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沄
早晨
城市準時露出
它不得不露出的輪廓
那只即將消失
即將溶化在陽光里的殘月
如一塊即將回爐的廢鐵
彎彎地擱在
殘月那兒
我斜著身子
將幾扇塑窗拉來推去
對面五樓上
一個身穿睡衣的女人
也在忙著把幾扇塑窗
連同照在塑窗上的陽光
拉來推去
更多的陽光
傾瀉在大地上
記不得是哪位詩人
曾經把這些橫溢于大地上的陽光
比做剛剛倒出的
第一爐鐵水
無論他比喻得精彩不精彩
這個早晨都無法不明亮
這個早晨的陽光都因那個年輕女人
在離開窗口的時候
突然朝我這兒
看了一眼
而無法不燦爛
站在這里等你
和幾棵街樹一起
站在這里等你
時間還早。時間
一分一秒地溜過去
等待,使那幾棵
既東搖西晃又無法離開的街樹
不但和我形似
而且越來越神似
我很愿意這樣
很愿意在還得等下去的等待中
把我等成被你快速打開的前方
等成你急于抵達
且即將抵達的目的
同時,也幻想著
把時光等成湍急的河
把你等成一只順流漂來的木盆
或者像一只木盆那樣
滿滿地端著自己
為此,我感謝風
感謝那些被風挨個吹拂的街樹
是它們讓你在赴約的途中
一次又一次地看見
我激動得
有些發抖的樣子
時候還早
我還分不清
輪廓模糊的遠山,與
靜臥于天空下的駱駝
但我能感到
憋了很久的晨曦
已經憋不住了
時間在悄悄地改變著
自己的顏色
向日葵站在向日葵的地里
地平線的那邊,有人
正吃力地將一顆熟了的蘿卜
緩慢地拔出
從衛生間里出來
我恰好看見了這一切,看見
那個人的襯衣領子
于天際
淺灰色地朝外翻著
幾條相同的山溪
從不同的方向
帶著不同的曲折和經歷
匯流于山莊門前
遼闊的鏡泊湖里
那情景,有如
幾個互不相識的人
在奔波了很久之后
于道路的盡頭殊途同歸
它們先是推搡、撕扯
并不斷發出激烈的聲音
然后擰成一股更大的水流
更加急迫地朝湖中流去
直到彼此的個性,徹底
消泯于碧波萬頃的共性里
我有幸目睹了這一過程
過程短暫得足以讓我知道
溪水在成為湖水之前
那漫長的經歷
時間格外像時間
這一刻,你
坐在街邊花園的木椅上
吸著一支你常吸的那種香煙
坐得久了,就好像
是坐在自己的身邊
就好像是兩只
一模一樣的瓷瓶
為避免致命的磕碰
而緊緊地靠在一起
這一切使眼前這個寧靜的夜晚
更加寧靜
使你還得再坐一會兒
以便多想一些
跟風跟樹跟時間
跟兩只一模一樣的瓷瓶
無關的事情
離開自己太久了
我想順著來路回去
今天晚上就回去
獨自一人回去,把
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或行囊
一件一件地丟在
大大小小的石頭那兒
一身輕松地回去
和時間一起回去
和月光一起回去
當然,也可以說
我走到哪里
時間與月光
也足以讓我相信
它們在坎坷崎嶇的谷底
百折不回地跋涉了那么久
就是為了在最后的時刻
成為湖的幾簇一閃即滅的水花
或一陣微不足道的漣漪
一把斷了木柄的錘子
一只再也松不開的拳頭
此時,窗外的雷鳴和驟雨
讓它在寂寞的角落里
攥得更緊
后來,雨停了
一道難得一見的彩虹
橫跨于高遠的天際。然而
比起一座又長又窄的拱橋
它似乎更適合用來裹腳
一位寡言少語的中年男子
在一張很干凈的紙上
很潦草地寫下了這一切
他書桌上的臺燈一亮
天,唰地就黑了
這一刻月亮不在天上
這一刻,有幾顆
最大也最亮的星星
在注視著你
風掠過街樹
時間嘩嘩地響
這一刻,風像風,樹像樹
就緊緊地跟隨到哪里
離到達還早
在上一刻與下一刻之間
虛榮是虛榮
自尊是自尊
一路上,它們
坎坷一樣荊棘一樣
坑坑洼洼一樣
使通往內心的道路
顛簸又崎嶇
而崎嶇
使難以走完的道路
格外漫長
兩座一樣高
或者一樣矮的山
面對面地站著
中間是一條,跟自己
一樣寬也一樣長的河
此時正值枯水期
看上去,那條隨時都會斷流的河
格外像一道,隨時
都會被繃斷的底線
它簡直就是一道多余的底線
使兩座因相望了太久
而身體有些前傾的山
始終無法挪動半步
同時,也使兩雙
一次又一次想伸過去的手臂
一直擱在各自的身后
它們因此成為風景
那些官員、商販、學生、銀行家和我
因此成為,來這里
欣賞風景的人
人與人太不一樣
但兩座山,和一條
將兩座山隔開的河
讓太多太不一樣的人
一下子就有了
一樣的心情
抵達時天色已暗
圓圓的月亮
仿佛圓寂的面孔
月色里的古寺月色一樣恬靜
它用兩扇油漆斑駁
而且緊閉的山門,迎接我
推?還是敲
推敲之間,千年的時光
一晃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