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舊時集會或者宴客不比今日,打個電話發(fā)個短信人就召集起來了,舊時得挨個當面通知,地方一大就很費事。怎么通知呢?有專門的當差跑這事。手持一張單子,上面寫明事由、時間地點、受邀人姓名等等,然后由當差一個一個跑過來。受邀人接到單子,如果赴邀就在單上寫上“知”或者“敬知”之類的字,并署上自己的大名,如果不往則寫個“謝”字。這是通行做法,清代中晚期尤為多見。這個單子叫知單。
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就是當年設于京城的江蘇會館的幾份知單。為了向朝廷謝恩,在京的江蘇籍官員定于某月某日于某地一同謝恩行禮,為了方便落實,知單以各人籍地所屬府為單位,共七折(知單經(jīng)折裝,故單位為折),分別為:蘇州府、江寧府、常州府、揚州府、鎮(zhèn)江府,松江府、太倉州、通州以及徐州府、淮安府、海州各并為一折,當年江蘇省一共八府三州,悉數(shù)其中。在知單上簽名前往行禮的共九十一人(其中一人重復),職位最高、可以說是這一次行禮的領銜人物是尚書銜都察院左都御史陸潤庠。那么,是什么事讓在京的江蘇籍官員要集體向朝廷行禮謝恩呢?且讀知單:
啟者:本月二十六日內閣奉旨二道,減緩江寧、蘇州等屬。錢漕同人定于二十九日辰初刻謝恩,屆時恭詣景運門內九卿朝房東間會齋一同行禮。單到請列臺銜,以便繕折。并祈書名、知必到等字樣。長板走單,飯錢三百文。
此啟
江蘇省館值年公啟
知單未署年月,僅以“本月二十六日”略之,但事由是清楚的:“內閣奉恩旨二道,減緩江寧、蘇州等屬”,也就是關于江寧、蘇州等地區(qū)劃歸屬的事。在近代史上,我國省一級行政區(qū)劃有過一些變化,但是在清末曾經(jīng)有過一個旋立旋廢的江淮省,不甚為人所知。關于這件事,在諸多清人、清史著作中都有記載,比如張之洞的《張文襄公文集》、朱壽朋的《光緒朝東華錄》,以及《清史稿》和當年上海的《申報》等等。臺灣作家高陽也曾經(jīng)以文學筆法作史家文章,在他的《慈禧全傳》中列出專門章節(jié)作了生動的描寫。但是依然鮮為人知,究其原因,就是因為這個“江淮省”僅僅存在三個月,沒有對現(xiàn)實生活和歷史產(chǎn)生多大影響。那么為什么要設一個江淮省,又為什么剛一設立旋而即廢呢?七折知單是這一事件的見證,給了我們了解的機會。
我們先簡略回顧一下清代江蘇省的來歷以及相關事權等情況。江蘇地處我國東部沿海,長江下游,但是在清朝立國之初并沒有江蘇省,只有江南省。江南省所轄為今江蘇和安徽二省之域,名為江南,其實兼有江北之地。康熙六年(1667年),江蘇、安徽分省,江蘇轄八府三州,即蘇州府、松江府、揚州府、常州府、太倉州、江寧府、鎮(zhèn)江府、徐州府、淮安府、通州、海州,依然分轄江南江北。因為地理位置重要,且為民豐物阜之域,所以治權亦大,巡撫以外,也為兩江總督所轄。兩江總督駐節(jié)江寧(今南京),江蘇巡撫駐節(jié)蘇州。清朝政府非常重視總督一職,那是最重要的封疆大吏,通常都由元老重臣擔任此職。兩江之地(江蘇、安徽、江西)更是清廷財政和糧秣的主要來源地區(qū),所以尤為重視。遠的不說,同治以來,先后擔任兩江總督的重要官吏便有曾國藩、李鴻章、張樹聲、劉坤一、沈葆禎、彭玉麟、左宗棠、曾國荃、張之洞等,有的還是一任再任。但是總督與巡撫,盡管總督轄一省至數(shù)省,巡撫只管一省,并且總督官階高于巡撫(總督正二品,若加兵部尚書銜為從一品,加大學士銜為正一品;巡撫從二品,加兵部右侍郎銜為正二品),他們之間卻不是屬官關系,而同為一省之內最高行政長官。這是清廷出于督撫之間互相監(jiān)督審制的需要,是皇帝牢固控制地方的手段。有的省份甚至督撫同駐一城,造成事權不一,出現(xiàn)混亂局面。江蘇督撫分駐兩地,前面說了,江蘇不僅民豐物阜,地理位置重要,更有京杭大運河通貫蘇南蘇北,那是漕運命脈,所以清政府初定江山時,就依明制將漕運總督設于江蘇,治所在蘇北淮安。并且,漕運總督不僅總督漕務,還兼督淮(安)揚(州)等地方事務。當年的江蘇省,一撫二督,各有掣肘,官不好做。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吏治腐敗、河道淤塞、漕運功能退化等問題日益突出,至道光初年漕運已經(jīng)處于癱瘓狀態(tài)。同治光緒時候,漕糧征運一半改作折價征銀鈔即所謂“折色”,一半改由海運,這一來運河所經(jīng)各省漕運機構就得撤銷,屯戶也被并改,漕務無事可督,名存實亡,于是裁撤漕運總督之說興起。
但是裁了漕運總督以后怎么辦?這時候出現(xiàn)了兩種觀點:一種認為改漕督為江淮巡撫,即分治江蘇,另設一個江淮省;另一種觀點與之針鋒相對,裁了漕督不應復置機構,認為江蘇不可分省。
最早提出建議是在同治三年(1864年),由御史陳廷經(jīng)提出,不過這時的問題還不是另設江淮行省,而是將江蘇、安徽二省“疆輿變通”。這一年六月,曾國藩的湘軍攻占太平天國首都天京(今南京),太平天國敗亡,七月,陳廷經(jīng)在條陳善后事宜時,以軍事吏治興廢為由提出將安徽、江蘇兩省疆輿略為變通,即以兩省長江以南之地屬江蘇,長江以北之地屬安徽。清廷為此征詢時任兩江總督曾國藩、江蘇巡撫李鴻章、安徽巡撫喬松年的意見,要求“酌度形勢,妥籌具奏”。曾國藩認為劃江而治對軍事吏治興廢無關,故以“此等大政,似不必輕改成憲”加以否定。他駁倒陳廷經(jīng)“變通疆輿”時有“疆吏茍賢,則雖跨江淮,而無損乎軍事吏事之興。疆吏茍不賢,則雖劃江分治,而無補于軍事吏事之廢”之語,說得極為精彩。
清廷采納了曾國藩的意見,“陳廷經(jīng)所奏,應毋庸議”。
但是爭論依然繼續(xù),并且問題已不再是江蘇、安徽二省“疆輿變通”,而是分治江蘇,另設江淮行省。張之洞(曾任兩江總督、時任湖廣總督)、周馥(現(xiàn)任兩江總督)等人堅決反對,恩壽(末任漕運總督)、張謇(翰林院修撰)、端方(現(xiàn)任兩江總督)等人主張另設行省……都是說話擲地有聲的人物,令朝廷不知所措。光緒三十年(1904年)十二月初六日,朝廷先后收到張謇由端方代奏的徐州建省折和御史周樹模請裁漕運總督折,在交由政務處會議之后,作出決定:諭裁漕運總督,改設江淮巡撫。諭云:
政務處奏議復裁改漕運總督一折,江北地方遼闊,宜有重鎮(zhèn)。順治年間,改設漕運總督,原兼管巡撫事。現(xiàn)在河運全停,著即改為江淮巡撫,以符名實而資治理。即以原駐地方為行省,江寧布政使所屬之江、淮、揚、徐四府暨通、海兩直隸州,全歸管理。仍著兩江總督兼轄,各專責成。
就這樣江蘇被南北分省,江淮省成立了。
但是上諭公布后遭到了都察院左都御史陸潤庠、翰林院侍讀學士惲毓鼎等江蘇籍京官的反對。光緒三十一年正月二十日,陸潤庠上奏,提出江淮建省不便有四,大意為:一、江淮設省與光緒二十六年朝廷開始實行的裁革冗員新政精神不符;二、劃江而治使江蘇失去形勝,難以成省;三、將影響江蘇、江淮兩地的財賦;四、增加機構,影響行政效率。值得注意的是,在陸潤庠折上列名者達20余人,“凡蘇省在京三四品京堂均與其列,淮省則寥寥無幾人。”
二月初九日,惲毓鼎接著上奏,他也提出四點意見,建議朝廷對江淮設省宜審慎從事。
二月二十五日,時任兩江總督周馥上奏,認為蘇淮分省,利少弊多
……
這些奏折朝廷皆交政務處發(fā)往各衙門會議,很快政務處就收到了各個衙門送來的“說帖”:主不必設省的有74件,而主設省或復設漕督的只有7件。這樣的結果一定令清廷大為驚訝,于是又下一諭:
政務處奏覆會議蘇淮分省一折。蘇淮分省,于治理既多不便,著即毋庸分設,江淮巡撫,即行裁撤。所有淮揚鎮(zhèn)總兵,著改為江北提督,以資鎮(zhèn)懾。
此時是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三月十七日,距江淮設省上諭下達三個月還差5天,江淮省算得上是近代史上壽命最短的省級建制,真是曇花一現(xiàn)。得知消息后,在北京的江蘇籍大小官員興高采烈,于是江蘇會館牽頭,邀集大家匯集景運門內九卿朝房東間行禮謝恩,可以想見那個早晨九卿朝房內有多么熱鬧。有意思的是,因為是早晨(“辰初刻”為早晨七點),大家餓著肚子來,江蘇會館雖然安排了“會齋”,但是飯費得自付,品高如陸潤庠者(從一品)也沒有例外,每人三百文,在知單上寫得清清楚楚。
七份知單雖小,卻是“江淮省”難得的遺存物證,保留到今天不容易,值得珍藏。
江蘇會館知單,共七折。知單外套封注有簡要事件。
知單封面“知啟”二字上鈐有金色江蘇會館印記。
知單內文,寫明時間、事項等具體內容。
知單內簽名,起手為此次行禮的領銜人物陸潤庠。
知單內簽名。
知單內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