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鵬,沈國慶
(遼寧師范大學研究生院,遼寧大連 116029)
馮雪峰《真實之歌》中的魯迅《野草》因子
王吉鵬,沈國慶
(遼寧師范大學研究生院,遼寧大連 116029)
馮雪峰《真實之歌》和魯迅《野草》的創(chuàng)作背景以及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的主觀心境非常相似,所以馮雪峰《真實之歌》中有魯迅《野草》的因子。《真實之歌》中的魯迅《野草》因子主要表現(xiàn)在渴望光明和自由、懷念一切美好事物、尋找身外青春的真實心曲;解剖自己、咀嚼靈魂、戰(zhàn)勝自己、升華靈魂的激烈搏斗;擲擊空虛、反抗絕望、執(zhí)著現(xiàn)實、韌性戰(zhàn)斗的不屈精神;思考人生價值、領(lǐng)悟愛情真諦、正視歷史血淚的大愛情懷。
馮雪峰;魯迅;《真實之歌》;《野草》
魯迅的《野草》寫于1924年至1926年,此時封建軍閥政府執(zhí)政,魯迅形象稱當時的封建統(tǒng)治為“密封的罐頭”。如同《野草》,《真實之歌》也是那“廢弛的地獄邊緣的慘白色小花”[1]365。《真實之歌》寫于1941年至1942年,當時馮雪峰被囚于上饒集中營。他忍受住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懷著中國革命必勝的信念和鋼鐵般的戰(zhàn)斗意志寫下了《真實之歌》。如同《野草》,《真實之歌》也是革命戰(zhàn)斗的檄文。魯迅說過:“寫《野草》時,我心境太頹唐了,因為那是我碰了許多的釘子之后,寫出來的。”[2]224馮雪峰在《真實之歌·序》中說:“我的心境早就變成非常的壞。有時簡直想狂呼暴跳,以生命早日的消滅。但我當然沒有這樣做,極力使自己平靜,而結(jié)果便是更無聊,毫無生趣的過日子。”他還說:“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我以寫詩為消遣。”[3]47由此來看,馮雪峰《真實之歌》和魯迅《野草》的創(chuàng)作背景以及作者創(chuàng)作心境非常相似。本文擬就馮雪峰《真實之歌》中的魯迅《野草》因子作簡要探討。
在《野草》中的《雪》里魯迅表現(xiàn)了對光明和自由的渴望。魯迅以熱烈而深情的筆觸來描寫江南雪景,接著又以非常飽滿的熱愛之情為我們描畫了一幅山花浪漫、生機盎然的“冬花雪野圖”,我們感覺到春的溫暖和生的喜悅。魯迅對光明的追求中蘊含了他對冷酷社會現(xiàn)實的頑強抗爭,即用戰(zhàn)斗來創(chuàng)造光明和自由。馮雪峰對光明的追求比魯迅對光明的追求要舒展、歡快。《真實之歌》中的《黎明》,集中抒發(fā)了馮雪峰渴望光明和自由的真實心曲。在馮雪峰心中,黎明就是光明和自由的象征,他的“力量”和“知性”都來自于黎明。這種追求光明和自由、憧憬美好世界的愿望,在魯迅《野草》中《好的故事》里有更強烈的表現(xiàn)。魯迅在“昏沉的夜里”、在“朦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接著又為我們織就了一幅江南水鄉(xiāng)風物人情畫卷,情真意切地表現(xiàn)出魯迅對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然而,在當時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中,這種“美好的人和美的事”是根本不存在的,它只能泡沫一樣,給你美麗的一瞬間,頃刻間它就會化為烏有,連“一絲碎影”都不給你留下。
在《野草》中的《希望》里,魯迅寫出自己對青年意志消沉的失望,也寫出自己內(nèi)心的失望和希望互相矛盾的心理。詩人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仇”,然而這些都“空虛”了,他只有用“自欺的希望”抗拒“空虛”,因此“耗盡了我的青春”。魯迅并不因青春的消逝而悲觀,他把希望寄托在身外的青春。但是身外的青春也逝去了,詩人絕望了。此時魯迅引用裴多菲的《希望》之歌,“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魯迅否定了毫無根據(jù)的希望,同時否定了毫無根據(jù)的絕望,既是自勵也是勵人。《真實之歌》中的《午睡醒后》,集中抒發(fā)了馮雪峰對身外青春的尋找之情。《午睡醒后》寫詩人因看到小女孩那雙慈愛和勇敢的眼睛,而聯(lián)想到小女孩追求自由的思想,進而聯(lián)想到自己那顆自由的靈魂。身外的青春鼓舞了詩人,給了詩人信心和力量,因此,詩人希望這身外的青春能夠鼓舞更多的人們,讓所有的人都充滿力量、充滿希望。這與魯迅在《希望》中的探求非常相似。所不同的,是魯迅否定了那種用來填補心靈空虛、以尋求自我慰藉的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以此激勵身外的青春,因此不免有點悲觀意味;而馮雪峰《午睡醒后》則充滿了鮮明的樂觀精神。
魯迅《野草》中的《影的告別》、《墓碣文》都是深刻解剖靈魂、戰(zhàn)勝自己、靈魂得到升華的典型篇章。《影的告別》中,“影”向睡夢中的人告別、“影”要別人而去的理由,也正是魯迅內(nèi)心的真實矛盾。從這個意義上說,“影”向人告別,實際上即是魯迅向自己的消極思想告別。在這篇散文詩里,我們聽到的不是詩人對“天堂”和“黃金世界”的深情眷戀,而是詩人對黑暗和空虛反抗的戰(zhàn)叫。在《墓碣文》中,“我夢見自己和墓碑對立,讀著上面的刻碑”,墓碑正面寫一個曾經(jīng)“浩歌狂熱”的戰(zhàn)士,怎樣由充滿希望地吶喊戰(zhàn)斗而轉(zhuǎn)向失望和虛無地死去。墓碑的后面寫戰(zhàn)士解剖自己的痛苦和矛盾,其實也就是魯迅“無情”解剖自己的痛苦和矛盾。“帶我成塵時,你將見我微笑”,死者把死亡看成是對虛無的一種解救,而“我急走,不敢反顧,生怕看見他的追隨”,則表露出魯迅同自己的思想上的“毒氣和鬼氣”徹底決裂。
這種通過夢境來解剖自己、咀嚼靈魂的詩篇也出現(xiàn)在馮雪峰的《真實之歌》中。《醒后》寫的是夢境。詩人當時在上饒集中營受特務的各種非人折磨,時刻面臨死亡的威脅。在死亡面前,自己內(nèi)心深處那種對生命的渴求,如同“最美的觀念”和“最美的姿影”對我“靈魂”的“偷襲”,“我實在疼痛”,詩人毫不掩飾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消極情緒。然而,我懂得“生命的美的電流!你隱秘的力!你支配我就是!”最終,“我臉上卻似乎浮現(xiàn)著平靜的微笑”。詩人最后擺脫了自己的陰暗面,戰(zhàn)勝了自己,取得了勝利。詩人的這種努力,在《哦,我夢見的是怎樣的眼睛》中表現(xiàn)得更充分。詩人夢見“智慧”、“慈愛”、“深邃”、“幽含”、“分明”的眼睛,因這眼睛詩人“靈魂深處飛揚出美的晶光!”也因這眼睛,詩人的“靈魂便越貞潔!”因此,詩人開始嚴肅解剖自己的靈魂:“難道我還沒有往下沉?難道我還會在空虛里發(fā)抖?難道我還沒有升達到智性?難道我的力不是來自世界的高和深?”在這里,那美麗而智慧的眼睛已經(jīng)被詩人升華提純了,它已經(jīng)成了一種精神的象征。在這種精神的映照下,詩人嚴厲解剖了自己靈魂并升華了自己的靈魂,最終詩人還是戰(zhàn)勝自己,堅定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必勝的堅定信念。
在《野草》中的《希望》里,詩人寫到“希望,希望,用著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在這篇散文詩里,魯迅深感空虛而又擲去這空虛,看到絕望而又反抗絕望。這種擲擊空虛、反抗絕望的思想情緒在馮雪峰的《真實之歌》中引起了回響。在《好書》中,詩人寫道:“你豈但沒有廣告,而且沒有序文,而且最要緊的幾頁,恰正就是荒蕪,以至完全空白!”但是,就在這荒蕪里“我找到了真實”,在這空白里“我奔求不息”。在陰森的囚牢中,面對身內(nèi)和身外的無盡的空虛和絕望,詩人沒有消沉、墮落,而是擲擊這無盡空虛、反抗著無盡的絕望并從中看到光明和希望。這種偉大情懷和魯迅“肉搏空虛”、“投擲心中遲暮”的偉大精神真是驚人的相似。
馮雪峰《真實之歌》中的《短章,暴風雨時作》一組詩就表現(xiàn)了一種執(zhí)著現(xiàn)實的韌性戰(zhàn)斗精神。在“暴風雨到了”的情況下,燕子們“翻飛著,如被卷騰的銀片,活潑地升飛高空,直穿入云層”,這和魯迅筆下的棗樹形象多么相似啊!在魯迅《野草》中的《秋夜》里,魯迅著重描寫了兩棵棗樹同夜空進行不屈不撓地韌性戰(zhàn)斗形象。棗樹貢獻自己全部果實,滿身傷痕,卻堅持同代表黑暗統(tǒng)治的夜空進行殊死戰(zhàn)斗,就是一種韌性戰(zhàn)斗精神。魯迅對這種韌性戰(zhàn)斗精神進行了熱情的謳歌。普羅美修士“為了愛”把“火歸給人類了”,并且鎮(zhèn)定地“對著宙斯的惡德和卑怯”,而雷電這“天上的火和力的使者”又能“奈他什么呢?”魯迅在《野草》中的《淡淡的血痕中》里,也寫出了一個這樣的“普羅美修士”。“普羅美修士”就是那個叛逆的猛士,他要“使人類蘇生,使人類滅盡”。詩人熱情禮贊了執(zhí)著現(xiàn)實韌性戰(zhàn)斗的猛士,猛士敢于正視現(xiàn)實,敢于反抗造物主并且敢于解救造物主治下的良民。暴風雨過去了,一只英俊、豪美的老鷹飛來了,然而“如果它曾經(jīng)啄過普羅美修士的腦殼”,我將“把它擊死”。暴風雨過后,詩人沒有放松警惕,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和自己的革命經(jīng)歷告訴他,敵人時刻存在,并且?guī)е搨蔚拿婢咴谀阊矍俺霈F(xiàn),所以詩人要擊死那一只老鷹。這種時刻警惕敵人、不為敵人陰謀詭計所欺騙的清醒革命精神,在魯迅《野草》中的《這樣的戰(zhàn)士》里也得到回響。這樣的戰(zhàn)士面對“無物之陣”,面對“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種好名稱”和“頭下有各樣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的敵人,他“舉起了投槍”,擲向“他們的心窩”。這位不屈不撓的戰(zhàn)士,像寒光閃閃的尖刀一樣,在那個黑暗悲慟的社會里,給人們以明亮的光照和戰(zhàn)斗的鼓舞。
魯迅《野草》中的《死火》,通過“我”和“死火”的對話,啟示我們?nèi)嘶钪鸵凶晕覡奚窈蜔o私無畏的戰(zhàn)斗精神,這是一種崇高的人生價值觀。“我”用自己的溫熱將野火重新燃起,為了讓野火走出冰谷,我被碾死在車輪底下。“死火”寧肯走出冰谷燒完,也不愿留在冰谷中凍滅。這種人生價值觀在馮雪峰《真實之歌》中的《火》里也得到了呈現(xiàn)。在《火》中,詩人寫道:“我心中有一團火,我要投出到黑夜去!讓它在那里燃燒,而它越燃燒熾烈。”在這里,詩人向我們反映出他為了光明和自由,為了革命的勝利和人類的解放不惜與敵人同歸于盡的心情。
在馮雪峰《真實之歌》中的《雕像》里,詩人寫道:“愛征服了藝術(shù),然而我不能征服愛”,詩人贊賞了青年雕刻家的天才,同時也無情剖析了他無力戰(zhàn)勝自己的愛情而早夭的悲劇。這和魯迅《野草》中《我的失戀》的主題是一樣的。魯迅就認為,志趣、愛好、貧窮、價值觀不同,分手時必然的事,沒有什么好留戀的。魯迅最后以“由他去吧”作結(jié),批判了沉湎于失戀痛苦的態(tài)度。在《愛,一個接界?》里,詩人以海波和陸地為比喻把人們引進了對愛的思考。詩人認為,愛是在真情實感的基礎上雙方互相的“吸引”和“擁抱”,在“吸引”和“擁抱”的接界處必定有志同道合的大愛存在。這種愛情觀和《臘葉》中表現(xiàn)的愛情觀是相同的。詩中的“臘葉”是詩人自況,而“我”是關(guān)心愛護詩人的許廣平。詩中以“我”愛惜保存“臘葉”喻指許廣平對詩人的關(guān)心和愛護。對于許廣平的關(guān)心和愛護詩人是感激的,但是詩人又認識到生命的衰老和死亡是必不可免的,個人的生命只有投入到人民大眾的革命斗爭中才會永生,所以詩人勸許廣平不要過分的珍惜和愛護我,不要有“賞玩秋樹的余閑”,要投入到戰(zhàn)斗中去。
魯迅《野草》中的《失掉的好地獄》里,“我”夢見自己躺在野外的床上,一個魔鬼向我講述怎樣失掉自己的好地獄的故事,把人們由現(xiàn)實引向了過去。這里反映了魯迅的歷史觀,即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但還是封建統(tǒng)治者剝削老百姓;新的統(tǒng)治者取代舊的統(tǒng)治者,總是把他階級的自利賦予普遍的價值;新統(tǒng)治者取得政治權(quán)后,馬上就整頓秩序,拿起屠刀,壓迫老百姓;新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方法,并不改變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tài),不僅殘酷鎮(zhèn)壓老百姓,而且用武器壓制先進力量,使得老百姓精神麻木。這種歷史觀在馮雪峰《真實之歌》中的《夜望》里有所體現(xiàn)。“渾身血跡”和“光爛”的年代跟在“襤褸”的“時間”后頭,像兩個喝醉酒的朋友“搖搖晃晃”地朝著東方走。歷史的成功與失敗總是相伴隨地走在一起,成功也好,失敗也罷,都要有流血犧牲的,但是歷史的前進是不可擋的。
[1]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魯迅.魯迅全集:第1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馮雪峰.雪峰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I206.6
A
1671-8275(2012)04-0047-02
2012-06-28
王吉鵬(1944-),男,江蘇東臺人,遼寧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魯迅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沈國慶(1986-),女,黑龍江佳木斯人,遼寧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石柏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