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敬南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叫季二。
季二是一個打工仔,就在風流底第四工業區一間來料加工廠里上班,很普通的工種,干起來很累人的那種活兒。不過季二并無怨言。季二僅初中畢業,而且左腿微瘸,能進這個廠子打工,季二覺得老天爺對他已經是很不錯的了。他也一直干得競競業業,誠惶誠恐,生怕自己干得不好,給工廠帶來不必要的損失。
我現在要講季二的故事,就不得不提到季二的女朋友。季二的女朋友也是在這個工廠里上班。他們還在同一個車間。季二的女朋友叫郝細嬌。郝細嬌長得和她的名字有些不般配,一個字,就是丑。整張臉就像一個洗臉盆,又長了個武大郎的身材,就更丑。要是皮膚白一些也可以遮遮丑,她呢干脆是一丑到底算了:黧黑的皮膚已經夠令人難過了,還死不要臉地配上一副四環素牙!于是嘴損的人在背地里就叫郝細嬌做黑皮矮冬瓜。
說起他們的戀愛,也頗有些戲劇性。那時季二剛來上班,他的組長老查愛欺生,總是把一些最苦最累的活推給季二。季二呢,當然是來者不拒,也不敢拒,但畢竟初來乍到,手生,難免會出點小差錯,老查巴不得他出點兒差錯,季二一出差錯,老查就拿支雙頭筆,在季二的臉上畫烏龜,把季二當猴耍。季二已經連續被畫了兩回烏龜了,第三回時,老查又毫不猶豫地拿來了雙頭筆,嘻嘻笑地站在季二的背后說,瘸子,再畫一回你就可以下王八蛋了。
鬧哄哄的車間忽然有人大聲地罵了一句,不要臉!
老查回過頭去找,就找到了郝細嬌那張洗臉盆一樣的丑臉。老查心里怒火中燒,恨不得馬上一巴掌扇扁它,可是他偏偏又要表現出些君子風度,笑著問郝細嬌,你是說誰不要臉?郝細嬌輕蔑地哼了一聲說,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誰來!那副死灰色的四環素牙在老查面前一閃,居然有些許譏嘲的意味。這回老查的臉掛不住了,他真的伸手就想打郝細嬌,不過他的手被季二及時托住了,沒打成。這時,季二伸長了脖子,盡量把他的臉放到老查的眼皮底下,有些討好,甚至有些諂媚地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咱們一個大男人,何必跟女人一般見識呢,我工作沒做好,我甘愿受罰,你畫,你畫吧。老查突然就失去了畫王八的興趣,看了看季二的頭活像烏龜一樣伸過來,于是順手就重重地在季二的臉上刮了一巴掌。出了一口惡氣之后,老查暫時放過了季二。
郝細嬌和季二的愛情就從這一巴掌開始。季二被打之后的第二天中午,郝細嬌來到了季二的宿舍。郝細嬌在季二的宿舍里只呆了幾分鐘,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說,季二你像個男子漢,第二句說,我喜歡男子漢。聽到最后一句,宿舍里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于是全宿舍的人都笑了起來。有人說,季二,你的桃花運要發了!說得季二臉都紅了。郝細嬌不但沒有臉紅,而且她還很大方地露出她的四環素牙笑了笑,才轉身走出去。
季二從此就和郝細嬌搞上了對象。半年之后,也就是去年的七月初,郝細嬌做了一件普通員工誰也不敢做的事,她給廠經理寫了一封信。郝細嬌在信里第一個要求有點理直氣壯氣,因為她聲明自己和季二的婚事七月底就在廠里舉行,所以她要求工廠給他們一個星期的婚假。相對于第一個要求,第二個要求就顯得有些得寸進尺的味道:郝細嬌居然要求在他們婚假期間,工廠要像對待高級職員一樣給他們配上單人房。
第二個要求幾乎沒有一個人看好,大家都說郝細嬌是上了床又想蓋被子,不過郝細嬌不以為然。她說,不就是一張被子的事情么,有那么值得大驚小怪?大家都在準備看郝細嬌的笑話。
出人意料的是,事情不到一個星期,經理居然答應了郝細嬌的要求。不過經理是一個習慣打折扣的人,所以,在答應郝細嬌的要求時,經理也打了個折扣。這樣工廠給季二和郝細嬌的婚假也就只有三天。還好,單人房沒打折扣,就在職工宿舍的最底層,原來是用來放廠里的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現在所有的雜物都已經空了出來,還像模像樣地貼了張大紅紙,紅紙上寫了兩個大字:新房。一切都準備就緒,單等季二和郝細嬌搬進去美美地住上三天呢。
離七月底也沒多少天了,大家都等著吃季二和郝細嬌的喜糖,等得都有些心急了,有人一見季二就伸出手來要喜糖。季二也暗暗著急,可是手上沒幾個錢,工廠拖欠員工的工資已經四個月有多了。那個死鬼臺灣老板又老是不見人影,經理呢,每到出糧日就以老板沒有回來,資金還沒有到位一拖再拖。偏偏這個檔口,每年的例行健康檢查又到了。這回的例行健康檢查,工廠里沒有一個人主動到醫院去,因為大家都沒有錢。這回經理不敢怠慢了,叫大家放心,這檢查費廠里已經和醫院說好了,不用大家出一分錢。不用錢的事,就算是去醫院挨上一針,大家也樂意。于是就分批去檢查。
檢查的事忙完了,大家又回來上班,又眼巴巴地望出糧。望了好多天,工資還是沒有著落。季二心就慌了,他到女工宿舍里去找郝細嬌想辦法。不料郝細嬌卻冷冷地對他說,我們的事算是玩完了。季二以為她為錢的事發愁,就說,我可以寫信回家,讓家里寄點錢應急,這樣的大事,家里還是會支持的。郝細嬌還是冷冷地問,應什么急?季二說,我們結婚要用錢呀,喜糖總得分幾個吧,大家同事一場!郝細嬌一把將季二從宿舍里推了出來說,走,走,走,你愛和誰結婚就和誰結婚去。
季二把郝細嬌想得太簡單了。女孩子么,發發小姐脾氣也是有的,過幾天就應該沒事了。可是過了幾天,有關季二和郝細嬌分手的消息一下子就傳遍了全廠。那些愛發馬后炮的人就說,我早說過了,季二怎么會愛上那個黑皮冬瓜呢,雖然季二是瘸了一條腿,可是他季二長得還像回事嘛。對這些謠傳,季二一概不加以理睬。日里上班,仍然勤勤懇懇,仍然是屁也不敢亂放一個。僅過了三天,謠傳就成真的了。有人對季二說,郝細嬌離廠走人了,連工資也沒拿到。這個時候季二還是不太相信,便親自到門衛室去核實,門衛室的保安交給季二一封信,說是郝細嬌離開前留下的。季二手里拿著那封信一邊看一邊走,不知不覺地就走到那間空出來的新婚單人房前,季二抬頭看了看那兩個大紅喜字,默默地把那張紙撕了下來,揉成一團,扔到水溝里,然后一路小跑去上班。
工資的事情越拖越久,拖得工人們心都亂了散了。有個平時和經理有點兒口角之爭的主管趁機搗亂,串同另兩個車間主管組織員工準備罷工。因為有了主管帶頭,其手下的拉長們也應聲云集,都拿上幾頁紙到各個宿舍里要求大家簽名。季二覺得要是不簽名,主管肯定不會放過自己,于是就簽了名。
罷工的日期定下來之后,幾個主管和拉長包括老查等人又坐下來認認真真地討論了一番。決定把工人全都帶到國道上去。主要把國道的交通堵上個把小時,肯定會有記者前來采訪,有記者來采訪,就不怕老板不發工資,到那時所有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誰也沒想到,到了預期的日子,當老查領著大家抄近路走上了一道小橋時,季二在小橋前把隊伍攔住了。他攔在橋的中央,只講了兩個理由,那些沖動的員工就停住了腳步。季二說,兄弟們呀,我們鬧罷工是可以的,誰叫老板不給我們發工資,但是我們去堵路是違法的,違法是要坐牢的呀;還有我已經給勞動局打了電話,勞動局的人說馬上就過來幫我們解決問題,我們還是等勞動局的人來了再說吧。季二努力讓自己的身子站得更直一些,因為有一條腿使不上力,那架勢倒像是某個武林高手慣使的一招:金雞獨立。
季二這個姿勢未能保持得太久,因為主管馬上就來到了他的面前。主管見果真是季二,氣得二話不說,就一腳踹了過去,一下子把季二踹得跪在橋的中央。主管說,叛徒,資本家的走狗!季二痛得一下子站不起來,仍是跪在地上說話,季二說,你這是把大家往死里趕,國道上車來車往的,要去擋車輪子你自己去得了,犯不上把大家都帶上。季二不說這話還好一些,季二一說,就把幾個帶頭人給惹火了。他們圍住季二,大腳大腳地往他身上招呼,一邊踢一邊罵。季二雙手抱頭縮成一團,沒有還手,根本就無法還手,別說還手,連回嘴的能力也沒有,任他們亂踢亂罵。幾個人踢了一陣,罵了一氣,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怕出人命,終于停了下來。
季二沒有馬上爬起來,他也爬不起來。全身痛得像散了架一般。不過還能說話。季二說,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主管他們沒想到季二的口氣還是這么硬,老查說,把他扔到河里去,看他還嘴硬不。于是幾個人把季二抬了起來,還真的往河里扔。季二不懂游泳,差點要了他的命,也幸虧河里的水不深,不過也夠季二受的了。風流底的河水那個臟呀,簡直比公社化那陣的大糞池更令人難受。季二好一陣折騰才爬回到水邊,卻爬不到岸上來,他本來就瘸了左腿,現在連另一條腿好像也斷了。能爬到水邊不讓自己沉下去已經用盡了季二吃奶的力氣。如果沒有郝細嬌及時趕到,后果真的不堪設想。
郝細嬌的突然出現,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誰也不知道她是從那個角落里鉆出來的,反正是鉆出來了,而且不管不顧地下水救人了。人們都在看郝細嬌,看她一個矮冬瓜是如何把季二從河里弄到岸上來。主管還在大呼小叫,但沒有人動。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河里了。再看河里的郝細嬌,因為她生得矮,站到河里,河水能漫到她短粗的脖子上。還好,郝細嬌總算把季二弄到岸上來了。可是弄上來不等于解決了問題,得馬上把季二弄到醫院去才行。現在季二已經連路也走不動了,兩人又渾身濕漉漉臭烘烘的,橋上的人沒有一個愿意來幫忙,又攔不到出租車,急得郝細嬌一咬牙,背起季二就一步一步往醫院拖。
老查們預期的罷工效果沒有達到,廠經理一來,三言兩語,一下子就唬住了所有的員工,并乖乖地跟經理回去上班了。記者也沒有來到罷工現場。記者們都去了醫院,他們把采訪的目標對準了季二。當然季二的腿也沒有斷掉,只是當時被踢狠了,痛得受不了而已。他就坐在病床上很自如地回答記者的提問。季二的行為因此受到了報紙的表揚,說他為和諧社會作出了貢獻。經過報紙的報道,季二的事跡一下子就在風流底引起了轟動。至于救人的郝細嬌呢,反而沒有記者訪問她,因為她在記者來采訪季二時就悄然地離開了。沒有人知道她又去了哪里,恐怕連季二也不是很清楚。
季二在醫院里還沒住夠一個星期就回工廠上班了。工廠里為迎接季二的回來,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臺灣老板也從國外回來了,不但補發了所有人的工資,還把一個厚厚的紅包親自送到季二的手上。接著廠經理就當場宣布季二升為該車間的主管,原來那個帶頭鬧事的主管已經被炒掉了。老查反而沒有被炒,不過現在他已經成了季二手下的一個拉長了。
第二天早上,季二起床之后,就開始收拾東西。兩個季二的工友討好般過來幫忙。季二朝他們笑笑,點點頭表示感謝。大家都知道季二現在已經升官了,搬出去是肯定的。季二沒有多少行理,就只有一床破棉被和幾身洗換的衣服,季二把它們收拾得整整齊齊,然后往肩上一背對工友們說,再見,就走出了他住了三年的員工宿舍。
這一天季二沒有來上班。第二天也沒有來上班。經理就到車間里問那些以前和季二一個宿舍的工友們。工友們心里都有些奇怪,季二不是昨天就已經搬出去了嗎?我們還幫他收拾過東西呢,怕是在高職宿舍那邊吧?經理又去問高職宿舍的管理員,管理員說,沒見季二來過。經理這才醒悟過來,季二是不辭而別了,他居然連主管這份工作也不屑一顧!經理心下里想,季二這個人太不簡單了。對季二的離去,工廠里竟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誰都不知道季二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到底為什么會離去,眼看好端端的一份工作,居然連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而他季二為這份工作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呀。這些都是大家胡亂猜測,沒有一個猜測合情合理。不過季二的離去,最高興的就是老查,畢竟在季二的手下干活,他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半年之后,也就是現在,終于有人為季二的去向給出了答案。季二去了風流底第二工業區一間工廠上班,還是很普通的工種,干起來很累人的那種活兒。不過老板不是臺灣人,聽說是香港的。冬日里,有人見到他和郝細嬌坐在工廠大門前的草坪上曬太陽,季二抱住矮冬瓜一樣的郝細嬌,笑得一臉幸福。
故事到了這里,我想聰明的讀者也已經猜到我的身份了,不錯,我就是季二。不過我得明白地告訴你們,并不是我不想當主管,而是因為我要去找我的女朋友,也就是郝細嬌,不過她現在不叫郝細嬌,而是叫郝西橋。不信?她的身份證上就是這樣寫的。西橋今年才二十四歲哩。她父親說現在就結婚還早了點,家里還有兩個弟弟讀書呢。她得照顧一下他們。不過西橋說她愿意早一點嫁給我,她的意思是想趕在癌細胞沒有吞噬她之前,把她身體上最美的部分獻給我。最后我再告訴你們一個小秘密,西橋說她出來打工八年,從來沒有哭過,除了那次工廠的例行健康檢查被查出患上了乳腺癌之后,她說,她背著我背著所有人偷偷哭了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