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李明
政商關系不正常,是中國兩千年企業發展史中的死結。企業是現代經濟發展的基礎單位。從歷史的經驗教訓可知: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解開這個歷史千年結的最佳方法

《浩蕩兩千年》作者:吳曉波出版:中信出版社時間:2012年1月
許多人從歷史課本中知道“司母戊大方鼎”。這只重833千克,高133厘米,長110厘米,寬79厘米的精美絕倫的商代青銅大鼎,現在存放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里。好思考的人忍不住要問:3000年前是怎么造出來它的?總工程師是怎樣的人?他組織了怎樣的制造團隊?他通過怎樣的管理辦法以保證質量和效率?
北京大學的學者如此描述這個大鼎的鑄造:
第一,大鼎的鑄造者是位化學家,嫻熟銅與錫的調劑比例,大鼎的銅占84.77%,錫為11.64%,是非常恰當的合金配比。第二,他是位工業美術設計師,能夠勾畫出精美絕倫的銅鼎圖案。第三,他必須是風力機械工程師,鑄造大方鼎的銅要到1200℃才能熔化,必須有某種鼓風助燃的設備才行。第四,他還是位冶煉家,大鼎必須在較短的時間內連續灌注才能成功,當時使用的煉堝是熔銅量為12.7公斤的“將軍盔”,以它800多千克的重量,需80個以上的“將軍盔”同時進行熔化,這需要高超的冶煉技巧。第五,他是位優秀的管理家,如果一個煉堝配備3至4人,則共需250人左右同時作業。一個煉堝占地起碼20平方米,總工作場地至少是2000平方米。總之,要鑄造司母戊大方鼎,必須組建一個300—400人的工匠團隊,進行科學的工種分配,協同操作,掌握好火候、精煉程度、銅液灌注時間,以保證質量。
也就是說,這是一個技術密集型的制造工廠,司母戊大方鼎是工業化的產物。那個領導了數百人的工匠團隊的“總工程師”,絕對可稱為偉大的企業家。你也不能不驚嘆中國人在商業上的早慧。
然而,你也不能不感嘆中國遲遲仍未建立起完善的商業文明。中國人是善于經商且樂于經商的民族。從經濟要素看,中國也有發展工商經濟的無數優越條件。例如,有最早也是維持時間最長的統一市場,唐宋時期就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群,科技水平遙遙領先于世界,中國是第一個人口過億的國家,有龐大的內需市場,在工商制度創新上擁有很多世界紀錄(像宋代出現了合股公司和職業經理人階層,元代有了世界上第一張紙幣,清初則出現了糧食期貨貿易)……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中國是工商經濟最為發達的國家,是世界經濟的火車頭。
但當世界進入到工業革命時期之后,中國竟停滯而遠遠落后了!以鑄銅冶鐵業為例,商代能造巨型銅鼎,漢代冶鐵作坊規模已達千人以上,清朝末年的冶鐵作坊卻幾乎沒有擴大。西漢時期每戶家庭的用鐵量將近4公斤,1949年之前農村家庭用鐵的實際情況卻與之大體一致!據臺灣學者趙岡研究,唐宋兩朝,中國城市人口占到總人口比例的20%以上,而晚清時竟只有6.9%。更讓人覺得悲涼的是,在全球經濟規模第一的國度里,從事工商業的商人階層卻被妖魔化和邊緣化。
面對商業文明與史實的矛盾,美國著名學者費正清在《中國與美國》一書中提出:“一個西方人對于全部中國歷史所要問的最迫切的問題之一是,中國商人階級為什么不能擺脫對官場的依賴,而建立一支工業的或經營企業的獨立力量?”我們可以仿照科技史上的“李約瑟難題”而將之稱為“費正清難題”。
吳曉波以司母戊大方鼎為起點,在《浩蕩兩千年》中,試圖厘清公元前7世紀至1869年的漫漫兩千年中的中國企業發展史,對費正清難題進行分析解答。
國學大師錢穆在《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指出,“從這兩千年的歷史中,我們可以對以往傳統政治,找出幾條大趨勢”,第一個關鍵詞是“集權”——“中央政府有逐步集權的傾向”,第二條關鍵詞是“抑商”——“中國傳統政治上節制資本的政策,從漢到清,都沿襲著”。
吳曉波認為,錢穆總結的這兩條顯然是一個適當的、研究中國企業史的角度;中國兩千年企業史是一部政商博弈史。要維持集權統治,必須在四個方面完成制度建設,包括中央與地方的權力分配模式、全民思想的控制模式、社會精英的控制模式,以及與之相配套的宏觀經濟制度模式。經過眾多制度創新,最終形成了四個基礎性支柱制度:郡縣制度、尊儒制度、科舉制度和國有專營制度。政府為了維持政權穩定,以國有專營制度全面控制了重要的生產資料之后,實際上已成為一個經濟組織,它必然有自己的利益需求,用后世的話講就是“保證國有資產的保值增值”,必然會制度性地“抑商”。由此出現了四個中國特色的經典困境:
一是國有資本與民營資本界限分明,前者壟斷上游的資源型產業,后者則控制中下游的消費生產領域,中國的市場經濟出現“只有底層,沒有頂層”的奇特景象。商人和銀行家不能在受法律保護和受國家鼓勵的公共事業中進行投資。政治等級能夠壓倒其他一切等級。為了保持壟斷和支配的地位,政權與國有資本集團必然對財富的集中度非常敏感,民間資本因而不被允許做大。
二是政府與民間沒有形成對等的契約關系,民間資本的積累缺乏制度性保障,政權對人民財產的剝奪帶有不容置疑的正當性。中國民間的商品交易極度活躍,初級市場發達,民眾之間的契約關系非常清晰,但從來沒有確立政府與民眾間的對等契約關系,國家機器常常為了增加財政收入并最終維穩,對于工商階層及其財產擁有不受約束的處置權。
三是權貴資本橫行,尋租現象不絕,財富向權力、資源和土地猛烈地聚集。社會資產不是在生產領域積累放大,而是在流通領域內反復重新分配,技術革命幾無發生的土壤。政府在確立了國有專營制度后,必設立國有企業體系,而因產權不清、授權不明等,又誘生出權貴經濟,當權者以國家的名義獲取資源,以市場的名義瓜分財富。歷史上,幾乎所有的腐敗或官商勾結,都發生在“頂層”。同時,民間商人通過尋租的方式進入頂層以牟利,從而催生出制度性的官商經濟模式。著名經濟史學家王亞南和傅衣凌指出:“秦漢以后的歷代中國商人都把鉆營附庸政治權力作為自己存身和發財的門徑?!?/p>
四是在國有資本和權貴資本的雙重高壓之下,民間商人出現強烈的恐懼心理和財富幻滅感,產業資本從生產型向消費型轉移,經濟成長從而失去創新動力。
中國商人從來沒有爭取到獨立的經濟利益和政治地位?!案徊贿^三代”,是因為財富的積累必托庇于擁有者與政權的脆弱的、不對等的關系,產業的拓展和資本積聚能力在財富傳承上遠不如保持政商關系的能力重要。費正清說:“中國商人具有一種與西方企業家完全不同的想法:中國的傳統不是制造一個更好的捕鼠機,而是從官方取得捕鼠的特權。”“紳士家庭最好的保障并不僅僅在于依靠占有土地,而是依靠土地所有權和官吏特權的聯合。家庭財產并不是一種保障?!狈▏麣v史學家布羅代爾在《世界史綱》中說:“中國社會,政府的權力太大了,使富有的非統治者不能享有任何真正的安全。他們對任意征收的恐懼始終揮之不去。”
國家機器對商業的控制、干擾及盤剝,是阻礙工商文明發展的最重要因素。在高度集權的統治制度下,中國宏觀經濟和工商文明呈現出早慧而后熟、先盛而后衰的發展態勢。中國歷史上,只要沒有外患內亂,放任民間自由從商,30年可出現盛世,60年可成為最強盛的國家,可是接下來必然回到高度的中央集權,必然造成國營經濟空前繁榮。而一旦中央統治的正當性和控制力下降,就會迅速產生大的社會動蕩,直到最終新的威權樹立。商人階層在此常常成為最早受到大動蕩侵害的族群。
兩千年歷史中,政府如何在經濟活動中端正自己的立場與角色,政府如何與工商業者平等相處,國家與資本、政府與商人階層的正常關系是一個結。美國學者查爾斯·林德布洛姆在《政治與市場:世界的政治-經濟制度》一書中說:“一個政府同另一個政府的最大不同,在于市場取代政府或政府取代市場的程度。所以政府與市場的關系,既是政治學又是經濟學的核心問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