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小孩

你不止一次問：我是不是個好小孩。

我皺著眉頭，盯著你，盯著你銀盤滿月的臉，盯著你高聳頭頂的發髻，盯著你早熟的過往……八歲時，你就幫人寫情書，寫散了一個家（央告你的那個婦人，依照約定給你家挑滿了一大缸水，她也在一個月后，與趕來接頭的情人抱頭痛哭，然后逃之夭夭，給丈夫只留下一個一歲的孩子），為這事，你懺悔過，還指她家頹敗的房頂給我看。

你好勝心強，和人爭吵時，說出：哎呀，天大大呀，我把你個蟲吃牙的！然后，你伸出染了鳳仙花的手指，捂著紅紅的嘴、擋住白個森森的牙，恨生恨氣地說：哎，把你個……老子壓著半個嘴，也能吵贏你！

淘氣的你，看不慣的事就要挺身而出，甚至沖上去打一架。有爭強好勝，也有仗義滿懷該出手時就出手的慷慨。你打過的孩子，到最后，幾乎都成了你最好的伙伴，他們領教了你的鐵蛋一樣的拳頭，也感受到了你炙熱善良的心跳。

你曾無數次打壞學校的玻璃，每一次都跑回家告訴爸爸，學校又要收班費了。直到怒氣沖天的爸爸拖著你去質問老師……最后，爸爸羞紅了臉，扭轉身，舉起拳頭說要打死你！

你撒腿就跑，邊罵邊跳腳，嘴里喊著爸爸的名字，宣告從此父女決裂。（騙人的）

你最“斯文”的一次表達是——小伙伴們把偷來的果子，放在小河邊沖洗，洗凈了，就嚼得咔咔響。穿潔凈衣裳梳妹妹頭的你，不屑跟他們去偷盜，但又忍不住嘴饞，咽著口水，恨恨地跺著腳，聽說還抹著眼淚，像一匹發怒的小馬在山崗上跳罵不休：不要臉，賊娃子……

你率真，坦誠，像炭，像水。不掩飾自己的情感的你，愛像火山，恨像冰山（冰是睡著的水）。你的名字很洋氣，LL。

LL，有沒有人告訴你，你能把人燒化，也能將人冰封。你原諒過一個一直嫉妒你的伙伴，她總是突然到訪，“檢閱”你布置精美的家，嘴里不住問：“為什么，為什么，憑什么，憑什么！”你贈送給她的衣裳，她毫不猶豫穿上，然后捂著口袋不給你掏一塊錢的公交費。

你曾罵過她，很快又原諒了她。你曾發動朋友幫助她，也曾大聲告誡朋友：不許你們幫助***，從今天起，我和她絕交。

穿街過巷，你騎著一匹棗紅的馬。傲然走過的神情，讓人驚艷、迷醉，好多人交頭接耳想搭乘你的馬！你呀，從不給他們接近的機會，就像從不憐惜枯萎的花。

為了你心中的愛，你可以學唱一首情歌，學至深夜，虛心而虔誠。你竟然逼著我為你錄下來（錄歌那天，有人調皮搗蛋，破壞了我愛屋及烏的表演情緒，可是你高舉著手機熱情不減，咿，因為愛的緣故）……親，原來，你也有軟肋。

你踏著冬天的冰渣，為我送來冒著熱氣的餃子，送來好多酸溜溜、甜滋滋的橘子，送來花紅柳綠的各式食品……大多數食品被你下次來探訪我時咯嘣咯嘣吃掉。你一邊吃還一邊數落我，強迫我，甚至威脅我：再不吃，就跟你絕交。

坐在我對面，你逼著我吃下一大碗飯，還托著腮，大聲地夸我——睫毛忽閃忽閃真好看！

我差點中計，險些拼命喝掉你推薦的一碗湯。

不知不覺，我受到你的影響，不知不覺我跟你一起訴說過往……羨慕你奔放的性格，愛就愛，就敢愛！恨就恨，就敢打！而我，只會默默流淚高興也哭，傷心也哭，高興時，情不自禁唱起來，笑起來。（我才知道，原來我“愛唱愛笑愛流淚”。為什么我是這個模樣，因為媽媽說，孩子，你沒有理由給人家發脾氣，沒有理由讓別人為你做啥，你不是上帝，你不是人家的神神……）可現在，我真想成為誰誰誰的神神，暴烈地打他、罵他甚至張嘴咬他！然后，斜著眼，捂半個嘴……我如果是你，多好！

那天，我們相聚，說童年，說身世，然后肆無忌憚拿著相機對拍，你的衣服不嚴實，差點讓我拍到你出水芙蓉的裸照。我們對著鏡頭做鬼臉，我發現你媚眼如絲好好看。

然后我們唱歌，你唱，我聽。我們都喜歡林黛玉，喜歡憂傷的老情歌。

我們肆無忌憚，大唱、大說，大哭、大笑，吵醒隔壁一個小孩的甜夢，小孩第二天一早就告訴姥姥，Q老師來了，她瘋了。

雪下了一場又一場，我清晰地記得，一共四場雪。

四場雪。我闊別多年的四場雪啊，每一場飛揚都讓我動情，難以釋懷。

有一次，我們延長歸來踏雪縱歌，迎著風飛舞在雪夜里，玻璃外面雪花也飛呀飛……我真想時光不老，我們不老。

春天來了，在黃鶯親吻蒲公英之前，在桃花羞紅臉之前，我漲潮的心牽掛江南，呵，親，你應該知道，我有我的烏篷船。所以，請你原諒，我必須狠下心腸，跟你說再見。

為斷你的想念，告別宴結束后，（你并不知道是告別宴）我故意摟著你說：胖胖，再見！

我知道你會生氣，絕對會生氣。因為，你曾說過，苗條的女人好看，你希望自己越來越苗條。

其實你忘了，好看的人，就算不苗條也好看。

你從不夸我苗條，但我要說，你胖，但不難看。真的！

終于走了，沒有依照約定，設宴，告別……再訴一曲衷腸。其實，我嘗試過的，飛毛信發出后，才知道他們都趕著牲靈，系著白圍脖，牧馬放羊去了，我不能讓他們荒廢了遼闊的牧場。

黯然收拾行裝，就像來時那樣，只聽見高跟鞋的聲響和自己的心跳。

云很白。帥帥的信鴿很準時。早晨的風像一只綿的手掌，托著我往“山丹丹”飛跑。我踩著祥云，飛跑……飛跑，吵醒一個叫三毛的先生。三毛當時在被窩里濃睡，但不生氣被我吵醒。他和藹地笑著，望著我，聽我的囑托。他不知道，這個背著背包的女子，即將啟程，這一走，就是萬水千山！

此刻，坐在大巴的肚子里，在用腹語跟你說再見，然后，隔著玻璃窗徐徐回望，這條街，曾經有紅馬、白馬、黑馬馱著我飛馳而過。

哦，對了，還有從一對酒窩里旋出來的悠長歌聲，每每勾起我黯然思鄉之情。

馬兒們，再見！朋友們，再見！

我的心像開水鍋，咕嘟嘟翻滾。于是，在冷風中寫了很多樣式的信息，向玉皇大帝保證，我每一條信息傳遞給每一個親友，都是發自肺腑。對你，我猶豫著，終于，也還是一條短信里傳心聲——

我沒有勇氣親口說：再見。

那些熱氣騰騰的餃子不答應，酸酸甜甜的橘子不答應……棗紅馬也不答應。

很快，你回信了：我恨你！

默然的歸途，朦朧的眼，依稀仿佛總看見你捂著半個嘴……黑眼睛一斜，眼波一閃……

嘿嘿，LL，你又吵贏了！

我抻著頭往外看，黃土，綿延的黃土還有一道刻在心口的川，那些依偎著我不停給我唱歌的鳥兒，他們說“就算轉換了時空和姓名，依然記得你眼睛……”

別了，一張張熟悉的臉！

我多想意外驚喜地看見你！（差點忘了，我是故意不讓你們知道歸期的。）

我多想看見你還騎著那匹棗紅馬，就算我不在馬上，你還在！

電話在手中炸響，旋律是那首“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我愿飛馳的駿馬像疾風一樣，一望無際的原野隨你去流浪，你的心海和大地一樣寬廣，套馬的漢子你在我心上，我愿融化在你寬闊的胸膛……”

前后左右的旅客都在看我，看我緊緊捂著嘴，低垂著流淚的眼。（他們一定誤會我，拒絕的是一個套馬的漢子，他們不知道，電話那端如玉的姑娘伴著淚水在歌唱。）

我忍著，不接你電話，咬緊牙關不出聲。淚水叮叮咚咚，打濕我的紅衣裳。我知道，你會恨我。非常恨！

但是我必須要告訴你一句心里話——不要忘了我，親愛的，你是個好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