅牛”一直是一個很不錯的品牌；它的肉質不錯，在市場上很受歡迎，存欄數最高時超過了10萬頭。草場承包到戶后，受草場的限制，加上牛肉價格也不高，好多牧民就不養牛啦，導致草原紅牛的數量急劇下降，最低時跌到5000頭以下，幾乎就絕種呀！

相對來說，我旗南部沙區的牧民收入水平普通不高，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是細毛羊。受草原載畜量限制，細毛羊也不能過量發展。因此他們的收入水平充其量也就是維持個溫飽，想要達到“小康”，光養細毛羊是不現實的。我們經過分析、測算，認為發展肉牛養殖是沙區牧民走向富裕的必然選擇。但是，必須大刀闊斧地進行品種改良，靠現有品種是不可能的。因為鄂托克旗的牛，不光數量急劇減少，它的品種也在明顯地退化。那種正宗的傳統的草原紅牛已經很難找到了。即便能找到，也不純啦！肉質下降啦！只能切碎做餡，進入低檔消費。它的價格提不起來，就像粗絨一樣，沒有多大市場。所以，要想發展肉牛產業，就得對現有品種進行大力度的改良，使它成為中檔牛肉，最終成為像日本和牛、澳洲和牛那樣的高檔品種。

今年我們已經引進一家企業，由它負責提供優質種牛和凍精，沙區牧民提供架子牛，雜交后，使其二代、三代成為近似日本和牛那樣的高檔品種。

我們在肉牛養殖上的發展目標是：短期內先把目前的低檔牛肉改良成中檔牛肉，然后再逐步地把中檔牛肉改良成高檔牛肉。現在餐飲市場上對中高檔牛肉的需求量很大，像高檔牛排，像雪花牛肉；但這些品種目前都是從外邊引進，當地提供不了。我們近期內搞出中檔牛肉后，就可以填補市場的這一空白，由企業引進新品種種牛，在本旗建設其基地，主要措施是企業與養牛合作社、養牛協會合作，企業為它們提供優良品種的凍精進行配種、改良等，牧戶產下牛犢由企業高于市場價收購，擴大養殖規模，形成一個高檔品質的肉牛產業。同時，牧民也可以得到可觀的收益。

這確實是一個很好的產業，市場前景可觀，發展潛力很大。從我們來說，要草原有草原，要牧場有牧場，要牧民有牧民，何樂而不為呢？目前的關鍵是：盡快改良出具有中檔水平的優質牛肉，并且盡快形成規模。從我們農牧部門來說，主要是提供服務、牽線搭橋，把這樣的企業引薦給當地，由牧民的專業合作社與之對接，讓他們按市場規則進行運作。他們之間的經濟關系一旦建立起來，我們的使命就完成了。我們不干以往那種大包大攬的蠢事，當好“紅娘”就是了。到位而不越位，服務而不包攬。

四

以上談的，白絨山羊也好、細毛羊也好、肉牛產業也好，最終靠誰去落實？需要大量的科技人員，靠他們去與牧民群眾對接，靠他們到生產過程中去轉化。這就得談談科技人員這個話題。

我這兒說的科技人員有兩類：一類是工作在生產一線的基層科技人員，是我們農牧部門自己的；一類是專門搞研發的高端科技人員，是科研部門的專家教授。這兩類科技人員我們都需要。像鄂托克旗這樣的牧業大旗，要想在畜牧業上搞出點名堂來，手里沒有一大批科技人員，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今年的中央1號文件專門講了進一步完善農業科技服務體系的問題。這方面的工作我們前幾年已經在摸索著做了。大致是從三個方面做的：

一是為專家學者提供實驗平臺。我在調研中了解到：像中國農大、內蒙農大、內蒙農科院的專家、學者，他們研發了很多東西，就是因為沒有實驗平臺，或是缺少后續投入，好多都在抽屜里鎖著呢！為了把這些科研成果轉化為現實的生產力，我在我們賽烏素搞了一個基地，把這些專家們請來，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平臺，讓他們在這里深入研究。這里邊既有絨毛體系的專家，也有良種繁育體系的專家，牧草產業體系的專家，還有國家重大轉基因項目的專家。有的近期內就可以出成果，有的需要一個較長的時間才能出結果。不管時間長短，只要出了成果，首先在我這里轉化，首先在我這里見效益。在這個問題上，我始終堅持了一條原則，叫做“不求所有，但求所用”，專家是國家的，是高端科研部門的，由于我們之間有這樣一層合作的關系，他們就可以為我所用。他盡可以把他的成果拿到全國、拿到國際上去獲獎；而我就一個目標：把他們的科研成果就近變成農牧民發展生產、增加收入的實實在在的效益。所以我總結了兩句話，叫“他獲獎，我獲利”。這些年，我們在這上面靠“近水樓臺”得到了不少實惠。為了讓這些專家們愿意來，來了能待住，我給他們專門蓋了很舒適的住所，能洗澡，能看電視，能進行體育鍛煉，食堂的飯菜也不錯。很多人一待就是一二個月。

二是用好現有的科技人員。這是我自己的科技人員，他們是搞普及的，是工作在生產一線的。這支隊伍曾經是很健全很活躍的。草場承包到戶、特別是撤并鄉鎮后，他們當中的好多能人提拔的提拔，調走的調走，轉行的轉行，科技隊伍出現了斷層；少數留下來的一度也無所事事，成天就是個喝燒酒。這幾年，我們對這支隊伍又重新進行了整頓、充實、完善。為解決業務上的“斷層”問題，又新進了十二個本科生和研究生。現在，這支隊伍又重新活躍起來了。在當前的形勢下，我們的科技人員又承擔了一件更繁重的任務，這就是農畜產品質量安全檢測。它關系到所有消費者的食品安全，而且關系到牧民群眾的經濟收入。為了把這項任務完成好，我們把農畜產品質量安全檢測的關口盡量前移，不是等農畜產品上了市場才檢測，而是在生產環節就檢，從源頭上就開始把關。我們在賽烏素建立了檢測中心，從土壤開始就檢測上了，需要上什么肥就上什么肥。我們的各種農畜產品，牛肉、羊肉、絨、毛，都要進“中心”檢測。檢測合格的，給相應的標記；有了這個標記，到了市場上就可以賣到好價錢。

三是科技人員必須深入到一線去，沉到基層去。怎么深入？怎么“沉”？要從實際出發，怎樣有利于發揮作用怎樣來。比如獸醫，他必須成天在下面待著，待在縣城里就遠水解不了近渴了。我們有些獸醫家就在當地，要是再把獸醫站建在他家里，行醫就更便捷了。新招收的獸醫就沒有這么方便。你讓他們住到基層去，很不現實；他要是成天住在旗里，牲畜有病動輒幾十公里，隔山探海的極不方便。這是一個很特殊的問題，也是一個很撓頭的問題。目前還沒有找到有效的解決辦法。現在帶隊伍，必須從實際出發，待遇問題、裝備問題、收入問題，都要給大家提前想到，切實解決好，這樣，他們才能安心的工作。

圍繞著為牧民服務，還有一個問題也不能忽視，這就是專業合作社的建設。解決大市場與小生產的矛盾，必須走專業合作社的路子。建立專業合作社，關鍵是要有一個好的帶頭人，有一個能干的領辦者。現在在基層，這樣的能人很不好找。往往是想干的干不了，能干的不想干。除了帶頭人不好找，有時候牧民的思想觀念也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他們往往算小賬不算大賬，看眼前不看將來；有利的時候是合作社社員，遇到問題了都想往后退。解決這些問題，需要我們耐心地引導，細致地工作。為牧民搞好服務，這條路還很長，還有很多難題需要我們去解答，未來的路不可能一帆風順。對此，我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

采訪結束時，巴雅爾圖滿含深情地講了這樣一段話：我在基層工作已經二十多年了，光是在科局長崗位上也干了十幾年了。干這項工作，不光要有熱情、有辛苦、有原則，還得有一套適合基層實際的靈活管用的辦法。這些年這么干下來，總的講方方面面還是認可的，這是最讓我欣慰的。干工作就是圖個這哇！至于今后，繼續朝著這條路子走就是了。你說呢？當然，能動一動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