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為一生，面為一世

杜靚波

冬天的夜晚，他端著那碗面哭了。這些年他花天酒地，就沒有一個女子給過他踏實的愛情，只有她讓他明白，真正的愛情，它是粗茶淡飯呀。

一

他是醫生，她是護士，在走廊上，他查完房，拿著聽診器往值班室走。她端著藥品去病房，要給病人輸液，量體溫。那是早上，陽光從走廊頭的窗戶里射進來，兩米寬的走廊都是陽光，他走在陽光里，她迎面走在他的影子里。

他一米八，影子很大，足夠包裹住她。她就站在影子里問好，一聲嗨，輕輕地。一米的距離，他規規矩矩地站著，她仰著頭，微微一笑。

病房的醫生和護士很多，他們要一個星期才能排到一起值班。一起值班的時候，他們的話也不多。他總是在病房間來去匆匆，一耗幾個小時。再然后就是在值班室里認真寫病歷，第二天要交班。她的話也不多，每次都把水燒好，給他泡好。他愛喝綠茶，她從家里帶了一罐，科室的人聚在一起聊天時，當著眾人的面送給他。他笑笑接過，打開，當著眾人的面聞一聞，說真香，就放進抽屜里。

那一天，正好他和她值班，急診送來一個病人，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急性心肌梗塞，并發高血壓。他們實施心肺復蘇搶救，但最終沒有挽回病人的生命。病人的家屬惱怒，取鬧說沒有及時搶救，人群中一個高個子的男人上去對他就是一拳，頓時，他的眼鏡成了碎片，額頭的血順著臉往下流。另外一個醫生和幾個護士嚇得尖叫著往后退。她一把把他推到身后，左手舉一把手術刀，右手舉一把剪子，叫道：都別亂來！

人群都被震懾了，她用一米六的個子保護著他，燈光從背后照過來，她依舊站在他的影子里。然后院方趕到，她把他攙進休息室，慌忙地倒了一盆熱水，清洗淤血，用酒精消毒，包扎，然后把被褥鋪好，讓他躺下休息。

他像個孩子一樣乖乖躺下。由于勞累和失血，他的臉色蒼白。她坐在床邊，看著他，看著看著，她突然哭了。她心疼。

他一把抱過她，摟在懷里。濡濕的氣息壓在她的唇間。

沒人同意她的選擇。他家里一貧如洗，更重要的是，他家在東北，聽說來醫院只是暫時的跳板，遲早要走的。她工作穩定，父母都是高干，家里條件優越，說親的人絡繹不絕，嫁入當地的富家沒有問題。

可是，就在十七歲這年，她義無反顧地愛上他，不顧父母的勸阻。

二

他身子弱，喝湯最滋補。她開始燉湯給他喝，排骨蓮藕湯，山藥雞湯煲，鮑菇鯽魚湯，從不做飯的她系上圍裙，開始戀上了燉湯。咸湯，甜湯，一口一口嘗下去，全是愛情的味道。從她家到醫院不過五分鐘的距離，打開蓋子時，還熱氣騰騰的，她就在值班室看著他喝完。

他胃不好，最愛吃西紅柿雞蛋面。他說自從娘死后，沒有人給他做過。她聽得心里疼，就每天做一碗面，飯盒提著送到他的宿舍。市內的西紅柿不好，她就騎了車子，到十幾里外的農家去買新鮮的。路不好，泥土小路，坑坑洼洼，冬天的風大，回來手凍得紅腫，鞋子上滿是灰塵，包里的西紅柿掏出來卻鮮嫩如初。

他充滿幸福而又誠惶誠恐，對她發誓說，有一天我飛黃騰達了，一定給你最好的生活。

她說，你給我做一輩子的面的時間就行。

有時，她下夜班，他送她回家，深夜的街上無人，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路燈把他的影子拖得好長，她就走在他的影子里。那是她感到最安全的一種感覺。

一輩子走在他的影子里，是她認為最幸福的事情。

遠在東北的父親生病，沒有錢。她把母親給她的戒指賣了，湊夠了費用。他感激地說，等我掙錢了，我會給你買一枚最大的，婚禮上親自給你戴上，讓你做全城最幸福的新娘。

沒有錢，送給她五塊錢一件的裙子，她喜歡得不得了。

父母把她關起來，下了最后的通牒，分開，一定要分開！父親怒吼。她以死抗拒，被關在家里近一個月。

從家里逃了出來，去找他，他正在準備讀博的資料。散落了一桌子。他捉住她的手，把一塊青色的如意石，放在她的手心，你要等我，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她說，我等著繼續給你做面。

他熱烈的唇壓住她的唇，連同她的初夜。

那時他并不知道，西紅柿雞蛋面的味道，就是他們愛情的氧氣。

三

一去要三年，不能回國。那時通訊還不發達，沒有手機，無音無信讓守候的日子顯得尤其漫長。許多人都說他黃鶴一去不復返，國內的例子都多著呢，讀研了，攀高了，分開了。更有消息說，他在國外談了一個朋友，也是留學生，富商之女。好心講給她聽，她笑笑，當做沒聽見。

真正的慌亂無措是在她發現懷孕時。父母和她斷絕關系，沒人幫她。打電話給他，打過去，同事說他去非洲援建了。她向人詢問他去的那個地方，一問，嚇一跳，那個地方正在流行一場瘟疫，更可怕地是正發生著暴亂，死了不少人，國際派去了大批的醫療救援隊，他是其中一位。她心里突突跳，跑到附近的山寺替他燒香祈禱平安，晝夜擔心。

不能讓他擔心，她就只能一個人等。

肚子不等呀，一天大一天，親戚朋友都勸她把孩子打掉。母親聞訊趕到她的出租房，跪在地上求她，她也跪在地上求母親，固執堅持。說，那是他們愛情的結晶。

三年，孩子兩歲多。他回來了，同所有俗氣的故事一樣，是攜著一位女子回來。女子妖艷，是她所不及，身上的香水據說幾千元一瓶，她給孩子買的奶粉才幾十元一罐。

他創辦了一家醫藥公司，生意紅火。給她五十萬，足夠你和孩子過一輩子。

妖艷女子進來倒水，目光咄咄逼人。說，嫂子，別告他，好歹夫妻一場，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我們愛過。她說。

只四個字，舊事只字未提。

僅僅愛過，就足以赦免一個男人對她所有的傷害。

把錢輕輕地又放回到男人的手上，只帶著那塊如意石走了。第二天，她辭了職，帶著孩子換了單位。

好心人勸她，把孩子送人，她還年輕，可以嫁到好人家。

她說，他還會回到她身邊。那女子她見過，說他們不會長久。

他在城南，她在城北。他生意紅火，和美艷的女子住豪華的房子，歐式的別墅，開昂貴的車，為博美人一笑，陪那些女子在商場買衣服，全是國際品牌的，幾千幾萬的，穿過一次就扔掉，流水一般，心里有微微的疼。

便想起她，想起五元買的裙子，她像寶貝一樣珍惜。覺得負了她，負了她的青春好時光。

再奢華的生活也抵不過身體的疼痛。胃時常疼，尤其在冬天，才想起，已經很久沒有吃那養胃的西紅柿雞蛋面了。那些女子都不會做面，她們習慣蹬著高跟鞋去裝飾精美的館子里。

恍若舊年，已記不起舊人。

四

再知道他的消息已是七年后，男人出了問題，女子卷了公司的錢財到了國外，他一夜之間窮困潦倒。男人病倒時，床前沒有一個人。她聽說了，做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送過去。

一日相戀，十年恩情。何況，她還有他的骨肉。

吃了，疼痛的胃立馬就暖和多了，胃痛也漸漸消失。冬天的夜晚，他端著那碗面哭了。這些年他和脂粉女子山珍海味，花天酒地，就沒有一個女子給他做過一碗面，就沒有一個女子愿意穿五元一條的裙子，就沒有一個女子給過他踏實的愛情，只有她讓他明白，真正的愛情，它是粗茶淡飯呀。

她起身要走了，他說，能給我做一輩子的面嗎？

她問，為什么十年后才說這句話？

他說，因為我用十年的時間，才明白一碗面的愛情才是幸福的。

大雪紛紛，他站在她的背后，燈光將他的影子映在雪地上，將她完全包裹。

那一刻，她淚如飛雪。

（編輯 劉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