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滴(外五章)

王劍冰

水在滴滴答答地響。

水滴答了幾千萬年，或者更長，我不知道。

水在洞里滴著，水把山滴成了洞。或許這么滴下去，整座山都被水滴空了。

水從高處滴下來，像一枚箭鏃，箭鏃不停地射著，射向一塊又一塊的石頭，直到把這塊石頭射穿。這么說來，水比石頭堅硬，石頭在水的射擊下，無從躲避，只有迎接，迎接得粉身碎骨。水在滴落的同時也粉身碎骨。

如果我們沒有發現這個水洞，水和石頭就這樣交流著。其實在最寂寞的時候，水和石頭的交流成為一種必要。寂寞是十分可怕的事情，水不想寂寞，石頭也不想寂寞，水和石頭就這樣產生了共鳴。沒有水，石頭不會發聲，沒有石頭，水也不會發聲。石頭是水的歌，水是石頭的音符。

歲歲年年，水洞里就這樣鳴響著。當我的腳步遠去，或許再也沒有人走來，或許走來的人更多。

但最終留下的，仍然還是這水和這石頭，除非時間覆滅。

巖 畫

石壁上的圖畫起自哪個年代？

那是一些人物，人物上有太陽，一個一個的人物在舞蹈，舉著雙臂，踏著兩腳。

太陽在放著光芒，像一個車輪在滾動，滾動的時光是紅色的，紅色的時光把一片巖畫渲染得十分閃亮。

目光的手在巖畫上撫摸。

這是很高的山巖，高不可攀，無法想象，是登著什么樣的梯子，或怎樣地利用了繩索。

作畫的人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他把他的思想書寫在天地之間，也是個文學家，把他的詩一行一行地展露出來。

那是一個時代的朦朧體。

是什么樣的一種顏料，讓歲月黯淡，讓風云無光？

荒草在石縫間發芽，然后老去，然后接著發芽。

石縫中的生命

在橋上的時候，會發現橋下哪里伸出的一株小樹，恰到好處地成了襯景。

歪頭下望，竟發現這樹是從橋基的石縫中長出來的，這是一股什么力量啊，硬是在堅硬中擠出一枝柔軟的生命。

橋從水中跨過，石頭是帶了水分的，這生命不用擔心。為了生長，它還要迎承陽光，于是便彎曲了身子，從橋下一直向橋的上部伸展，伸過橋頭，伸過房沿。

我觀察了其他的橋，總能見到這種奇觀，石縫中不是有草生出，就是有樹長成。

在富安橋的橋頭，竟燦爛地生出了一棵彎曲著身子的石榴樹。

這是怎么來的一顆石榴籽，會在石縫間孕育成一個根，還是其他地方石榴的樹根蔓延在了這里？

我環顧四周，到處是高高低低的房子，近處沒有樹，也沒有可以長樹的地方。也許正是沒有長樹的地方，才在這橋下面的基石縫中長出了一棵石榴。石榴，或開始就是與石相伴的呢。石榴，那名字透著剛毅的美：只要是一個想生長的生命，無論怎樣的條件，都要堅韌地承受。

童年的雨

天漏了，奶奶說。

雨不停地下，沒有一刻要停的意思，一直下了一整天，一直下了一整夜，然后就一直的一整天一整夜地下。

一個星期過去了，又一個星期過去，奶奶就說天漏了。

天漏了就再也補不上了嗎？我的眼睛和天對接著，那大滴大滴的雨滴，從什么地方滴下來？天上有一只澆花壺嗎？誰在把弄著這把澆花壺？那該是怎樣的一只手？

雨不停的下，奶奶不停地嘮叨。奶奶嘮叨煩了，雨還沒有下夠。

我不能出去，立在門口，看水泡一個接一個從水中生出來，我看了很久也沒有明白那水泡是如何從水中生出來的，水中怎么能生出那么多的水泡泡呢？

我曾經看過奶奶燙了手，那手上立時就起了一個個大大的晶亮的水泡，奶奶說：“好疼好疼”，我不知道“疼”是什么。

現在地上起了那么多的水泡，地上也是燙的嗎？我的心里有點疼。

我把手伸進水里，水是涼的。

天漏了，雨無邊地下，我不能出去，我等著天晴。

晨

嚴冬，帶著最后一抹寒冷北去了。

一條河在此時發出了炸裂的聲音，晶瑩的水從冰面上溢出來，水便如一股晶瑩蒼蒼遠去。

漸漸地，那些冰釋然了。你已經聽不到冬天的聲音，隨著陽光的移動，再來河邊看時，滿河變成了悠悠的春水。

兩個孩子在河邊跑著，他們越跑越快。一個老人站在河邊喊著什么。

冬天終于過去。

遠處的山顯得蒼遠，似乎又高了一截。

那些草飄飄搖搖的，什么時候它們還沒有死掉。

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小動物從草里跑出來，撒歡似的跳，一眨眼跑得無影無蹤。

河從西往東蜿蜒而去。

一個一個的村莊、一塊一塊的田地醒來了。

日 出

太陽是一點點一點點將它的輝光鍍亮天穹的，在有著薄云的天邊，它鍍上的是通紅通紅的紅色，白色的層云上，它鍍上的是粉紅色，濃重的云絮中，它鍍上的是絳紫色。而遇上陰霾裹挾的云團，它則什么顏色也鍍不上了。

太陽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我曾在泰山上等待過日出，一群黑幢幢的影子聚集在東向的巖石上，每個人都裹著租來的厚重的棉大衣，身邊的一對情侶則穿著薄薄的衣衫只靠身體的依偎取暖，他們比我到得還早。然而，人們什么都沒看到。華山那次摸黑往高處攀時，差點滑下萬丈深淵，結果還是沒有如愿。倒是在峨眉山看到了，為了這一刻跑著跳著去那高高的懸崖邊，差點跑斷了腿，跳飛了心。但看到的日出卻不是想象的那種輝煌，而是小小的暈暈的一團白色。

看到日出蛋黃似的形態是在海上。波濤洶涌間，一輪紅艷正冉冉升起。開始從水中分離的一瞬先被我的同伴獨享了，我不知道他是何時等在了船頭。這個命運多舛的漢子，竟然激動得暗自流淚。我被眼前的一景感染良久。

太陽剛剛誕生的時候，我們能夠看清它的一切，它的圓，它的核，它的紅潤和它的變化。這個時候，最讓人興奮和親近，并讓各種心緒與希望變得躁動。太陽上升的階段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如生命誕生前的陣痛。

這種上升提示很多東西：等待需要耐心，等待未必會有結果，要有結果需更加的耐心與等待。總是在這種等待里，相伴著友情與愛情，真摯與真情。

地球與太陽的關系是一種巧合，正是這種巧合方產生萬物于生命。這是一種互補互生的關系，也就是由太陽普照萬物生長，又因萬物而顯出太陽的神圣。因而我們歌頌太陽，同時也在歌贊生命。

與太陽有關的文字都充滿火熱、溫暖、光明。與太陽有關的表達，都溢放豪邁、溫馨、激情。太陽給人類帶來了火帶來了光以及制造火與光的智慧。

沒有太陽就等于沒有時間的概念，萬物更替，滄桑變幻，而太陽不變。太陽在時間的更替中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