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會

王寶民

時間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暑假，地點是有著四級臺階的河邊。兩個高中生，一個是有點張揚、外向的中二少年瀨戶，一個是內向、寡言、不善交際的學霸內海，他們每天坐在那里，看人來人往、雁過云飛，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此間的煩惱。偶爾，河邊會站著一位目光呆滯、行跡可疑、長得有點像賈樟柯的大叔;一個“靠暴力控制一切”的學長會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后，使他們頓時變回懦弱的非洲紅角鸮;或者，一個叫樫村的女生遠遠走來，她有著“與生俱來的小惡魔要素，以及寺院家女兒獨有的風韻”，似乎和他們有著神秘的關系，但又若即若離;又或者，走失的爺爺、鬧離婚的父母忽然出現，上演一出悲喜劇，仿若隔世;一位來自白俄羅斯的小丑在此空寂地表演著，無人喝彩;一只貓，也會以轉世的姿態(tài)前來索取道歉……

這是個神秘的小舞臺。背景中三三兩兩的行人和偶爾駛過的汽車，帶來僅有的現實感。石板縫里的荒草和身后刺眼的陽光在提示著時光的流逝。人們在表演、他們在觀看。而大部分時間，他們說著無聊的對話：關于乖巧的表情，關于智齒，關于煩惱、涅槃、寂靜、輪回、一切皆苦之類的佛學知識以及補習班的協同效應（天知道這是個什么詞匯）……兩個人從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開始，從薯條到河邊的殺人案，從貓糧到父母的離婚危機，從手機郵箱到生日禮物，從賽馬到量詞用法，從蜘蛛到鬼怪等等，一個暑假就這樣度過了。

《瀨戶內海》

他們涉世不深。凡是看到的、聽到的、體會到的、品嘗到的，對他們只是語言，羅哩叭嗦的語言。然而在某些時刻，突然嚴肅了起來。巴掌和甜棗，威嚇和擬態(tài)，存在于記憶中的邂逅，祖先和后代，以及瀨戶的憂郁……最后，那個叫作樫村的女生告訴我們：她的名字叫“一期”，她還有個妹妹，叫“一會”。嗯，“一期一會”，原來她才是最后的敘事者。

從未看到這樣簡單輕逸的電影。就像一個少年，目光單純，心無雜念，無所謂電影語言，無所謂故事，一切都無比自然。影片長度僅為75分鐘，以“落語”和“漫才”（日本的單口相聲和對口相聲）式的結構分為6話，加上閃回的“第0話”和尾聲。從容不迫，令人莞爾。開篇的飛行鏡頭，從水面把我們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兩個高中生呆坐在那里，等了一會兒之后，他們開口說話：“明天開始考試了，真煩！”突然的慢鏡和音樂，暗示兩個人曾經有過的深刻交往;不斷往復的間奏音樂，告訴我們這就是一部永無休止的“話癆”片;談到將死的貓，于是就閃回了貓和貓糧的合照;談到螞蟻，就閃回了螞蟻的微觀鏡頭;談到禮物，就閃回了禮物的特寫……而且都是以展品的方式呈現的，鏡頭還在環(huán)移。沒有動作，沒有沖突，只是聊天。他們就好像這個夏天里兩個等待戈多的人。然而，等到的卻是他們的分手。

在最好的年齡遇見最好或者最爛的你，能夠在一起呆坐聊天，這大抵就是所謂一期一會吧：不問前緣，不求后會，俯仰之間，便是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