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下中農感謝我送“煙票”

莫強

我屬“老三屆”那撥高中畢業生，當時畢業后的唯一去向是上山下鄉。母親說：“孩子去吧，說不準你去農村出息大著哩！”父親幫我打點行裝，他知道我愛看書，除衣褲被子外，還將家中所有藏書裝箱讓我帶走。我便到湘桂接壤的山區插隊落戶當了一名知青。

我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是自己的世界，我便坐在幽暗的煤油燈下，看文學、藝術、歷史、哲學等書籍，驅除一天勞作后的疲勞。

當時駐我們大隊的公社干部老楊同志，不知何故總是和知青們過不去。老楊同志是土改時期提上來的農民干部，沒讀幾句書，他認為知識越多越反動，尤其不能容忍知青愛看書的習慣。有一天他實在忍無可忍了，便帶了十幾個“貧下中農造反派”闖進了我的家門。

老楊同志向我訓話：“毛主席要你來接受我們貧下中農再教育，不是要你來接受‘封、資、修再教育的。你家里有很多‘封、資、修的書，你每天都在看，這怎么能行呢？”說完他們便翻箱倒柜，將我的書一本本抄查出來，用藤條捆了好幾摞。

抄完書后，老楊同志指著床頭墻壁上貼著的托爾斯泰與達·芬奇的像（這是我從畫報上剪下來的）問：“這兩個大胡子是誰？”

我脫口回答：“馬克思與恩格斯。”話語一出，我便知道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韙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于是硬著頭皮靜靜地等候貧下中農對我的訓斥。誰知老楊同志卻說：“革命導師的像不能貼在床腦頭，應該貼到正面墻上去?！庇谑墙腥擞貌说秾蓮埉嬒裥⌒牡靥尴聛?，然后吩咐貧下中農將帶來的四張毛主席像端端正正貼在正面墻壁上，看上去像郵票“四方連”，再在左邊貼“馬克思”，右邊貼“恩格斯”。

一切就緒，老楊同志率領我們畢恭畢敬面對“寶像”立正，揮動“紅寶書”，敬?！皞ゴ箢I袖、偉大統帥、偉大導師、偉大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p>

敬祝儀式過后，老楊同志帶我們學習“最高指示”，他讀一句，我們跟著讀一句，像小學生跟著老師讀課文。語錄選了兩條，都是針對我的。一條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一條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貧下中農對我實施“再教育”完畢，每人便背著一摞圖書揚長而去。

抄去的圖書沒有集中焚毀，而是分發給貧下中農當作卷“喇叭筒”的“煙票”（當地山民將卷煙紙叫“煙票”），一張張慢慢燒掉的。

多年后我重訪當年下鄉的那個山村，一位老農與我談及往事，感慨唏噓。說到情深意篤處，乃緊緊握著我的手無限感激地說：“老莫啊老莫，您真是我們貧下中農的貼心人！為了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不遠萬里來到我們山區當知青，幫助我們搞生產，還給我們帶來了那么多的‘煙票！”

接著他從身上摳出一盒煙來，給我遞上一支，并“啪”的一聲為我敲燃了打火機，繼續說道：“如今盛世好年頭，我們抽上紙煙不再卷‘喇叭筒了！”

望著老農神采奕奕的笑臉我很欣慰，心里想：“那種將書頁當‘煙票的日子大概不會再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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