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平
消極社會管理與積極社會管理
人類的社會生活是一種群體生活,群體生活必須以基本的秩序作為保障。從這種意義上說,社會管理對于任何社會都是必需的。但近一段時間以來,我國對社會管理問題的著力強調,則源于一個特殊的背景,這就是社會問題、社會矛盾以及社會沖突的不斷增加以及由此所形成的對社會生活的沖擊。但如果進一步分析,就可以看到,現在對社會管理的刻意強調,還有一層更為深刻的背景,這就是當代經濟社會生活復雜化以及伴隨而來的社會風險的挑戰。
就中國目前的情況而言,經濟社會生活的復雜化趨勢主要源自于這樣幾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與再分配體制相比,市場經濟帶來的不僅是資源配置的多元化,以及由此帶來的調控機制的間接化和復雜化,而且,市場經濟的體制必然導致社會結構的多元化和利益群體的分化。二是世界全球化進程的加速。伴隨著全球化的過程,民族國家由一個相對封閉的體系變成一個開放的體制,一個國家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由此變得更為復雜。三是科學技術的發展。科學技術的發展改變著人類生活的軌跡。每一次重大的技術突破都會對現有的經濟社會生活秩序帶來強烈的沖擊。四是大眾消費社會的來臨。新的消費品、消費方式和消費理念導致人們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的變化與分化,其多樣性與復雜性的增加是顯而易見的。五是快速的城市化。與簡單的鄉村社會比,城市是一個更復雜的社會,無論是城市生活還是社會結構都是如此。與此同時,社會生活的風險在明顯增加。而社會的轉型,無疑又為社會風險增添了新的因素。
簡而言之,上述幾方面因素使得我們整個經濟和社會生活變得空前復雜。這種復雜化的經濟社會生活,客觀上要求一種更有效的治理能力,才能協調各方關系,應對復雜的局面,提供社會生活的秩序。需要思考的問題是:我們如何對這種經濟社會生活的復雜化做出回應?如何形成能夠面對復雜經濟社會生活的治理結構?更有效的治理能力來自何方?這樣的選擇將會決定我們社會未來發展的方向。
實際上,在面臨諸多壓力和挑戰的情況下,很容易形成對社會管理的誤解,即將社會管理片面地理解為一種消極的、防范性的手段,將加強社會管理理解為加強權力對社會的全面控制。就此而言,將社會管理區分為消極社會管理與積極社會管理是很有必要的。消極的社會管理是以被動防范為手段,以維護現狀為目標。而積極的社會管理則以主動的建設和變革為手段,以改善社會的狀況、建設一個更好的社會為目標。從長遠來說,積極的社會管理無疑有著更為根本性的意義,也是我們應當著力倡導的。
弱勢心態需要好的社會生態來消除
值得注意的是,當下,一種普遍的弱勢心態正在社會中蔓延。一項調查發現,有45.1%的受訪黨政干部、57.8%的受訪公司白領和55.4%的受訪知識分子認為自己是“弱勢群體”。
這種普遍的弱勢心態,與現實的社會生態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比如,該項調查發現,黨政干部認“弱勢”心態主要來源于以下幾方面:一是在激烈的官場競爭、嚴厲的問責制度和強大的網絡監督面前,一些官員成了“驚弓之鳥”,生怕因做錯一件事、說錯一句話而成為眾矢之的;二是雖然干部人事制度改革正在逐步推進,但是在某些地方依然存在論資排輩現象,甚至“潛規則”盛行,很多官員因沒有背景,“不跑不送”,處于“天花板”困局之中;三是公務繁雜,既要有讓上級看得見的政績,又要有能讓老百姓滿意的民心工程,想要有所作為卻困難重重,不少官員甚至出現了焦慮癥,心力交瘁,倍感“弱勢”;四是一些貧困地區公務員的工資收入有限,在物價尤其是房價快速上漲的背景下,只能“望房興嘆”。
其實,人們的生活狀態如何,與社會生態的狀況有著直接的關系。因此,積極社會管理的一個重要目標,就是營造一種好的、健康的社會生態。
好的社會生態應該能夠給人們提供機會和希望。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好的社會生態首先的含義就是能夠給更多的人提供生存的機會,即具有一種熱帶雨林效應。比如,浦東剛開發的時候,上海人有一句話,說如果是住在浦西的老城區,即使一家兩口子沒有收入,一天煮100個茶葉蛋,把它賣出去,一家老小的生計就有著落了。但是如果讓你搬到浦東,房子是改善了,茶葉蛋可是賣不出去了,一天煮20個,可能還得剩回來15個,一家老小的生計就沒了。這說明老城區和新開發區,它能夠給人們提供生存機會的社會生態是不一樣的。
從這樣的觀點來看我們這些年的城市建設,我們往往不是在保護這個生態,不是在改善這個生態,而是在破壞這個生態。在一些地方,城市是越來越漂亮了,但人們找口飯吃越來越不容易。這有點像把一個爛泥塘改造成一個水泥底的游泳池一樣。我們現在城市建設高樓大廈拔地而起,馬路越修越寬,現代化的設施越來越多,但是我們在這里找一口飯吃,尤其是窮人在這里找一口飯吃可能還不如原來。我們這些年來就業的問題很突出,與城市社會生態的狀況是聯系在一起的。
好的社會生態應該能夠鼓勵人們遵守規則和維護社會生活的秩序。在一個社會里,人們會不會遵守規則,不僅僅是一個道德或規則意識的問題,同時在很大程度上要取決于社會生態的狀況。在有的社會生態中,遵守規則會受到鼓勵,破壞規則會受到懲罰。在有的社會生態中則完全相反。
近些年來,食品安全的問題成為我們社會中的一個嚴重問題。其背后的原因往往就是社會生態的惡化。有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有個百年油坊的第三代主人被工商局抓到造假,他很不甘心地跟別人說,他的爺爺經營這片油坊的時候可以發財致富,他父親不用摻假至少也能養家糊口,而他要是不摻假的話就賺不到錢。其實,在許多諸如此類的現象背后,都可以看到這種社會生態因素的存在。甚至在一定意義上說,食品安全問題也不能僅僅看作是個別經營者或廠商道德的問題,而是特定的業界生態使然。社會生態惡化的結果之一是非制度化生存現象的出現。非制度化生存是指,一個個人,一個企業,甚至一個行業,如果完全遵守規則就不能生存,而只能靠違反或破壞規則才能生存。因此,只有營造一種健康的社會生態,才是解決這個問題的根本出路。
健全社會機制是積極社會管理的關鍵
任何一個好的社會都需要一系列的制度化機制。這些機制大體包括:
第一,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利益均衡的機制。市場經濟帶來的一個直接結果,就是多元利益主體的形成,而這些不同利益主體的利益既有一致的一面,也有矛盾和對立的一面。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如何解決由此導致的利益關系、利益格局的問題?僅僅依靠權力的作用,僅僅靠國家的再分配是不行的。關鍵的問題是要有一套有關公平的、利益博弈的制度安排。在這種制度安排中,首先是不同利益主體為自己爭取利益的權利應當是平等的,同時要創造種種條件使他們的能力更為接近。而這一切都有賴于相關的制度安排。只有有效的制度安排,才能將正當的利益表達與社會穩定一致起來,從而避免要么因利益表達沖擊正常生活秩序,要么因穩定的需求而壓制正當的利益表達的局面。
第二,發育良好的社會組織系統。社會管理不能片面理解為單向的政府對社會的管理,積極的社會管理只有通過政府與社會的合作和共治才能實現。要形成政府、社會、市場的多元治理模式,很重要的一維就是社會的自組織能力。一個正常的社會需要這樣一種自組織能力,以應對可能的政府失靈和市場失靈,從而使社會生活能夠有序進行,降低社會轉型的風險。社會組織就是這種自組織能力的載體。形成發育良好的社會組織體系,一方面需要從法律法規上給予保證,另一方面亦需促進公民意識的培育和公民權利的落實,使公民的建設性力量得以凝聚,使社會真正具備自組織能力,進而可以有效地制約權力和市場的消極作用。
第三,解決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的制度化的方式。現代社會矛盾確實是比較多的,解決這些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要有一種雙重的目標:一方面要利于社會的基本穩定,第二要有利于要建立市場經濟條件下利益均衡機制。社會利益主體的多元化、利益的分化和社會矛盾的增加,是市場化改革的必然現象。面對利益關系復雜化和社會矛盾增加的趨勢,關鍵在于正確定位和判斷矛盾與沖突,并以制度化的方式加以解決。如果沒有一套解決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的制度、規則和程序,使矛盾積累起來,得不到及時化解,就會導致嚴重后果,整個社會也必將付出巨大代價。
第四,有效的社會基礎秩序。我們現在很多的社會問題實際上已經處于不可治理狀態。關鍵的問題是許多必不可少的基礎制度已經失效,或者根本就沒有。而道德規范的滑坡,已經到了突破底線的地步。在這種情況下,就是再完善的制度,也難以有效發揮作用。因此,重建以基礎制度和道德規范為主要內容的基礎秩序,已經是刻不容緩的事情。(作者系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