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
山西何止好風光
■孔慶東
說到我對山西的感覺和跟山西的緣分,真是千梁萬壑,一言難盡。郭蘭英嘹亮的《人說山西好風光》,從小便縈回在我的耳際,特別欣賞其中的兩句:“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呂梁。”
不過我有一位學識淵博的山西師兄,北京大學的高遠東教授,卻謂這兩句歌詞不好,說是好像地理示意圖,左邊太行,右邊呂梁,誰看不出來?這不是廢話嗎?我知道,這是一種山西人的謙遜——一種包裹著自信的謙遜。其實,對于我們外地人來說,這樣的地理示意圖是非常必要而且滿含魅力的。正像《我愛你中國》那首歌里唱的“我愛你碧波滾滾的南海,我愛你白雪飄飄的北國”不能說成廢話一樣,一個太行,一個呂梁,引起聽者的多少遐思!無數(shù)跟山西有關(guān)的典故,都在這兩座雄偉的山脈所托起的地理大屏幕上徐徐放映,再加上那汾河的水,五臺的廟,大同的美女,云岡的菩薩,還有遍布三晉大地的煤海,一個活生生的山西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
所以,我理解師兄話里的意思是:我們山西,何止好風光也!
是的,要說風光,何處沒有?江南塞北,亞非拉美,各逞其秀,各蘊其粹。風光必須以人文為精魂,失卻了人文,風光便會減色甚至無存。倘若沒有《我們戰(zhàn)斗在太行山上》和《呂梁英雄傳》,那我這一輩的外地人對太行和呂梁的感受便不會那么深。每次在飛機上俯瞰這片蒼茫的黃土高原的最東端時,我想到的是:堯帝在這里喝過水,關(guān)公在這里撒過尿,白居易在這里讀過閑書,羅貫中在這里睡過懶覺。山西聚集了全國2/3以上的遼金之前的古建筑,是地上遺址最多的省區(qū)。所以,我?guī)状稳霑x后,感覺山西可能是本一生都讀不完的大書。從史冊明載的重耳、趙盾,到傳奇虛構(gòu)的魯達、蘇三,從神秘的大槐樹,到悲壯的雁門關(guān),從平遙的牛肉、清徐的醋,到潞城的黨參、曲沃的煙……
因為枉擔了個“北大醉俠”的虛名,文化部酒文化協(xié)會聘我為文化顧問,先后兩任會長皆為當代詩豪:艾青與賀敬之。我們考察杏花村酒文化基地建設時,我感覺不論老白汾酒還是竹葉青,都表現(xiàn)出典型的山西性格,我總結(jié)為“其潤也慢,其入也深,其力也綿,其性也仁”。可以說,這同時也就是中華品格,是中華文明的一種特性。金庸小說多次寫到汾酒,絕不僅僅因為汾酒是中國最古老的名酒,也不因為汾酒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獲得最高一級的金獎,而是汾酒本身透出了濃郁的中華文化的香醇。
我曾經(jīng)跟我的山西師弟張海波說:我永遠也不知道你們山西商人有多少錢,你們山西學者有多少學問,還有你們山西的面食到底有多少種類。比如趙樹理吧,你覺得他土,其實他雅俗兼通,博學多藝,在作家里幾乎沒有知音。既會寫朦朧詩,也會唱上黨梆子,既會種地做飯,又會星相醫(yī)卜,還能講文藝理論和語言技巧,你簡直不敢猜他肚子里還裝著什么。這頗有幾分類似山西那些著名的大院,渾厚的高墻,樸實的門徑,你永遠猜不透里面囤積過多少金光燦爛的財富,上演過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
大學時讀《左傳》,有一段《蹇叔哭師》中寫道:“冬,晉文公卒。庚辰,將殯于曲沃。出絳,柩有聲如牛。”同宿舍的阿憶笑曰:“真迷信!棺材里出來了牛叫,有啥可怕的?”可秦師果然被晉師打敗,我們不禁覺得山西這地方挺神的。后來每讀跟山西有關(guān)的戰(zhàn)爭史,都頗感微妙曲折。八年抗戰(zhàn),是山西的太行呂梁死死頂住了日軍的進攻,陜北中央才能從容開展整風,開展大生產(chǎn),為新中國編織藍圖。慕湘的長篇小說《晉陽秋》,在金戈鐵馬之余,生動描繪了太原的風土人情,使我一度對所有的山西姑娘,都產(chǎn)生了莫名其妙的好感。
賈島有詩曰:“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我跟賈島一樣,都是并州(太原)的異鄉(xiāng)人,卻對山西這片土地無端懷有一股親切感。我想其中原因,恐怕就是我們共同感受到了一個事實:山西何止好風光。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