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天雷
(河南工程學院人文社會科學系,河南鄭州451191)
劉子,即劉晝(生卒年不詳)①關于《劉子》一書的作者,爭議頗大,共有七說:劉歆撰、劉孝標撰、后人偽撰、貞觀以后人撰、袁孝政偽撰、劉勰撰、劉晝撰。前五說目前已被學術界否定,唯有劉晝或劉勰迄無定論。傅亞庶先生通過對《劉子》與劉勰《文心雕龍》在政治觀點和思想傾向之異同、其中所反映的美學思想、對緯書的不同看法、不同的道德觀、不同的創作動機、語言風格之差異等方面的比較分析,提出《劉子》的作者不是劉勰,而為劉晝(參見傅亞庶.《劉子》作者辨證[M].劉子校釋.附錄四.北京:中華書局,1998:614-628)。此說甚是。,字孔昭,渤海阜城(今河北阜城縣)人,南北朝時期北齊思想家、哲學家。據《北史》、《北齊書》本傳記載,劉晝社會地位低下,“少孤貧,愛學,負笈從師,伏膺無倦”,學儒二十余年,但舉秀才不第。他自視甚高,“自謂博物奇才,言好矜大,舉動不倫,由是竟無仕進”。他曾多次上書,但“言非世要,終不見采”[1]540-541。劉晝生活的時代,正是南北分裂,階級矛盾、民族矛盾異常尖銳時期。他針對當時的社會時弊,表達了自己治國安民的思想主張和為國建功立業、施展個人才能的政治抱負。南北朝時期又是民族大融合的時代,思想界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兼收并蓄局面。在民族文化思潮中,儒、道二家對劉晝的思想影響最大。
劉晝著有《帝道》、《金箱璧言》和《劉子》,前兩書皆佚。今本《劉子》共十卷五十五章,近三萬字。南北朝時期,江左談玄風氣盛行,北朝亦受其影響,在《劉子》中亦有所反映。該書學術體系駁雜,兼采儒、道、名、法、兵、農各家,而以儒、道為宗。如該書《九流》篇說:
道者,玄化為本;儒者,德化為宗。九流之中,二化為最。夫道以無為化世,儒以六藝濟俗。無為以清虛為心,六藝以禮教為訓。若以禮教行于大同,則邪偽萌生;使無為化于成、康,則氛亂競起。何者?澆淳時異則風化應殊,古今乖舛則政教宜隔。以此觀之,儒教雖非得真之說,然茲教可以導物;道家雖為達情之論,而違禮復不可以救弊。今治世之賢,宜以禮教為先;嘉遁之士,應以無為是務,則操業俱遂而身名兩全也。[2]521-522
可以看出,劉晝主張:以儒家治世救國,以道家全身美名;在朝從政宜取儒家,在野修身宜取道家。這種以儒、道為宗的價值取向貫穿全書。
權變學說作為儒家和道家的政治哲學、道德哲學和歷史哲學的重要內容,也是《劉子》關注的重要問題。該書卷八《明權》章雖然篇幅不大,字數有限,但對儒家的經與權、權與道理、權與大義、權與賢哲等重要論題均有簡明扼要、精辟獨到的論述??梢哉f,《劉子·明權》是中國經權思想史上的重要文獻。
《劉子》在繼承漢儒經權思想的基礎上,對權變方法的內涵、特質、準則以及行權用權的條件等問題作了綱領性闡述。
其一,權變方法的內涵——“反經合道”。在中國經權思想史上,漢儒明確提出“反經合道”說。如成書于西漢時期的《春秋公羊傳·桓公十一年》曾說:
權者何?權者反于經,然后有善者也。權之所設,舍死亡無所設。行權有道,自貶損以行權,不害人以行權。殺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為也。[3]81
對公羊家的這一觀點,《劉子》概括為:“權者,反于經而合于道,反于義而后有善。”[4]411也就是說,行權可以“反于經”、“反于義”,但必須“合于道”、“后有善”。所謂“反于經”、“反于義”,即是違反封建禮儀制度、綱常名教;所謂“合于道”、“后有善”,是指符合封建倫理道德,達到合于性即“善”的效果。經與道、義與善的關系是:道為主,經為從,經服從于道;善為主,義為從,義服從于善。如果反經而悖道,反義而無善,那么就不能稱為“權”。《劉子》還舉例說:
孝子之事親,和顏卑體,盡孝盡敬。及其溺也,則攬發而拯之,非敢侮慢,以救死也。故溺而捽父,祝則名君,勢不得已,權之所設也。[4]411
在正常時期,孝子應該“和顏卑體,盡孝盡敬”,這即是經,即是義;在非常時期即“嫂溺”或“父溺”之時,就應該攬發而救之,這又是“勢不得已”的權。因此,“權”就是在不可得兼或不能兩全其美情況下的靈活變通的方法。
其二,權變方法的特質——“反歸”?!秳⒆印防^承漢代的解經傳統,提出“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與“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為一章,提出“若棠[唐]棣之華,反而更合也”[4]《論語·子罕》411的觀點,由此又概括出權變方法的特質——“反”。所謂“反”,其本義是指用手推翻加在上面的壓力和擋在前面的阻力,為“行權”鋪平道路。就“反”的內涵來看,具有“背反”與“反歸”之別。所謂“背反”,就是一往直前,正面決裂,拒絕繞彎前進的方法。這種意義的“反”與“偏其反而”之“反”相抵牾。所謂“反歸”,即不是從正面而是從側面,不是一往直前而是以退為進的特殊的“反”;不是由合而分,徹底決裂,而是由分而合,復歸于和諧。在《劉子》看來,孔子正是用“唐棣之華”(一種植物,即黃花木)的“偏其反而”為比喻,以說明權變方法反而“更合也”。
其三,權變方法的本體原則——“道”或“理”。《劉子》提出權變方法可以“反于經”,但必須“合道”、“當理”,即以“道理”為行權用權的本體準則?!秳⒆印氛f:
循理守常曰道,臨危制變曰權。權之為稱,譬猶權衡也。衡者,測邪正之形;權者,揆輕重之勢。量有輕重,則形之于衡。今加一環于衡左,則右蹶,加之于右,則左蹶,唯莫之動,則平正矣。[4]410-411
這就是說,經是秤衡,權是秤錘。用衡可以測知物體的邪正,用權可以揆度物體的輕重。稱量物體輕重,必然顯現在秤衡上。如果秤錘向左移,秤則右蹶;如果秤錘向右移,秤則左蹶;二者都不能保持左右平衡。只有左右平衡,“唯莫之動”,才能達到“平正”。與此同理,人們在處置兩難或不能兩全的社會問題和事件時,也應該權衡輕重,以得“平正”。
人之于事,臨危制變,量有輕重,平而行之,亦猶此也。古之權者,審于輕重,必當于理而后行焉。[4]411
在這里,保持“平正”即是“循理守?!敝暗馈?,秤錘左右移動即是“臨危制變”之“權”。從現代哲學來分析,《劉子》提出“道理”與權變的關系有兩重內涵:就本體論層面來看,“道理”是本體論、是世界觀,權變是能動性和靈活性的方法論。世界觀制約方法論,方法論表現世界觀。“道理”決定行權用權,而行權用權又須合道合理。從認識論層面來說,“道理”是事物發展的規律性,權變是人們特有的主體能動性。行權用權合道合理,就是要合乎事物發展的規律。在這里,主體能動性是認識和把握客觀規律性的必要條件,客觀規律性決定了主體能動性發揮的限度和范圍??梢姡暗览怼弊鳛槭挛锇l展的規律或變化的法則,又成為衡量權變方法即主體能動性的是非準則。
其四,權變方法的倫理準則——“大義”。在《劉子》看來,權變方法不僅要合乎本體原則,而且要合乎倫理準則?!秳⒆印氛f:
慈愛者,人之常情,然大義滅親,滅親益榮,由于義也。是故慈愛方[大]義,二者相權,義重則親可滅。[4]411
慈愛是人之常情,然而卻有大義滅親的事,滅親反而使國家政權更加鞏固,這是由于“義”的緣故。因此,應該在慈愛與大義之間權其輕重,如果義重親輕,那么就可滅親。譬如,虞舜流放弟弟象,周公誅殺管叔,石碏殺死子厚,季友鴆殺叔牙等事例,即是“以義權親,此其類也”[4]411?!秳⒆印凡粌H主張“大義滅親”而行權,而且主張“欺父矯君”而行權?!秳⒆印放e例說:
欺父矯君,臣子悖行。然舜娶不告,弦高矯命者,以絕祀之罪重于不告,矯命之過輕于滅國,權之義也。[4]411
所謂“欺父矯君”,就是隱瞞父輩,假托君命。在正常情況下,“欺父矯君”無疑屬于“臣子悖行”,不忠不孝,然而在面臨“絕祀”、“滅國”的非常時期,通過“欺父矯君”而行權又具有合法性、合理性。舜帝正是認識到“絕祀之罪重于不告”的道理,通過隱瞞父親而行權,這恰恰符合娶妻繼嗣之大義;鄭國商人弦高也正是意識到“矯命之過輕于滅國”的道理,通過矯詔君命而行權,這恰恰達到了退卻秦師、保存鄭國之目的。可見,《劉子》提出行權用權有時雖然可能“大義滅親”、“欺父矯君”,但同最高的倫理準則——“大義”相符合,這才真正是“權之義也”。
其五,行權用權的條件——“賢哲”。《劉子》認為,權變方法是非常經常道,是一種非邏輯、無序的方法?!秳⒆印氛f:
夫有道則無權,道失則權作。道之于用,猶衣冠之在身也;權之輕重,猶甲胄之衛體也。介胄御寇,而不可常服;權以度理,而不可常用;自非賢哲,莫能處矣。[4]411
這里的“道”,是指規律或法則,即按照規律或法則而發展變化的常態。常則守經而無權,變則反經而行權?!暗馈钡淖饔?,猶如身體穿衣戴帽;權量輕重,就像甲胄護衛身體。甲胄用來抵御寇賊,因而不可常穿;權衡用來揆度事理,因而不可常用。正因為“權”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靈活變通的手段或舉措,具有非邏輯性或無序性,所以只有那些具有很高的智慧和道德修養的“賢哲”才能行權用權,駕馭高超的權變藝術,而非一般人所能運用。
《劉子》的權說承襲的是漢儒解經傳統,與宋儒朱熹大異其趣。如前所述,漢儒將權與經、經與道相對立,提出:道為主,經為從;道在經之上,經服從于道;權可以反經,但必須合道。由此提出“反經合道”說?!秳⒆印烦幸u這一觀點,提出“權者,反于經而合于道”的觀點。與漢儒相同,《劉子》還把《論語·子罕》“未可與權”與“唐棣之華”合為一章,以“唐棣之華”的“偏其反而”為比喻,概括出權變方法的根本特質——“反歸”。而宋儒朱熹則把“未可與權”與“唐棣之華”分割為兩章,說:
“唐棣之華”而下,自是一段。緣漢儒合上文為一章,故誤認“偏其反而”為“反經合道”,所以錯了。[5]996
對此,今人趙紀彬先生作了詳細考證。他認為,朱熹將其割裂為兩章毫無根據,遂使孔子本義陷于殘缺。他說:“這是從我劃線,唯我主義的武斷,沒有任何科學價值。但是,恰巧根據這個毫無根據的理由,把完整的一章分割為兩章,通過朱熹的《集注》長期流行于世,成為元明清三朝欽定的‘經書’官本……一經《集注》割裂開來,前半章‘權’字的方法論意義,模糊不清,遂啟后世的長期紛爭;后半章成了斷頭的蜻蜓,也就陷于不可理解的迷霧里面?!保?]266-267又說:“程朱由于反對漢人‘反經合道’的權說,硬將全章分割為二,強指‘唐棣’以下廿七字與‘權’義無關,而歸之于‘不可解’,遂使孔子本義,陷于殘缺?!保?]287看來,《劉子》和漢儒對孔子權說的理解為近真,基本上反映了孔子權說的原貌,其后朱熹的斷章實屬偏誤。
[1] 李百藥.北齊書·劉晝傳[M]//傅亞庶.劉子校釋(附錄一).北京:中華書局,1998.
[2] 傅亞庶.劉子校釋·九流(卷十)[M].北京:中華書局,1998.
[3] 劉尚慈.春秋公羊傳譯注·桓公十一年(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2010.
[4] 傅亞庶.劉子校釋·明權(卷八)[M].北京:中華書局,1998.
[5] 黎靖德.朱子語類:第三冊(卷三十七)[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 趙紀彬.《論語》“權”字義疏[M]//困知二錄.北京:中華書局,1991.
[7] 趙紀彬.高拱權說辨證[M]//困知二錄.北京:中華書局,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