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達黎


“黨內賈寶玉”
1912年11月25日,父親出生在陜西省神木縣一個貧民家庭,14歲時考入陜西省第四師范,不到16歲便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后來還擔任了陜西省省委組織部長兼西安市團委書記。父親在40年革命生涯中,曾兩次被國民黨逮捕入獄,但幸運的是,都很快脫離了虎口。
1934年10月,時任中央工農紅軍總政治部破壞部部長的父親參加了長征,成為紅軍落腳陜北的“引路人”。黨中央與張國燾的機會主義決裂后,決定繼續北上抗日,但具體路線和歸宿地并不明確。后來,紅軍從《晉陽日報》上看到“陜北劉志丹赤匪”活動頻繁的消息,毛澤東便找來父親,詢問陜北情況。父親將陜西省委被破壞之前,陜甘游擊隊、紅二十六軍的活動及陜西革命斗爭情況向他做了詳細匯報,建議中央到陜北立足扎根。毛澤東和周恩來等研究后,決定到陜北去,并請父親做向導。父親率了一連人,帶著一部電臺,作為先遣隊尋找陜北紅軍,終于在甘泉下寺灣見到了紅十五兵團的程子華和陜北黨的領導人郭洪濤。彼此交換了情況,交接了聯絡電臺后,父親便返回中央復命。10月24日,黨中央召開了政治局會議,毛澤東做了報告,正式宣布把陜北作為領導全國革命的大本營。
抗日戰爭后期,父親在財經工作方面的才華逐漸顯現,自1945年擔任西北財經辦事處主任后,再沒有離開過財經這條戰線。
新中國成立后,不到37歲的父親擔任了第一任西安市市委書記兼西安市市長,由于出色的工作和成績,黨中央決定調他到中央工作。1952年,毛澤東和陳云親自點將,從地方“借兩個頭(腦)到中央”,一個是西北的賈拓夫,一個是華東的曾山。自此,父親調任中央財經委員會副主任,后又擔任了國務院第四辦公室主任兼輕工業部部長,國家計委常務副主任、黨組副書記。后來,毛澤東親自提名父親為中央委員候選人,1956年的中共第八次代表大會上,父親成為中央委員。
父親還善于寫詩,如廬山會議后,父親寫下“廬山識大義”,“廬山教訓信無辜”;被下放撫順和首鋼后,寫下“放下臭架子,甘當螺絲釘”,“老馬能識途,懸崖奮勇登”等詩句,用來激勵自己。
毛澤東十分欣賞父親的才能,或許因為父親姓賈且頗有才情,他還多次稱父親是“黨內賈寶玉”、“陜北的才子”。
從“陜北才子”到“反黨分子”
父親的革命生涯歷經坎坷。1939年,身為陜西省省委書記且工作成績突出的父親突然被調回延安,分配到西工委任西工委委員兼秘書,從事民族工作。
原來,當時有人向中央反映:1930年父親作為要犯被捕,后來竟然越獄,值得懷疑;陜西省省委提出“保衛大西北”等同于王明提出的“保衛大武漢”,是右傾活動。組織上把他調回延安,實際上是對他的一種審查。父親從參加革命起,走南闖北,出生入死,現在卻被自己人懷疑,內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但他仍在新工作崗位上殫精竭慮,默默耕耘。直到1941年10月9日,毛澤東在給父親的一封親筆信中寫到:“我們現在已決定取消對于你的政治上的懷疑,恢復對于你的完全信任。”父親才洗清了暫時的冤屈。
父親一生遭受的最大挫折,當屬1959年廬山會議及以后受到的批判。1958年,中國大地處在“大躍進”的熱潮中,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鼓起了前所未有的熱浪,席卷全國。
但父親不怕被人說成是“保守派”和“算賬派”,對許多經濟數字持保留態度。尤其是對當時的大煉鋼鐵和其他一些大項目,他要求不能只算政治賬、技術賬,還要算成本賬。對于小高爐土法煉鋼,他認為是質量低劣,浪費極大。對于上級指定的4000萬噸鋼產量指標,他認為有很大虛夸成分,是完不成的。
父親在黨的上海會議上,對鋼產量達到1650萬噸的指標仍堅持提出異議。他冒著“右傾保守”的風險,在計委內部布置測算了另外兩個指標較低的方案,以供中央選擇。他還在計委機關的一次干部會上,作了個“說老實話”的學習心得報告。而他的一些正確意見,不但沒有被采納,反而被認為是和黨中央唱對臺戲,并把他的報告作為“毒草”來批判。
1959年7月,黨中央在廬山召開中央擴大會議,父親參加了彭德懷、李銳等所在的西北小組。父親以計委黨組副書記的身份自我檢討:指標定得過高,計委有責任。李銳也尖銳地指出:比例失調,問題嚴重。彭德懷在會上的言語最為激烈:“人人有責任,人人有一份,包括毛澤東在內。”那天下午,父親下樓吃飯,迎面與李銳相遇,他給李銳作了一個長揖,說道:“講得好!你幫計委說了話,應該感謝!”后來李銳在會上受到批判,父親的這一揖、這一句感謝也成了罪狀,就這樣當上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后來彭德懷遭致無盡的批判,支持彭德懷觀點的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以及父親等也成為眾矢之的。毛澤東在大會上歷數彭德懷“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的歷史時,突然插了一句話:“1937年,西安(指陜西省委)離延安那么近,也不聽延安的,而聽武漢的,王明在武漢。”雖然沒有點名,但顯然是指父親,那時,父親是陜西省省委書記。
從8月31日起,四委(計委、經委、建委、科委)黨組召開擴大會議,集中對父親進行“徹底批判斗爭”,時間持續兩個多月。父親此前關于國民經濟發展的所有講話,許多做法,都成了他“右傾”、“反黨”的“罪行”,父親的問題演變成嚴重的政治立場問題。由于彭德懷曾說過,“我們黨內真正懂經濟工作的人不多,陳云是一個,賈拓夫是一個”,會上還追查父親與彭德懷的關系,為了說明父親與彭德懷關系密切,連彭德懷送我的一架照相機也成了罪證。
早在1950年我就認識彭德懷伯伯。那時父親擔任西安市市長,是彭德懷的下屬。彭伯伯家沒有自己的孩子,卻很喜歡小孩。1952年,父親調到北京工作,我在師大女附中上學,和彭伯伯的侄女彭鋼是好朋友。記得有一次彭伯伯看我穿的衣服很舊,要送我幾件衣物,我都沒要,總是說:“我有!”伯伯想了想說:“照相機,你有么?”我心動了,但想起父親的教誨,嘟囔說:“我爸爸會說我的,我不要。”彭伯伯聽了大笑:“那沒關系,打個電話,把你爸爸請來,當他的面說清楚,這是我送你的,不就行了。”后來,彭伯伯果然把父親叫到他家說:“這是我送大麗麗(對我的愛稱)的,你可不許干涉啊!”我高興地收下了這架“基輔”牌相機。可做夢也沒想到,幾年后,這件禮物卻給他們帶來災禍。
在這樣殘酷的黨內斗爭重壓之下,在短短幾個月內,47歲的父親從往日充滿朝氣、精明強干的“陜北才子”變成了滿頭白發、瘦骨嶙峋的“老人”。不久,黨中央決定:撤銷父親國家計委副主任、黨組副書記的職務。從此,父親由革命事業的巔峰一下子被打落到谷底。1960年,父親背負著“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罪名,走上了新的工作崗位——撫順發電廠當代理廠長。三年間父親腳踏實地,完全改變了工廠的面貌,在吃不飽的情況下,盡力解決工人們的生活困難,大家親切地稱他“老賈”。
1962年七千人大會上,“右傾”問題一風吹,父親也坐在了大會的主席臺上。同年夏天,父親被調回京。周恩來親自對父親說:“電廠的工作做得不錯,可以不去了。先到各地走走看看,增加些感受,準備接受新的工作。”
然而就在父親準備接受新工作,并已獲準以中央委員身份參加中共中央八屆十中全會的時候,康生突然制造出一個“反黨小說案”,宣稱小說《劉志丹》(李建彤著)是“為高崗翻案”,是一部“反黨小說”。他還制造出毛主席的語錄:“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是一大發明”,羅織了一個“習(仲勛)賈(拓夫)劉(景范)反黨集團”,誣稱這部小說是這個“反黨集團”炮制的,把陜甘寫成了中國革命的中心,目的是為“實現篡權野心制造輿論”等等。
1962年10月,毛澤東在中央全會上,進一步提出“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理論,要求“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并由“反黨小說”引出“凡是要推翻一個政權,總要先造成輿論。革命的階級是這樣,反革命階級也是這樣”的論斷。
父親還沒摘去“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帽子,又被打成了“反黨分子”,再一次遭到審查。1962年年底,父親開始到中央黨校研究班學習,直到1965年秋,整整賦閑3年,閉門“思過”。1965年10月,中央決定分配父親到首都鋼鐵公司(當時稱石景山鋼鐵公司)擔任副經理。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父親受到沖擊。同年12月初,康生煽動說:“陜北那個賈拓夫是一個老反黨分子。”從此,對父親的沖擊、斗爭陡然升級,我們的家三次被抄。有一次,造反派責令父親“交待”涉及國家機密的問題,父親鎮靜地回答:“沒有周總理和富春同志的批示,我不能奉告。”有一個“造反兵團”屢次強迫父親揭發陳云、李富春、薄一波、李先念等副總理的所謂“問題”,均遭父親嚴辭拒絕。父親的強硬態度激怒了造反派,招致了造反派對他的瘋狂折磨。父親被造反派帶走了,1967年5月7日,我們接到噩耗,在北京西郊八角村的小樹林里發現了父親遍體鱗傷的尸體。
直到1979年5月31日,經中共中央批準,中央組織部對父親作出鄭重復查結論,明確指出:“定賈拓夫同志為反黨分子是錯誤的”,父親的冤屈總算得以昭雪。1980年3月20日,黨中央在中山公園中山堂為李立三和父親召開了隆重的追悼大會,黨和國家領導人鄧小平、胡耀邦等參加追悼大會,彭真主持,薄一波致了悼詞:“賈拓夫同志的一生是戰斗的一生,革命的一生。”他是我國“財經戰線的卓越領導人”。
不搞特殊化
“做人做事要從實際出發,說老實話,辦老實事,當老實人,實事求是”是父親一生的座右銘。長征時期,父親為紅軍籌糧,把過去“打富濟貧”的口號改為“借富濟貧”。當時紅軍總政治部流傳一首打油詩,贊譽父親:“學習拓夫,為民真心;全心全意,共產精神。”據李富春回憶,在行軍中總政治部序列里,他和父親、鄧小平等“組織”了一個“牛皮公司”,專門“經營”古今中外的笑談美談和奇文軼事。父親還和陸定一合編了一首長征歌,成為20世紀60年代《長征組歌》的基礎。
父親一生從不整人,為此有時自己要承受巨大壓力。1957年,全國開展反右派斗爭,父親負責的國務院第四辦公室沒有一個人被打成“右派”,因而沒有完成打右派的指標任務。有人提醒他:這事不好向國家機關黨委交待。父親明確地說:“我是這里的負責人,我向黨委負責,總是要實事求是嘛!”
父親從不搞特殊化。父親擔任國務院四辦主任兼輕工業部部長時,組織上安排他居住一個帶花園有幾十間房的大院,他很不安,認為太浪費,脫離群眾,主動提出意見。最后被安排在一個小院,沒有廂房,沒有衛生間,把過道改修成衛生間。當時經常有一些輕工業新產品送來檢查試用,父親總是讓秘書把自己對新產品的意見連同東西一起送回去。直到去世,他除了幾件平日換洗的中山裝,只有一件陳云送他的浴衣,賀龍送他的一件皮衣,林伯渠送他的一把水果刀,妹夫常誠送他的一個煙斗,朝鮮領導人送他的一方硯臺,陜西老同志送他的毛主席絲繡像,還有一些理論書籍。
父親對我們這些子女的要求和教育也十分嚴格,不允許我們沾染特殊化習氣。他常說:“干部子弟的優越感,實際上是腐朽的封建主義的思想反映。”1965年,在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學習的大弟賈虹生回家度假,父親對他說:“你上了大學,參了軍,但還不了解社會,應該利用假期多參加些社會勞動。”弟弟聽了父親的教導,約了幾個同學,一起到勞動模范時傳祥的清潔隊去掏大糞,體驗勞動人民的工作和生活。
1963年,我從北京大學畢業,帶著滿腔熱情,給歷史系黨組織寫信,要求分配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后來,我被分配到房山縣琉璃河水泥廠職工子弟中學教初中語文。到達新的工作和生活地點,陌生的環境和專業不對口的工作,讓我的情緒一下子跌落下來。周末回家,向父母傾訴我的失落無奈。沒想到平時最疼愛我的父親不僅沒給我安慰,反而十分嚴厲地批評了我。父親說:“你以為自己是高干子女,上了名牌大學,學得還不錯,就高貴了嗎?我們為勞動人民的解放事業奮斗了一輩子,多少人流血犧牲,可今天我們自己的子女卻不愿意為他們服務,這怎么得了!”“我們國家各方面都需要打好基礎,這樣才能更快地發展。”“孩子,去吧!好好鍛煉,做出個好樣子。”在父親的教導下,我調整好情緒,放下了包袱,勤勤懇懇地在琉璃河水泥廠職工子弟學校整整工作了15年。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人,一個時代的事。父親在他的時代選擇了他那個時代對民族、對國家來說最進步、最崇高的事業。父親的這種精神值得我們一生追逐和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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