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紅樓夢》里有一段對睡姿的描寫:某日,寶玉早起去看望黛玉,剛好史湘云和黛玉同住。看到林妹妹“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卻一把青絲拖于枕畔,一只胳膊露在被子外面。”
即便是在夏天,體質虛弱的人,也要注重防寒,睡覺是一種養生。
在我的家鄉,許多人將睡覺稱之為“上蘇州”。明朝洪武年間,朱元璋將姑蘇閶門一帶居民遷徙過長江。六百年悠悠時光里,祖先把對故土的懷念留在夢里。“上蘇州”,成了上代移民精神皈依的一種集體回望。
人生的許多幻想出自睡眠。靈感從中偶得,渴望得到甘霖,心靈受到撫慰。一天的勞作、忙碌之后,僵直的軀體得到舒展,繃緊的神經松弛,興奮與煩惱可以忘得一干二凈。夢,是人們在恍惚、飄渺狀態下放飛的一只風箏。
我對以腳力謀營生的人,懷敬畏之心。有一次,在路邊看到一位賣西瓜的漢子,在一堆瓜旁的樹蔭下,地上鋪展一條蒲席,在鬧市處酣然入睡。想這時,美美地睡上一覺,對他來說是一件極幸福的事情。
長江下游進入三伏天,溽暑難熬。小時候,我常露天而眠。那時候夕陽剛剛落山,外祖父在路邊支上竹床。然后領我到井邊汲水,木桶里的水,一漾一漾的,兩個人用竹竿抬著,一高一低,潑潑灑灑,逶迤了一路。外祖父用臉盆潑水,一盆水被拋成180度的弧形扇面,沁涼的井水被潑到馬路對面,絲絲冒著熱氣。
月亮升起來了,蟬鳴漸漸停憩,這時候,不知誰家的竹床上,傳來時續時斷的鼾聲和夢囈。有人放涼匾、也有人擱門板,那扇板,豎著時是門,雙手用力輕輕往上一提,再輔之以腳面的協調配合,靈巧地往上一攛,放倒了便是一張床。有時候,人對生活的要求總是很低。
苦夏綿長,唯有酣睡。有人躺在橋上,一席鋪地,四面河風,鼓蕩而至,夾雜著荷香水汽迷糊入眠,直至天色熹微,渾然不知。
一次,蘇東坡夜飲醉復醒,“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喝酒喝得口干舌燥,叫門不應,只能跑到水邊去吹吹風。
許多人喜歡仰臥,將人生的諸多煩惱丟棄枕頭一邊。其實側臥也很自然而舒展,有人稱之為“文相”睡姿。
嗜睡者,《宋史·隱逸傳》記載有一個叫陳摶的隱士,“每寢處,多百余日不起。”他安睡的秘訣是,左側臥時屈著左腿,右腿伸直,屈著左臂,并以左手撐頭,而右手則放在右腿間;右側臥時,則相反。據說,后來《半山翁詩》對陳摶的臥姿說法提出質疑:這難道是好的睡覺方式嗎?“似較穩適,然亦不得太泥,但勿仰臥可也”。作為隱士,他進入那種似睡非睡、神氣相抱的篤靜狀態,也就進入了人生境界的某種極致。
就寫作的姿勢觀察,美國作家馬克·吐溫、英國小說家史蒂文生善取臥姿,美國作家卡波特更是直言不諱,稱自己是“百分之百的睡姿作家”。
余秋雨走在文化苦旅途上,看到夜幕下的莫高窟“就像端詳一個壯漢的睡姿一般,看它睡著了,也沒有什么奇特……與別處的小山一樣。”他發現了什么?這又是另一種情形。
無論是蒲席、竹床、涼匾、門板和躺椅,還是懷想、隱居與寫作,都呈現不同的人生睡姿。
摘自《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