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眼睛”照亮回家的路仇家兩母親抱團取暖，

少年惹禍千里逃亡，兩位母親墮入深淵

2004年1月末，還差三天就是春節。河北省保定市39歲的主婦羅秀珠歡天喜地地蒸年糕、做豆瘸，鄰居忽然跑來告訴她：“出大事了！你家小雨把嚴俊杰打死了！”羅秀珠慌忙往外跑，見馬路邊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她擠進人群，看見住同一小區的嚴俊杰滿臉鮮血地躺在地上，其母高敏仁哭得聲嘶力竭。

幾個目擊者說，雷雨在墻根放鞭炮驚到了嚴俊杰家的狗，愛狗如命的嚴俊杰與雷雨推搡起來，雷雨逼急了竟抄起一塊磚頭，沒頭沒腦地朝嚴俊杰砸過去……

羅秀珠抑制住狂跳的心，帶著幾百元現金和一張5000元的存折，隨救護車一起來到醫院。然而，嚴俊杰最終搶救無效，于次日晚上死亡，羅秀珠這才意識到兒子闖了大禍！

警方對嚴俊杰的死因進行了鑒定，認定是外傷導致顱內大出血，當即就簽署了拘捕令，對犯罪嫌疑人雷雨實施抓捕。

高敏仁的丈夫3年前死于心臟病，嚴俊杰是她惟一的兒子，在兒子的葬禮上，她哭得肝腸寸斷：“老天爺啊，你為什么總把災難降臨到我們孤兒寡母身上……”高敏仁的哭訴，也深深刺痛了羅秀珠：雷雨3歲的時候，她的丈夫因車禍去世，她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兒子拉扯大，沒想到他年少無知，竟闖下如此大禍！

民警在事發當天就找到羅秀珠，向她了解雷雨的去向。她小心翼翼地問：“要是雷雨被抓到，你們會怎么判他？”負責辦理此案的劉警官嚴肅地告訴她：“雷雨犯罪時尚未滿18歲，可免于死刑，但畏罪潛逃會罪加一等。他要是和你聯系，你一定要勸他自首，爭取寬大處理。”

羅秀珠默默地點頭，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警方派出干警四處搜尋仍不見雷雨的蹤影。2004年6月，保定市公安局將雷雨列為網上通緝對象。

兒子逃亡天涯，生死未卜，羅秀珠的心都要碎了。就在羅秀珠擔心兒子的安危時，高敏仁三番五次找上門來，逼問她雷雨的下落。羅秀珠發現她在幾個月里迅速地衰老了，頭上竟有了絲絲白發。

盡管羅秀珠再三解釋兒子沒有和自己聯系過，但高敏仁仍然不甘心，她無處發泄，便撲上來抓扯羅秀珠。羅秀珠自知有愧，也不躲閃。看到她頭發被抓散，臉上也被抓了幾道血印，鄰居們都勸高敏仁：“孩子的錯跟大人沒關系，俊杰媽，你就放過秀珠吧！”

高敏仁指著羅秀珠罵：“你沒把孩子教育好，才殺了我家俊杰！”羅秀珠低頭流著淚說：“如果打我、罵我能讓你心里舒服點，你就使勁兒地打吧、罵吧，我決不還手。”聽她這么說，高敏仁卻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沒能在羅秀珠這里得到消息，高敏仁又把警方的通緝令復印了幾百份，在周邊城市和鄉村張貼，還跟著公安部門的辦案人員踏遍數省進行搜捕。

高敏仁追兇一年，把家里的錢都花光了。為了表達對高敏仁的歉意，羅秀珠東拼西湊了3萬元錢，親自送給高敏仁，想以此補償她的喪子之痛。可高敏仁一拿到錢，就又復印了幾百張通緝令，再次踏上尋兇之路！看到這一幕，羅秀珠心痛難忍。

2005年4月的一天半夜，羅秀珠的手機突然響了，她疑惑地接通，頓時涕淚橫流。原來，電話是雷雨打來的！羅秀珠連聲追問：“兒子，真的是你嗎？”雷雨小聲抽泣著，把這一年多的辛酸告訴了媽媽。原來，事發當天驚恐萬狀的雷雨跑到附近一處沒人的建筑工地躲了起來。兩天后，又冷又餓的他趁天黑悄悄跑出來，買了去秦皇島的車票。

聽完兒子的訴說，羅秀珠的心都要碎了。雷雨關心地問：“媽媽，你的眼病現在好些沒有？”羅秀珠哪敢告訴兒子，因為思念他她天天哭泣，眼睛幾乎看不見了。她關切地問兒子：“你在哪里？過得怎么樣？”雷雨痛苦說：“媽，我知道警察還盯著咱家，我不能告訴您我在哪兒，只能告訴您我還活著！”說完，他便匆匆掛斷了電話，羅秀珠拿著手機久久不能放下……

“冤家”母親抱團取暖，黑暗中那心酸的微笑

第二天高敏仁又來了，她看見羅秀珠正在偷偷拭淚。自從雷雨逃走后，各地不時傳來消息，不是說有逃犯跳車身亡就是被擊斃，每當此時，羅秀珠就跋山涉水地去看。高敏仁這才想到，其實發生悲劇以后，羅秀珠也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呀！

高敏仁環顧羅秀珠的家，因為幾乎把所有的家底都賠給了她，羅秀珠家里值錢的東西全賣掉了。她穿的那件絳紅色外套，磨出了破洞也舍不得丟掉……看到羅秀珠放在桌上補了一半的外套，由于她眼睛視物不清，針腳都歪歪扭扭的。高敏仁嘆了口氣，抓過外套，硬邦邦地說：“你瞎摸糊眼的，我拿去幫你補補算了！”羅秀珠一愣，只好使勁兒點頭。

第二天，高敏仁把補好的衣服扔在桌上，一句話也沒說便向外走，羅秀珠追上來：“高姐，親戚送了點新收的花生……”高敏仁甩開她的手“惡狠狠”地說：“你家的花生我吃不下！”羅秀珠頓時啞然。

2006年春節，外面鞭炮聲聲，每年春節便是羅秀珠最心痛的時候，她摸索著走向廚房，想煮兩碗餃子，一碗給自己一碗給兒子。沒想到，神思恍惚的她把煤氣引燃后，連鍋都沒有放，便拎著油壺往爐子上倒，火苗頓時躥起老高，羅秀珠頭發和衣服都被點著了。

她急著想找掃帚撲火，眼睛卻什么也看不見。這時門外沖進一個人，拿起掃帚和濕抹布使勁撲滅了大火，羅秀珠這才看清來的是高敏仁。

高敏仁大口喘著氣，責怪羅秀珠太不小心。羅秀珠覺得奇怪，高敏仁為何會在春節時跑到她家來呢？只一刻，她便明白了：原來，每年春節對高敏仁來說，同樣是最痛苦的時刻。

高敏仁嘆口氣說：“家里冷清得像墳墓，想想你也是一個人，不如跟你一塊兒煮碗餃子吃。”羅秀珠點點頭，趕緊重新生火、燒水。餃子端上桌后，兩人默默地吃著，高敏仁突然談起了兒子小時候的事。她說，俊杰小時候胖乎乎的，可好玩了，特別喜歡吃糖……

羅秀珠說，雷雨也喜歡吃糖，曾經為了搶一塊糖跟別的小朋友打架……說到打架，兩個女人都小心翼翼地打住了，尷尬不已的羅秀珠只好低下頭吃餃子。

從那以后，高敏仁到羅秀珠家來得更勤了，她似乎已經相信雷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她還幫羅秀珠買了一個電磁爐，手把手教她摁開關。羅秀珠一個勁兒表示感謝，高敏仁仍是嘴硬地說：“不是看你可憐，我才懶得管你，爐子錢你要給我。”

羅秀珠與高敏仁有時候也會坐下嘮嘮嗑，兩個失去兒子和丈夫的孤單女人，在承受著巨大痛苦，獨自在黑暗中行走了這么久后，似乎終于找到可以取暖的對象。但讓她們都沒有想到的是，對方竟是自己提防和仇恨了多年的死對頭。

有時候，高敏仁也會忍不住試探羅秀珠：“雷雨走了好幾年，也不知現在長成什么樣兒了。”每當此時，羅秀珠的內心就波濤翻滾，其實每隔幾個月，兒子就會用隱藏號碼的方式給她打電話。那深夜響起的手機鈴聲，既是羅秀珠的精神支柱，也是她的精神折磨。

其實有好幾次，羅秀珠都想把這件事告訴高敏仁，解脫兩家人這么多年的心靈枷鎖，但每次話正要出口時，她都一個激靈：兒子身負命案，又潛逃多年，高敏仁能饒得了他嗎？法律能饒得了他嗎？再說，兒子在遙遠的地方已經有了安定的生活，就算他回來服法，嚴俊杰也不能活過來，她又何必搭上兒子的下半生呢？這么一想，羅秀珠的嘴角動了動，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2011年，羅秀珠的眼睛徹底失明了。在保定市第一醫院檢查后，醫生說她屬于蠶食性角膜潰瘍，想要復明只能做角膜移植，但是供體很難找。羅秀珠絕望地回到家，心想此生可能再也看不見兒子了。

雷雨再次打來電話，得知媽媽的眼睛竟然失明了，他失聲痛哭：“媽媽，是兒子不孝，害您哭瞎了眼睛，現在也不能守在您身邊照顧您……”羅秀珠的心仿佛在滴血，她顫聲說：“兒子，要不你回來吧，媽陪你去公安局……”她話還沒說完，雷雨就驚恐地叫起來：“不！我不想坐牢！媽，我怕！”兒子的聲聲哀叫讓羅秀珠再次心軟了。

羅秀珠不適應黑暗的生活，總是把自己身上碰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高敏仁看不下去，天天到她家來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羅秀珠自己都感到奇怪，幾年的互相折磨，兩人的關系竟發生了奇異的改變，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照顧自己的居然是“仇人”高敏仁。

大愛覺醒后良知復蘇，“媽媽的眼睛”盼你回家

2011年4月，羅秀珠家里來了一位陌生人，把一包錢塞進她手里后轉身就走。

當天晚上，雷雨又給母親打來電話：“媽，這3萬元錢給您留著做手術，就當兒子盡的孝心……”羅秀珠正準備與兒子好好說話，雷雨卻突然說：“媽，那邊來了個警察，我掛了！”

這么多年，兒子仍然過著擔驚受怕的生活，羅秀珠寢食難安。高敏仁每天對她的悉心照顧，更讓她滿心愧疚。就在她為此事糾結猶豫之時，卻傳來了高敏仁被查出患肝癌晚期的消息，醫生告知她最多只有3個月到半年的生命了。

羅秀珠心中十分難受，她拿出雷雨捎給她的3萬元錢，跌跌撞撞地摸到醫院，來到高敏仁的病榻前，動情地說：“高姐，這點錢是我的心意，你快點好起來，咱倆還能一起嘮嗑。”盡管高敏仁家有親戚幫助照看，但羅秀珠堅持留下照顧她。

就這樣，羅秀珠留在了高敏仁的病房里。高敏仁因為肝功能受損，消化變差，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想吃小餛飩。羅秀珠冒雨提著保溫桶摸索著走了兩條街，終于把一份熱騰騰的餛飩送到了高敏仁手里。

看著她被雨水淋濕的頭發和沾滿泥巴的褲腳，高敏仁流著淚說：“秀珠，以前我曾經罵過你還打過你，對不起。”羅秀珠握著她的手輕輕搖著：“快別說了。”

盡管羅秀珠不辭辛苦地精心照料著高敏仁，但她的病情還是不可逆轉地迅速惡化。

2012年2月6日，高敏仁進入彌留之際，她拉著羅秀珠的手說：“秀珠，我要去同俊杰和他爸團圓了，這世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眼睛。我死后，把我的眼角膜取出來，請你代替我在世上看我想看的一切……”

高敏仁的話音雖然虛弱，但在羅秀珠聽來卻如同石破天驚！她緊緊拉著高敏仁的手哭著說：“你不要這樣，我真的不配接受你這么珍貴的饋贈啊……”高敏仁的聲音微弱卻不容置疑：“我已經簽了眼角膜捐贈協議書，我死后……會有人安排手術。”說完這番話后，高敏仁便與世長辭，羅秀珠拉著她的手哭啞了喉嚨。

遵照高敏仁生前的遺愿，新視眼科醫院的專家向高敏仁的遺體莊嚴地舉行了告別儀式后，小心翼翼地將她的眼角膜取出，立即給羅秀珠做了角膜移植手術。

一周后，蒙在羅秀珠眼上的紗布被揭開，她驚喜地發現自己竟然重見光明！但與此同時，她內心的愧疚也達到了頂峰：高敏仁是那樣信任她，不但相信了她從沒與兒子聯系過的謊言，甚至還將角膜也無償地捐給了她！而自己，卻一直到她死都沒有告訴她事情的真相！悔恨和愧疚輪番撕扯著羅秀珠。

每天早晨一睜開眼，她就仿佛感到高敏仁的眼睛在親切地注視著自己。那目光中，既有憐惜，又有鼓勵，還有一絲責備。一瞬間，羅秀珠下定了決心：讓兒子回家！只有償還自己該償還的東西，才能活得堂堂正正，問心無愧。

2012年2月14日晚，雷雨再次給母親打了電話。羅秀珠告訴他嚴俊杰的媽媽已經去世了，但她把眼角膜留給了自己。她說十分想念兒子，詢問他的具體地址。可能考慮到“危險”已經過去，雷雨終于向母親透露，自己在湖南漣源的一個煤礦。

羅秀珠立刻買了去湖南的火車票，母子相見的那一刻，相擁大哭。羅秀珠緊緊抓住兒子的手，平靜地說：“小雨，跟媽媽回家。高阿姨曾說過，把眼睛留給我，讓我幫她看到她最想看的東西。我想，她最想看到的就是你能勇敢地承擔自己的錯誤，重新做人。”

雷雨驚慌地說：“媽，你怎么這么狠心？我不想坐牢！”

羅秀珠傷感地說：“小雨，我想你高阿姨肯定早就猜到了你的情況，咱們做人不能沒有良心。再說你每天像老鼠一樣躲進地下幾百米深的煤礦，不敢見光，這種日子你還想過多久？聽媽媽的話，回家吧，從今后咱們就可以在陽光下生活了。”聽到媽媽的話，雷雨終于流著淚點了點頭。

2012年3月16日早上，羅秀珠領著雷雨找到了當時負責辦理此案的劉警官。他拿出一張按著手印的信紙，竟是高敏仁生前寫下的：“如果有一天雷雨歸案，希望警方念其年幼無知，又是初犯，能從輕處罰……”看著這張紙，羅秀珠和雷雨淚流滿面。

2012年4月20日，雷雨殺死嚴俊杰一案重新審理，雷雨涉嫌故意殺人罪，但受害人家屬要求從輕處罰，且有自首行為，綜合各種情況，判處雷雨有期徒刑7年；羅秀珠隱瞞兒子與其聯系的情況，屬于知情不報，但念其主動將兒子送往公安機關自首，可免予刑事處罰。

2012年5月25日，羅秀珠來到高敏仁一家的墓前，獻上三束金黃的菊花。她輕聲說：“高姐，你放心地走吧！你的眼睛已經看到了世上最美的東西，那就是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