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說:“包括魯迅在內,沒有一個中國作家比得上沈從文,他是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作家,越是知道他的偉大,我越為他一生的寂寞傷心。”沈從文的寂寞是時代的悲劇,今天來看,這悲劇卻有著異乎尋常的美麗。
高維生在其新書《浪漫沈從文》的最后一章寫道:“昏黃的燈光下,沈從文認出了過去的朋友,時光同煙片般已經毀了他。沈從文走了,留下默默的祝福,不愿打擾儺右平靜的生活。生活就這樣,就這樣過去了。”而時光倒退十七年,儺右是沈從文的小伙伴,他夢想著“做個上尉副官,頭戴鑲金邊的帽子……”
哪個年代都不缺少憧憬未來的年輕人,像沈從文一樣改變命運的人卻永遠是少數——十七年前,沈從文在這里出走,十七年后,他已成為名滿天下的作家,一度和魯迅相頡頏,并稱“南周北沈”,之后兩次提名諾貝爾文學獎。而當他再次回來時,看到山光水色依舊,當年的伙伴卻已面目全非,那原本應該屬于沈從文的生活軌跡似乎千萬年靜止不動,命運的渦流將他拋向遠方,此刻,他的身份已經變得曖昧不清。
一個歷盡滄桑者面對時間之謎表現出不可思議的鎮定,淺陋的讀者毫不遲疑地將其解釋為冷漠,實際上,沈從文內心默默承擔了物是人非的一切錯愕與痛苦,這樣的擔當需要巨大的勇氣,歲月輪回帶來的惶惑時刻敲打著心靈,靜默似乎要比狂飆式的抒情更加震撼人心,他在庸常年代里保持了堅忍和不動聲色。身處急湍的生活之流,有的人被謊言奴役而成為行尸走肉,有的人則成為孤獨的秘密持有者,本書作者由此處進入了沈從文的世界。
可以看到,《浪漫沈從文》是一部拒絕開始和結束的書。因為該書沒有像常見的人物傳記那樣嚴格按照時序,開篇即由主人公出生說起,一直寫到他離開塵世,這固然是治史的優良傳統。而《浪漫沈從文》卻選擇了以沈從文的還鄉之路為切面,正如一棵大樹的年輪呈現在面前。沈從文年輕時離開家鄉去北京,后來輾轉青島、昆明,乃至建國后被剝奪寫作權利從事文化考古工作,雖然不見參天枝葉和錯綜復雜的根系,但年輪的環狀紋絡卻異常清晰,大旱之年的線條逼仄局促,令人揪心,而風調雨順的年月,是生命中最得意的時刻,年輪圓潤流暢,散發著悅目的光澤。在隱秘的地圖面前我們瞠目結舌,所有和大樹有關的植物學知識退避三舍,顯得局促不堪,年輪環環相扣,不到生命最后一刻,永不止歇,記載了大樹一生的坎坷。
與此同時,這又是一部極為抒情的作品,正如看云的孩子把云看做大象、巫婆或者奔馬,在那一刻,本書作者與沈從文融為一體,他的眼,就是沈從文的眼,他所見正是沈所見。這是一次模擬的行旅,古老的湘西,連同吊腳樓、水手、漁歌,甚至欄桿上的一塊蓬勃生發的青苔,都一一在紙上復活。為了完成這項工作,高維生花費了近十年的時間,終于寫出了沈從文作為普通人的喜與樂,于細微處見精神、知冷暖,把對沈從文的研究引向了具體可感的文藝范疇,再造和重現的秘術終于使我們回到遙遠的上世紀三十年代,和沈從文同舟,成為他還鄉之路的旅伴,一路上和他同吃同住,親眼目睹他的喜與憂。
七十多年前的湘西,河上的櫓聲黏滯遲疑,寒冷的天氣為行程增加了沉重的色調,沈從文的還鄉之路漫長而且無奈,古詩有云: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這不禁令人想起奧德賽的歸途,他們為了還鄉費盡心力,他們的故鄉卻同樣遙不可及。黃永玉給沈從文墓碑的題字是:“一個士兵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毋寧說他們的故鄉從來沒有存在過,只不過是來處的幻影,我更愿意把故鄉界定為敞篷馬車后門的風景,它搖晃著離我們飛去了,即便有識途的老馬能夠循著原路返回,松動剝落的異日圖景卻瓦解了原點的最初屬性,這是沈從文的困惑,也是我們的困惑。面對時間與人生的命題,高維生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寫的,這便增加了作品沉痛的品格,種種思索,不啻于一首現代文明的挽歌。
沈從文在燭燈的陪伴下,把思念化做一封封信,寄給遠方的妻子。河水輕晃船只,冬日的寒冷,讓流水聲變得清脆,沈從文和船兒、河水為伴,在寂寞中借助筆描寫心境。他的速寫簡樸之極,沒有重復的修飾,順勢幾筆,活鮮的形象就出現了。就是這幾筆,卻可以長存,足以留在時光中了。
他在一封信的結尾中寫道:“倘若你這時見到我,你就會明白我如何溫柔!一切過去的種種,它的結局皆在把我推到你身邊心上,你的一切過去也皆在把我拉近你身邊心上。這真是命運。而且從二哥說來,這是如何命運!我還要說的話不想讓燭光聽到,我將吹熄了這支蠟燭,在暗中向空虛去說。”
這是一段特殊的旅程,一場情感的修煉。在長夜里,一個人為愛徹夜難眠,對著河水,傾訴內心的思念。
在冬夜讀速寫,城市中沒有河水聲,聽不到唱曲子的女子聲音,我卻讀到愛的長歌。我看到沈從文嘴邊露出的微笑。
書名:《浪漫沈從文》
作者:高維生
出版社:團結出版社
《浪漫沈從文》是作家高維生寫的一本關于沈從文的書。它不是傳記,也不是系統的作家論。它是一個作家對沈從文的人生、作品、性格、命運的述說或評論,是對沈從文浪漫人生的感悟和致敬,是借助沈從文的人與事的抒情或敘事。這里感性的文字和奔涌的想象讓我們認識了另一個沈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