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耀瑤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浙江金華321004)
雖然一個作家的文化生成受到各個方面的影響,地理環境因素對于一個文學家創作風格和思想內容的形成也不是唯一的因素,但是地域文化的人文歷史積淀對一個作家地浸染,經常會潛移默化地從風格、內容、藝術特色上,打造出帶有地方特性的形態特征,就像梁任公說的:“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吳楚多放誕纖麗之文,自古然矣。”[1](P707)徐志摩一生的文學創作自然也脫離不了養育他多年的浙西寶地。詩人的故鄉,海寧硤石鎮,一個典型的江南小鎮,位于錢塘江北部,屬于浙西地塊,這里環境溫和濕潤,一年四季雨量充沛,河道縱橫,四周流水潺潺,多的是水鄉的纏綿。在中國古典傳統文化中,“陰”是水的基本象征義,《淮南子·天文訓》中提到:“陽氣為火,陰氣為水。”將女性作為陰的代表,男性作為陽的代表,《秦風·蒹葭》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古詩十九首》云:“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水和女性可以說是一種重疊交替的影子。徐志摩從小生活在柔聲細語的江南,當詩人以精雅柔婉之筆創作時,就自然地偏向于帶有柔性的女性化表達。
另外,早在六朝時期,江南文化的女性氣質就已嶄露頭角,如南朝的宮體詩,《隋書·經籍志》記載:“梁簡之文帝在東宮,亦好篇什。清辭巧制,止乎衽席之間;雕琢蔓藻,思極閨闈之內。后生好事,遞相放習,朝野紛紛,號為`宮體'”[2](P891)由此可見,女性是宮體詩描寫的主要對象,如蕭綸的《車中見美人》:“關情出眉眼,軟媚著腰肢。語笑能嬌,行步絕逶迤。”江洪的《詠歌姬》:“寶鑷間珠花,分明靚妝點。薄鬢約徽黃,輕細淡鉛臉。”宮體詩下的女性大多珠光寶氣,柔艷嬌媚,充滿了江南的柔性之美。到江南的明清之際,才子佳人小說驟然增多,影響廣泛,女性成為小說的主要描寫對象,佳人的形象更是層出不窮,積聚了美好事物于一身,正如蘇友白在《玉嬌梨》說的:“有才無色,算不得佳人;有色無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與我蘇友白無一段脈脈相關之情,亦算不得我蘇友白的佳人。”吳文化的這種女性特質和人文歷史傳統,對于徐志摩的影響是重大的。
基于浙西人文傳統對徐志摩地影響,在他的詩歌中經常透染著江南傳統文化的氣息,常常以女性為表現對象,展現吳文化的柔美之風。《她是睡著了》:
她是睡著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蓮;
她入夢境了——
香爐里襲起一縷碧螺煙。
……
看呀,美麗!
三春的顏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陽里的水仙,鮮妍,芳菲!
……
可愛的梨渦,
解釋了處女的夢境的歡喜,
像一顆露珠,
顫動的,在荷盤中閃耀著晨曦!
詩人從遠觀和近看的角度,給我們描繪了一幅溶幽、雅、靜為一爐的女性睡姿圖,展現了個江南女性那種獨特的柔性特質,同時也把詩人對于美好事物的依戀之情抒于筆下。詩歌既有對外在的描繪,又有對女性內心深處的探究,可謂形神兼備。首先,可以看到詩人在一二兩節給我們勾勒出這樣一幅清雅的畫面:一個純潔得像一朵白蓮的少女在星光下悠然甜酣,她的腳邊有一爐檀香,香爐里升起的裊裊煙霧在空中畫出美麗的花朵,潺潺的泉水,也因為她的熟睡而壓低了自己的聲音,各色各樣的蝴蝶縈繞在她的周圍翩然起舞。緊接著,詩人從近處著手描摹少女美麗而又動人的睡姿,她均勻、清香的呼吸,撩撥著人們的思緒;她清新的氣息又滲入到周遭的空氣中,這清香的空氣又圍繞著她、擁抱著她。在這恬靜柔美的氛圍中,少女的睡姿是那樣的甜美,就像蕩漾在水波粼粼間的小船。然后,詩人近看少女嬌嫩的香肌,仿佛似開在三春里的玫瑰、月季,似乎可以觸摸到它的細致柔滑,嗅到少女身上散發出來沁人心脾的幽香。再者,詩人并不滿足于對少女外貌形態的描寫,他還將觸探少女的內心世界。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做著童真而又甜美的夢,這個夢是用銀絲,金絲還有美麗的晚霞編織而成的,夢里有安琪兒動聽的歌聲和優美的舞蹈,充滿了少女對未來的憧憬與向往,請大家安靜,不要驚擾了這甜美的夢境。最后,詩人給了少女一個鏡頭的特寫,那一彎淺淺的微笑,是那樣的靜美,那嘴角邊的梨窩,像一顆在荷盤中閃耀著光芒的珍珠。這樣一幅少女睡姿圖,將江南女性的柔美發揮到了極致,不管是從詩詞的運用還是所營造出的詩歌氛圍,將浙西文化的靈秀之氣與柔性的江南女性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塑造了一個溫柔、甜靜、美好的女性世界。
還有像《鯉跳》中詩人將心愛的女子過溪時的溫柔嬌俏展現的恰到好處:“一閃光艷,你已縱過了水,腳點地時那輕!一身的笑,像柳絲,腰還在俏麗的搖;水波里滿是魚鱗的霞綺!”這首小詩描述的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我”和“你”過一條小溪時的場景,男主人公“我”想抱心愛的戀人淌過溪水,然而女主人公卻一再堅持要自己跳過,于是腳尖輕輕點地,伴隨著銀鈴般的笑聲,柳絲般的腰在空中俏麗的一搖,便像一條鯉魚跳過了溪水。詩歌用如此短小的篇幅就把“我們”過河時的心理、動作和感受傳達出來,結合對戀人外貌的描寫,把她美麗、活潑的一面展現的淋漓盡致,以“水”和“魚”喻人,將“我們”融入自然山水中。
作為浙西文化傳統的流貫,徐志摩的詩歌不僅感情細致,善于描摹女性的
溫柔特質,還善于表現女性的柔媚之氣,這種千嬌百媚的女性風情,既內斂含蓄又溫婉柔美。徐志摩的詩歌中,經常用蓮花、白玉蘭、百合等色彩清雅的花朵來表現女性的高雅、純凈,蓮花是長在我國江南的一種植物,別名水芙蓉、玉環等,在文學上也象征著女性的純潔美麗、高貴,早在南朝時就有描寫少女采蓮的民歌,《西洲曲》中的“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簡文帝蕭綱的《采蓮曲》:“晚日照空磯,采蓮承晚暉。風起湖難度,蓮多采未稀。棹動芙蓉落,船移白鷺飛。荷絲傍繞腕,菱角遠牽衣。”這些漢樂府民歌都借用勤勞的采蓮女采蓮這一勞動情景,表達她們內心深處對純潔愛情的向往。借用蓮花來表達女性溫柔一面的徐詩,恐怕要屬《沙揚娜拉》為最妙了: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甜蜜的憂愁——
沙揚娜拉!
小詩以水蓮花來描寫女性婀娜多姿的體態美,抓住日本女郎頷首低眉間隱藏著的風情萬種,及時地捕捉住少女低頭道別時溫柔的面部表情,這種溫柔之美又“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詩人抓住少女低頭與風撫荷花而過時,兩者之間相似的動態美,以及從靜態上捕捉少女因嬌羞抹上紅暈和粉紅蓮花的相似美,以蓮花寫少女,又以少女襯蓮花,人與花已經處于重疊狀態,亦花亦人,容東方的女性美于一身,寫盡了女郎的溫柔、靜美和嬌羞之情。整首詩歌雖然只有短短的五句,卻留給讀者以無限的想象和回味,從詩人的眼中看到像蓮花一樣芬芳、嬌羞的少女。由于受到“女性”的浙西文化的熏陶及浸染,即使在描摹日本女郎時,也充滿著江南韻味,根據江南傳統文化的眼光給人物以柔性的塑造,選取女性溫柔、嫵媚的一面,把她們的神情姿態栩栩如生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創造出一個柔美的詩歌意境,展現馥郁的江南情調和風韻。稍加對比我們就會發現,作為浙東現實主義詩人艾青,在女性形象的塑造和選擇上就多了份浙東的“土性”,少了份徐志摩的柔性,就像曹聚仁在《我與我的世界》中說到:“浙西屬于資產階級的天地,浙東呢?大體上都是自耕農的社會。”浙東的人民自然生態環境相對于浙西來說艱苦很多,只能依靠自己的雙手來為生存拼搏,沒有閑暇的時間來欣賞,體現在詩歌創作上的就是相對浙西“柔性”的“土性”特征,《大堰河——我的保姆》可以說是艾青的代表作,“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后。”詩中體現的女性時辛勤的勞動者形象,沒有白嫩的香肌,沒有曼妙的身姿,沒有華麗的衣裙,只有粗大的手掌,炭灰的圍裙,塑造的是以為勤勞、善良、勇敢的女性,與浙西女性的溫柔、嬌羞、美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除了以女性為直接描寫對象外,詩人還善于借用意象來將其女性情節加以詩化,以更加大的空間寫出江南女性的柔性之美。《再別康橋》中詩人寫道: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這一節詩中,可以處處看到女性的影子,在夕陽柔和的余光中,河畔的柳樹仿佛鍍上了一層金光,金光無比的柔和、美麗,就好像一位美麗動人攝人心魄的“新娘”。詩人大膽地將“金柳”和“新娘”這兩個毫無瓜葛的喻體建立起一個比喻,詩人的離別不僅是因為康橋詩人沉醉的景色,也許是因為一位美麗的女子,或是一段美好的回憶,深深地流露出詩人內心深處的女性化情節。而后,“波光里的艷影”,“艷”字從古至今多用來形容女子的容貌,毫無保留地展現一個女子的美艷。另外,在《月下待杜鵑不來》“看一回凝靜的橋影,數一數螺鈿的波紋,我倚暖了石欄的青苔,青苔涼透了我的心。”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詩人的女性情節,“青苔”毫無疑問的是詩人心愛的女子,“波紋”這一意象又給詩人營造了一種恰如其分的嫻靜、恬淡之情,將江南女性的那種溫柔之美發揮到淋漓盡致。
長詩《愛的靈感》和《翡冷翠的一夜》更是超越對女性外在形象的描寫,深入到女性的內心深處,感知女性美的靈魂。《愛的靈感》一詩中,沒有時間、空間乃至生死和貴賤的區分,只有愛、忠貞、熱情的奉獻。通過一個將不久人世的女子躺在病床上向自己的心上人訴說從戀愛到死亡這一短暫的生命歷程,表達她在戀愛中各種各樣的心理變化,有著心靈震顫的聲音,有著聚博而熱戀的情緒。從最初的癡苦戀情到不受時空限制的愛,其中有著對死的光榮的獨特感受;從三年“沒有朋友,離背了家鄉,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在老農中間學做老農,穿著大布,腳蹬著草鞋,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在天不曾放亮時起身,手攪著泥,頭戴著炎陽,我做工,滿身浸透了汗”到最后的美其食、安其居,其中有著對季候、星星、土地的感受,也體會到泥土的神奇、黑夜的神秘,感受到飛鳥蟲魚、小草以及鄉村里樸實的人們所散發的真、愛以及快樂,這一切構成了她心中愛的靈感指引著她向前進。《翡冷翠的一夜》則通過女性內心世界的獨白,說出了自己的愛情故事:
……
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你來,
你是我的先生,我的愛,我的恩人,
你教給我什么事生命,什么是愛,
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你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徐志摩的這首詩摹擬一個弱女子的口吻而寫成,他用細膩的筆調,寫出女子內心深處依戀、哀怨、感激、自憐、幸福、痛苦、無奈、溫柔、摯愛、執著等種種情致,層層婉轉,層層遞進,真實而又感人地傳達出一弱女子在同愛人別離前夕復雜變幻的情感思緒。這首詩不像徐志摩的許多抒情短詩那樣,以高度的藝術凝聚力和藝術表現力顯示其魅力;它是以細膩的筆調,對一種復雜情感思緒的鋪敘,對一種自由流動的心理活動的鋪展,有許多細致的細節描繪,將女子的內心對于愛人的依戀、不舍之情表達的淋漓盡致。
綜而觀之,在徐志摩的詩歌創作中,正是受浙西“女性”特質的浸染,不管是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還是在借用景物借代女性上,潛意識地流露出屬于江南的柔美之風,并孜孜不倦地追求自己所向往的理想境界,為中國現代詩歌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1]梁啟超.中國地理大勢論[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2]魏 征.隋書(第 35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