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搜索》的最后一個影片段落,鏡頭緊跟葉藍秋,追隨著她像孩子一般輕快地在蘆葦叢中穿梭的身影,捕捉到坐在亭子里也不安分的她,微微側過頭,綻放著的如花般明媚的笑靨。當巧笑倩兮的葉藍秋仿佛看到什么新鮮事物雀躍著從亭子里跑出去時,鏡頭突然停滯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美麗的女孩從鏡頭里消失了,眼前出現了一座空亭,死一般寂靜,片刻,鏡頭緩慢平移、定格,亭子邊,是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細細地通向未知的遠方。
《搜索》的故事不很復雜,都市白領葉藍秋得知自己身患絕癥,在心靈瞬間遭受打擊的時候,沒有給公交車上的一位老人讓座,并與同車的乘客發生了爭執。當時的情況被一位實習記者楊佳琪偷偷用手機拍下,隨后被資深記者陳若兮通過電視與網絡媒體曝光,引起了巨大的反響。自此,葉藍秋就象南美洲叢林中的一只蝴蝶,偶然扇動了翅膀,卻在中國南方都市里引發了一場“南太平洋風暴”,短短的七天時間,十幾個人被卷入其中,他們的生活被迫推離既有的軌道,甚至命運都被徹底改寫……
平心而論,這個改編自網絡小說《請你原諒我》的電影故事,其實并不見得有多高明,但是它真實。它的真實在于對時代脈搏準確的把握,在于對與生活最息息相關的網絡問題的瞄準,更重要的,在于對當代人那一片荒漠般的生存狀態毫不留情的揭示。
影片中,來來去去十多個人物,若要論起手腕,一個賽一個地“聰明”,其中最“聰明”的,當屬楊流舒。
楊流舒在事業上確實有著過人的能力,舉手投足間揮灑著成熟中年男人的自信與風度。然而,在他與妻子莫小渝之間的關系上,我們看到了他冷酷、自私的一面。他用對待公司下屬的態度來對待莫小渝,他不拿莫小渝當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渴望愛的人,他需要的是一個在家聽話的木偶,在外帶得出場的女人。一切都是為了他的成功,為了他能站在事業的最頂端,即使是妻子,該利用的時候就要好好利用,一旦妻子給他的成功帶來可能的麻煩,便毫不留情地用各種方法來懲治、來控制。楊流舒是所有電影人物中被這個功利的社會異化得最厲害的一個形象,他有錢勢、有能力、深諳“規則”、處事游刃有余,可他的心思只放在自己身上,對別人,只有工具式的利用。
工具式的利用,幾乎涵蓋了影片中大部分人物之間的關系。陳若兮利用楊佳琪拍的素材紅極一時,唐小華利用葉藍秋事件取而代之,楊佳琪利用陳若兮失勢的機會、趁機上位……把人當工具,無視對方的情感,既封閉了自己的心靈,又阻隔了他人的溝通,慢慢的,人的心靈便成了一片荒漠。
而人,從來都是群居的動物,也是最怕孤獨、最渴望心靈溫暖的一類。現代社會浮躁、節奏快,各種壓力紛至沓來,人的生存本來就是舉步維艱,前有狼,后有虎,他人是地獄。平日里積累的負面情緒,一旦有了突破口,便毫不留情地發泄出來,而網絡,正是發泄的最好途徑。葉藍秋事件,本身就有許多敏感點。葉藍秋的身份與美麗,讓人聯想到最臭名昭著的“小三”一群;葉藍秋的愛瑪仕眼鏡,給人以炫富之嫌,難免招起人們的仇富心態;葉藍秋不讓座的事情,使情緒本來就白熱化的網民有了一個“道德綁架”的借口……各種臟水、污穢,隱含著幾千幾萬個見不得光的心思,便齊齊潑到了葉藍秋的頭上。這個時候,葉藍秋也不是人,是工具,是一個他人情緒發泄的承載物。
存在主義哲學家布貝爾認為人與外部世界有兩種性質不同的關系,一種是人與物之間“我與它”的關系,是主體與客體,利用與被利用的人與工具的關系;另一種是人與人之間“我與你”的關系。在“我與你”的關系中,每一個人都具有他自己的內在的意義世界,我和你兩個人都是主體,我們互相同情、互相信任、互相理解。“我與它”的關系,一旦被拿來大量取代人與人之間“我與你”的關系的話,人性就趨于毀滅。近觀《搜索》,幾乎每一個人,都有意或無意地,視他人為實現自己的目的而加以利用和操縱的物。于是那一點本該留存在人們內心的一點溫暖,慢慢地消散著,而葉藍秋與楊守誠之間唯一還能保有純真、純粹的愛情,也因為葉藍秋的死畫上句號。在荒漠般的社會生存中,他們帶來的僅有的一點溫暖迅速從指間褪去,伸出手,觸摸到一片冰涼。


我們的內心,也是一片冰涼。銀幕上講述的故事,簡直就是我們的生活,控制欲極強的大老板、處處給人下絆子的同事、踩著人腦袋往上爬的職場、眾口爍金積毀銷骨的網絡暴力……虛偽、懦弱、圓滑、陰險、卑劣、自私、冷酷、狡猾……人與人之間連最基本的信任都難以維持,真善美變成首先要毀掉的東西,這便是《搜索》的社會生存,這也是我們的社會生存的一個寫照,我們,每個人,都是受害者,也都是加害者。
從票房與口碑看來,《搜索》比陳凱歌之前的幾部影片更受觀眾的好評。它如一把匕首生生地刺入了我們的生活,刺進了我們的心靈,不留余地,不加掩飾。陳凱歌的“去陳凱歌化”改變了他以往電影中經常存在的導演的道德價值導向,他讓自己盡可能地退到了幕后,不動聲色地講述故事,盡可能對生活進行最接近真實的還原。然而,在某幾個地方,陳凱歌還是有意無意地讓自己的道德價值導向介入了,而介入的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帶來人物邏輯上的失真。
如果說《搜索》中有“壞人”的話,那么,陳若兮便是首當其沖的一個。在對陳若兮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在表現她的干練、俐落、不遺余力、沖勁十足的性格特征時,也展現了她為名利不擇手段、冷酷自私的一面。陳若兮的堅強與脆弱,陳若兮因為父母家庭“小三”介入導致破裂而帶來的對感情上的不安全感,以致看到葉藍秋與自己男朋友共處一車照片時,在沒有任何證據也沒有與楊守誠交流的情況下,便在網絡上著文攻擊、謾罵的情節,都比較符合人物的心理發展邏輯。但是,在陳若兮作葉藍秋事件推手的地方,缺乏一定的邏輯,特別是陳若兮打算將葉藍秋與楊流舒公司的人才計劃聯系起來,企圖將屎盆子扣到一個集團的頭上的情節,感覺不太符合陳若兮的人物性格。陳若兮作為一個浸淫職場多年的“大姐大”記者,那種屬個人的真名,單槍匹馬地質問一個有名的上市公司的“愣頭青”式的作為實在有失她的精明老練。而楊佳琪本來是作為一個媒體新鮮人出現的,在陳若兮失勢之后,她把一切的錯誤都推到陳若兮身上,自己借機上位,甚至都不愿意對陳若兮伸一伸支援的手。楊佳琪的轉變同樣缺少一定的邏輯。陳凱歌盡量用生活本來面目說話的原則,在陳若兮與楊佳琪身上有了一點偏頗,給人感覺有一點人為的刻意,略略“妖魔化”了電影里的媒體,也略略“妖魔化”了現實的媒體。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葉藍秋身上。葉藍秋作為公車事件最直接的受害者,本身是令人同情的對象。一開始,陳凱歌在處理這個人物的性格邏輯時,是中肯到位的。在我看來,葉藍秋在楊流舒辦公室的那一次投懷送抱,固然有情緒過激的原因,可未嘗沒有一點刻意?葉藍秋向楊流舒借一百萬的電影段落,兩個人寥寥數語就敲定了事情,一場身體與金錢的“互惠”,可見葉藍秋絕對也是深諳社會生存之道的“人物”。但是,從葉藍秋與楊守誠的相識開始,影片便開始拔高葉藍秋,直到最后一個場景結束,葉藍秋已經成為一個“美”的代名詞。或許,陳導是想通過“有價值的東西被毀滅”引起人們更濃重的悲劇感,但他的拔高與葉藍秋有點突兀的自殺一樣,都帶著一種刻意,而使葉藍秋在“美”的標簽之下,少了點人間的煙火氣。
瑕不掩瑜,陳凱歌說“《搜索》求變”,我以為,最大的變化,在于陳凱歌有意識地淡化自身的價值導向在影片中的傳達,不再刻意營造一個“圓滿”的故事,而是盡可能地平視蕓蕓眾生,還原生活本來的瑣碎、平淡與真相。我不知道這部電影對于陳凱歌來說,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退步,但他確實在變。陳凱歌自己也說:“《搜索》只提問題,不給答案。”于是,他端上來的,是揭去了最后一層遮羞布的一塊腐肉,發霉、生瘡、甚至流膿,讓我們看著心里瘆得慌,拿起刀卻發現無從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