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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莫的鄉村

2012-08-15 00:48:35
滿族文學 2012年2期

萬 勝

老莫退下來不久便得了一場病,在家里閉門修養了半年多,頭發和皮膚都捂白了,一露面讓大家吃驚不小。老莫除了感到身子骨虛弱,心情也糟糕得很,看到人多車多就煩。最讓老莫惱火的是鄰居朋友見面還總是莫區長莫區長地叫,而且有意觀察他的反映。一般當領導的退下來后心理都會有很大的落差,何況老莫是全區四十多萬人的父母官呢。以前是日理萬機,現在是閑人一個,就算再沒心沒肺也得讓這幫人把心情搞復雜了。這樣一來老莫就不愿意出門,整天在家里生閑氣。老莫在沒退下來之前就把自己的晚年生活安排好了。他喜歡書法,喜歡國畫,喜歡古詩詞,釣魚下圍棋也很在行。這么多的愛好在退休之前根本無暇顧及,脫離了繁重的公務就好了,悠然自得地做自己愛做的事豈不是一種幸福嗎!可是真退下來后竟然一樣也做不下去了。每天望著案臺上被冷落的筆墨紙硯,墻角里被遺棄的釣具棋盤,心里就是燥得不行。書房正面墻上那幅自己的手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已經蒙上了一層灰塵,從前還忙里偷閑地欣賞一番,擦拭一番,現在卻連看也懶得看一眼。有人說這叫退休失落癥。以前老莫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說那是因為沒興趣沒愛好,像我這樣的人哪還有時間去失落呢。可現在老莫卻真切地感受到了這種失落,就像一個漩渦,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卻就是拔不出來。

老伴倒是體貼,常常背著老莫給他以前的同事朋友打電話,求他們抽時間過來陪老莫說說話。老莫心里什么都清楚,但沒有戳破這層窗戶紙。人一旦冷落下來就愛回顧過去,有很多自己當政時未竟的事業,也有一些自己在位時沒盡的責任。比如司機小劉的轉正問題,那時候小劉跟自己提過幾次,但當時他認為時機還不成熟。再比如宣傳部畢處長的家屬安置問題。他這一退下來還會有人替他們想著嗎?可能真就不會了。想想這些年有多少人求他辦了多少事啊!那是因為他們覺得他能辦到,是對他的一種信任,所以就應該責無旁貸,雖然不在其位謀不了其政了,但還是應該替人家想著,能辦的還要盡自己的努力去辦。老伴對他這種想法很不贊成。老伴說人走茶涼的道理你不懂嗎?現在你不當官了,誰還買你的帳。老莫突然想起他的上屆老領導在換屆大會上說過的一番話,頗耐人尋味。老領導說退下來做顧問,就相當于暖瓶水,倒進去的熱水遲早都要涼,但馬上就涼了顯然不好,就需要保持一段時間的溫度。老莫當時覺得這番話很幽默,跟著在場的人沒心沒肺地哈哈了一通,現在才感悟到了里面的無奈和酸楚。但不管怎么說溫度還是會保持一段時間吧,能干點什么就抓緊干點什么。

老莫給小劉打電話,小劉跟著書記在外地出差,接電話的口氣還是那樣謙卑,但當老莫問到他轉正的事時,小劉說話的口氣就有點不一樣了。小劉說莫區長,這事你還記著呢啊,張書記已經答應給我辦了,謝謝你啊。老莫感覺自己拿電話的那只手冰涼,還濕膩膩的。最后說,你謝我干什么,辦了就好,辦了就好。

轉天他又撥通了畢處長的電話。沒敢直接問家屬的安置問題,想先迂回一下,沒想到畢處長沒嘮兩句話就說要去開會,得先掛了。老莫突然就很生氣,心想不管你再怎么忙也不能給我下逐客令啊。下意識地說,你開什么會呀,很重要的會嗎?跟老莫多年的同事都清楚他的脾氣,能對別人說出這樣的話,就代表他很生氣了,都會趕緊畢恭畢敬地作出個承認錯誤的好態度。可這次畢處長沒有,他在電話里說,莫區長,你不在這了不太知道,最近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啊。老莫立即醒悟了,他這是在提醒自己已經不在其位了啊。只好灰溜溜地掛了電話。老莫說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想生氣,卻不知道該生誰的氣。細一想人家做得都沒錯,可自己的一番好心錯了嗎?如果換個角度想這些人的事對他來說也根本沒那么重要。他不在了事情照樣得辦,而且也許會辦得更快更好。老莫知道自己有個毛病,越是給跟自己關系近的人辦事顧慮越多,生怕別人有微詞,能回避的他盡量回避。很多事情都是這樣被拖下來的。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很后悔,跟自己好的人基本上沒沾到什么光,甚至許多按正常程序能辦到的也被耽擱了。很多以前對他好的人如今對他不冷不淡甚至怨恨也是情有可原的。這些事情不放在心上也就算了,但是有一個人老莫是絕對忘不了的,而且那種愧疚感與日俱增。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前妻邵美麗。她跟老莫離婚的時候老莫還不是區長,兩個人只有短暫的三年的婚姻史。邵美麗是農村的民辦教師,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轉正調到區重點中學,按說在當時對于老莫來說并不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況且邵美麗的資歷也符合轉正要求。但是老莫一直害怕產生不好的影響,硬給拖住了沒辦。后來他們因為感情不和離婚后邵美麗還因為此事求過他一次,說現在我不是你的家屬,任何關系都沒了,能幫我這個忙了吧?老莫正準備提格為副區長,主抓的正是文教衛。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再一次回絕了邵美麗。再后來教育局辭退了一大批民辦教師,邵美麗被迫回家當了一個農民。

老莫無數次想給邵美麗打個電話,但每次拿起電話的時候都沒有勇氣撥那串號碼。真不知道現在的她會是什么樣子,還能記恨他嗎?這幾乎成了他人生中的最大一塊心病。老伴知道有這么一檔子事,但是并不是完全了解老莫的內心,她甚至早就把這件事甚至那個曾經和自己丈夫有過一段婚姻的女人給忘了。

最近大家肯定都很忙啊。老莫站在陽臺上背對著老伴自言自語。這句話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老伴在客廳里聽見老莫的話,趕緊把電話放下了。心里突然就酸了一下。這些天她打了很多電話,就像老莫說的那樣,大家都說很忙,說等不忙了再登門拜訪。就連傻子都明白這是托詞。老莫在位時門檻都被踩破了,沒聽誰說忙的。看著老莫每天像哨兵一樣久久地站立在陽臺上望著小區的大門,老伴就難受,生怕他再積郁成疾,一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了。前年退下來的牛書記就是因為這樣,上了一股火兒血栓了,現在連床都起不來。不管怎么樣都必須想辦法讓老莫把心里的郁結打開。老伴提議,我們去旅游吧,走走祖國的大江南北。老莫搖頭,年輕的時候幾乎把全國都走遍了。那就到外國去。老伴說。外國?老莫還是搖頭。外國,太麻煩,再說我身子骨也禁不住旅途勞累,還是算了吧。老伴愁夠戧,自從老莫退下來,她不知不覺地瘦了十多斤。老伴吃飯的時候埋怨老莫說,你呀!真是越老越讓人不省心了。老莫突然就端著碗呆在那里不動了,眼睛直直地盯著墻上的那幅字畫,像電視畫面定格了一樣。老伴立即慌了,用手碰了碰老莫的手。老莫還是沒反應。老伴嚇得臉色刷白,抖著手給兒子撥電話。兒子啊,你趕緊來啊,你爸他……老莫突然說話了,你這是干什么?

老伴眼淚唰的就下來了。老莫說我沒事,剛才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老伴捶了老莫的肩膀一下說,你可把我嚇死了啊!

老莫說我們下鄉吧。

老伴的娘家在離市區八十里地外的一個叫小羊屯的村子。以前因為工作忙,老莫三年五年也回不去一趟。老人在的時候老伴每年都會回去幾次,老人不在了,老伴也很少回去。現在這里只剩下一個表哥還在,其他親戚都遠走他鄉,牽掛就更少了。

小羊屯三面環山,山都不是很高,植被茂盛。在西山腳下還甩過一條小河,水質清純。多年不見,小羊屯給老莫的感覺還是那樣安靜、淳樸。這里的空氣有股甜味,這里的時間走得很慢,還真有點世外桃源的意思。

表哥家有三間大平房,大院套有兩個籃球場那么大,院里有一掛馬車。表哥為人老實,不會變通,全村就他還用馬車,那匹馬也很老了。表哥現在是孤身一人,老婆五年前癌癥去世,兩個兒子都去了城里打工,也都把根扎在了城里。

表哥木訥話少,愛喝酒,酒多話就多。見老莫來了,表哥樂呵呵地殺了一只雞,到房后的菜園子里隨手摘了一盆亂七八糟的青菜扔到雞肉鍋里一起燉,出來的香氣老莫在城里任何大酒店里都沒聞到過。然后還是用摘青菜的那個大鋁盆滿滿盛了冒尖的一大盆往炕桌上一放,就這一道主菜。再就是從地里拔的大蔥,摘的黃瓜茄子辣椒,臭烘烘的農家醬一碗,齊活兒。你就喝吧,越喝越有滋味。表哥每次端杯的時候都有個搓手習慣,仿佛要先把手搓熱了才能拿酒杯。說話也極含蓄,整個人就像是一杯酒,看上去像水一樣平淡,其實熱情全在心里呢,品一口暖全身。

老莫說表哥,你怎么不到城里跟兒子們一起生活啊?

表哥說嘿嘿,扔不下。

老莫說你一個人很孤單。

表哥說嘿嘿,還行,慣了。

正說到這,從外面闖進來一個中年婦女。她進到屋里才看到有陌生人在,臉騰地紅了,不知所措起來。表哥也顯得很慌亂。老伴反應比較快,趕緊說,我們是老奎的表親,今天剛到的。中年婦女擠出一絲不自然的笑說,我那啥,也沒啥事,那我先走了,你們吃吧。說完轉身就走。老伴沖外屋喊,不坐會兒了?從院子里有了回應:不了不了,家有雞要喂呢。老伴看看表哥,又沖老莫含笑著擠了下眼睛。老莫說表哥,來喝酒啊。

沒隔十分鐘,那婦女又來了,這次手里捧著一個瓷盆子,里面裝著幾個大鴨蛋。說嘗嘗,不咸。

表哥低著頭嘟囔,你咋又來了呢?

婦女沒上次那么緊張了,說話也大方了很多。給你們加個菜。說完就盤腿坐在表哥的身后,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吃飯。老伴說你也過來吃點吧。婦女緊著說,不了不了,我剛吃過。嘴上說不了,身子倒往前探,有上桌的意思。老伴說你別不好意思,沒有外人。婦女竟自己到外屋取了副碗筷來,緊挨著表哥坐了,把表哥擠到了里面。老莫覺得這人很實在,心想讓她喝酒也肯定不會拒絕。就把酒瓶子拿起來給她的碗里倒酒。婦女真就沒有推辭的意思。老莫說倒多少你說話。婦女說滿上吧。

自從婦女加入進來,表哥就沒再說一句話。婦女卻一直在說,老莫兩口子也很難插上話。但不管怎么說都是圍繞一個主題——表哥人好。列舉了好多表哥在村里做的好人好事。表哥只跟著默默地喝酒,間或嘿嘿地笑兩下。酒一直喝到了深夜,婦女酒興和談興仍絲毫不減。說過的話已經重復了十幾次,仍在重復。老伴哈欠連天,老莫也是搖搖欲醉,但又不好意思下逐客令。坐在旁邊沉默著的表哥突然咕咚倒在了炕上。老莫和老伴都嚇了一跳。婦女嘎嘎大笑,說老奎就在這點酒量,每回都這樣,我還沒喝咋樣呢,他就倒了。婦女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要收拾碗筷,老伴趕緊搶前說你可別動手了,我來,你趕緊回去休息吧。婦女依舊笑著,說那好,我就回去了。說完兩只手扶著墻往外走,像跳霹靂舞一樣。老莫和老伴都害怕表哥有事,也都沒去送她。聽著婦女的腳步聲出了院子,表哥突然又坐了起來,沒事人一樣收拾桌子。這舉動又把老莫兩口子嚇了一跳。表哥嘿嘿說我沒事,我不這樣她不走,多少回了。逗得老莫哈哈大笑。

老莫把自己在鄉下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早上五點起床到外面散步半個小時,回來吃飯,看看當天的報紙,然后就幫著表哥做一些農活。中午吃完了午飯散步半個小時,回來午睡一個小時。下午躺在葡萄架下面的搖椅上看看書,再幫表哥做些農活。晚上九點之前進入夢鄉。這樣堅持了幾天,發現越來越沒勁,鄉下的日子總是松松垮垮的緊張不起來,更重要的是他越來越覺得這樣的生活毫無意義可言,自己真的成了一個沒有用的人,天天混吃等死呢。表哥每天不停手地忙活,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歸整房子和院套,其實在他看來表哥每天做的都是無用功,房子和院子都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根本沒必要再花心思在上面。書看不下去了,他捧著書長久地盯著葡萄架上的一串青葡萄發呆,心情不免又失落起來。

婦女經常來表哥家,卻站在大門口不進來,哈哈兩句就走。每次還都給老莫帶一些東西,比如一捧山里紅,一盤葵花籽或者幾個野核桃。老莫心里好笑,這不是拿我當小孩了嗎。老伴說美的你吧,你就是個借口,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懂不懂。老莫說,我還有點用啊。說完這話,心里竟酸酸的。

從老伴的嘴里知道婦女名叫方國亮。怎么聽都是個男人的名字,而且老莫覺得有點耳熟,就是一時想不起來。細一琢磨,她還真挺符合這個名字,有股男人的爽朗和強悍,相比起來表哥就柔弱得多。老伴暗地里說其實他倆還是挺般配的,是不是有咱倆在他們就不好意思往一塊湊了呢?老莫說我們是有點耽誤人家的好事了,要不你去跟你表哥探個底,要是真像我們想的,我們就幫他們操辦了得了。老伴說這是農村,不是城里,沒那么簡單。老莫說有什么啊,現在都什么社會了,再說表哥也是孤身一人,對了方國亮是不是一個人啊?老伴說我哪知道啊?老莫說你得打聽好了,可不能胡來。

老伴打聽回來說,幸虧沒胡來,人家真有男人。老莫皺著眉頭說,怎么能這樣呢?老伴說方國亮的男人是個癱子,臥床好多年了。因為他男人的病,她前些年還上訪來著。老莫腦子里突然一亮。我想起來了,我說怎么耳熟呢,她就是老上訪的那個方國亮啊!

方國亮的難纏老莫有所耳聞。有一年夏天老莫在辦公室睡午覺。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一般在這個時候除非火上房了,沒人敢打擾他。偏偏那天又因為頭天晚上陪市里領導喝大了,急需補覺。他剛迷糊著就被樓下的吵鬧聲弄醒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氣得他給辦公室的劉秘書打電話,劉秘書說可能是有上訪的,一溜煙兒跑下樓去。過了一會兒才安靜了。上訪的群眾在政府門前吵鬧幾句是很正常的事,老莫也沒放在心上,醒來后就把這件事忘了。劉秘書也沒再提起。可是下午劉秘書跟老莫匯報工作的時候臉上卻多出兩條血道子。老莫問是怎么弄的?劉秘書苦笑著說就是被中午那個上訪的撓的。老莫皺起眉頭說,太不像話了,沒王法了。說著就要找信訪辦的馬主任。劉秘書趕緊說,算了莫區長,沒鬧出什么大亂子就行了。老莫轉念一想,自己要是真的把馬主任找來該怎么說呢,就因為影響了自己睡午覺嗎。老莫只好作罷,從抽屜里拿出一盒玉溪煙扔給劉秘書,算是安慰一下。后來這個方國亮又來區政府大鬧兩次,老莫正巧到市里開會沒碰上面。

想到這些,老莫對方國亮就沒什么好感了。可他卻一直想知道她當年為什么上訪,結果又如何。老莫偷偷摸摸去了方國亮家,在墻外轉了兩個來回。像方國亮家這樣的青磚老房子在全村幾乎絕跡。現在農村蓋房子講究高地基寬房檐,后蓋的房子比先蓋的高出很多,總想著壓過別人一頭,因此都比著把地基墊高。方國亮的左右鄰居都是新蓋的大平房,瓷磚罩面,錚明瓦亮。方國亮家的房子被夾在中間,越發顯得逼仄落魄,似乎隨時都可能倒掉。村里人把房子當臉面看,而臉面是人的尊嚴,從這一點上看來,方國亮家是沒有尊嚴的。老莫很想進到里面看看情形,覺得這樣有點冒失,一來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二來他隱隱覺得有點心虛。

回來后老莫向表哥問起方國亮上訪的事,表哥說方國亮的男人給村里修防洪堤時受了傷。按照當時村委會的說法,方國亮的男人在沒經過任何人允許的情況下擅自開村里拉土方的三輪車翻到了溝里才受傷的,所以村里沒有責任,只是出于人道主義象征性的慰問了一下。而方國亮的男人說自己是給村里出義工才受傷的,村里不但要包賠醫藥費,還得賠償誤工費、營養費。村里堅決不同意,兩下鬧僵了,方國亮男人一氣之下病也不看了,找來一輛平板車讓方國亮拉著到處上訪,訪來訪去病就耽誤了。后來村里雖然同意給了醫藥費、誤工費、營養費可他卻成了癱子。

老莫聽完無語。當了四十年的干部,跟無數農村人打過交道,有這種丟了西瓜撿芝麻邏輯思維的人不占少數。老莫私下里跟老伴提起這事。老伴說,我聽說這個方國亮雖然在外面看著挺厲害,其實她在她男人的面前像個羊羔子,說不上怎么就那么怕。她男人讓她干什么她都不敢反對,就這樣還經常打她呢。老莫疑惑著問,她男人不是癱子嗎,怎么還能打她呢?老伴說可不是嗎,我也想不明白。老莫默然。這人真是沒處看去,我原來還想通過什么辦法幫幫她,現在看來我的想法很幼稚。老伴看出了老莫的心思,說你又來了,你可別再操心別人的事了啊,你自己都夠讓別人操心的了。老莫聽了這話臉色又陰沉了。

表哥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拎著個水桶出去,太陽升到樹尖上的時候就回來了,水桶里裝著多半桶泥鰍。他把那些泥鰍倒進院子里的一個大水缸里養著,個頭小的撈出來喂鴨子,個頭大的用醬燜上下酒。表哥做醬燜泥鰍的時候總是要從后園子里薅一小把什么草放里面,有一種特殊的香味,而且又嫩又爛。整條放到嘴里,夾住頭往外一擼,一條骨頭出來,肉都留在嘴里了。老莫百吃不厭,說表哥憑這一手就能在城里混得不錯。表哥嘿嘿說,這算啥,你沒吃過國亮做的燒嘎魚,那才好吃呢,以前上頭來人到村里吃飯不上這道菜都不樂意,后來村主任不敢再讓她做了,說上頭的領導來的太頻,村里招待不起了。

老莫想說哪天讓方國亮過來做一次,自己也嘗嘗。話到嘴邊沒出口。他看出來表哥對方國亮有著一種隱含的情感,一提到方國亮眼神都比平時亮了許多,而且話比平時多。如果老莫不接他的話茬,他的情緒就會冷卻下去,話也少了。老莫不愿意提及方國亮有兩個原因,一是經過了這么多的了解,他對方國亮雖然有點可憐,但印象并不好。二是如果自己表現得很感興趣就好像是無意中助漲了表哥內心的情感,這種情感是不能被大家所接受的。老莫岔開了話題,問起了表哥是如何捉泥鰍的。據表哥講離村子七八里外有一條蒲棒河,是早年人工挖出來的灌渠,滿河一人多高的蒲棒草,水不深,河面窄,水草多,泥鰍多。表哥有五十個泥鰍芴子放在河里,每天早上過去從水里提出來,倒出鉆進芴子里的泥鰍后再下到河里,放上用玉米面和蘇子炒的香餌。第二天早上再去,每天如此,都有收獲。

老莫說這事挺有意思,我每天也跟你去捉泥鰍吧。

表哥卻顯得有點為難。老遠呢。

老莫說放心吧,我在城里的時候天天早上都要到公園里走上半個多小時,不比這近。

表哥說,早上露水涼啊。

老莫看出表哥不愿意帶他去的意思,心里有點不高興,仿佛被人覺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就說表哥,這算什么事嘛,你還真以為我老得不行了啊,我比你還小兩歲呢。

表哥臉通紅了,嘿嘿說,明天早上我走的時候叫上你。

老莫高興了,說我幫著你拎水桶。

吃完了晚飯,表哥炒香餌,老莫在旁邊看著。表哥先在鍋里放上一點油,然后把蘇子籽放進去炒出香味,再把玉米面放進去不停的翻炒,炒到顏色變深了,香氣越來越濃烈。老莫問表哥,人能吃嗎?

表哥說能吃。

老莫說真香!別說泥鰍了,就連我都饞了。

老莫第一次聞到這種香味,感覺是那么親切。就像燒稻草的味道一樣親切。小時候在農村長大,每天吃的是用大灶稻草燒出來的飯菜,那種飯菜的香味在城里生活這么多年從來沒復習過。在任期間他經常下鄉視察工作,對鄉里招待的大魚大肉不感興趣,總喜歡往農家院里進,大灶燉蕓豆、煳玉米、土豆大茄子吃得比什么都香。好多人都管老莫叫親民區長,老莫也順水推舟的發表了一些類似“當領導的要過一過老百姓的日子,才知道老百姓最需要什么”等官話。別人當不當笑話聽他無所謂,但自己清楚,心里對那種已經很遼遠的記憶總有種不能釋懷的念戀。

炒得了香餌,用一張牛皮紙包好。天已經黑得不能再黑。老莫居然像個小孩子一樣惦記著捉泥鰍的事,上半夜興奮得沒怎么合眼,下半夜睡著了夢見拎著滿滿一桶泥鰍在田埂上一呲一滑地走,摔了一跤,泥鰍順著稻田溝都跑了,把他急得在夢里大叫。老伴趕忙推醒了他。他張開眼睛一看,滿世界通亮。趕緊爬起來往外走,卻看見表哥在院子里不緊不慢的從大水缸里撈小泥鰍喂鴨子。老莫說表哥今天怎么沒去收泥鰍?表哥嘿嘿說,我早就回來了。

老莫氣得連早飯也沒吃,回到屋里倒在床上不起來。表哥也不解釋,自顧自地忙活。老伴沉不住氣了,怕老莫氣出病來,進來勸解。老莫,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樣啊,今天不去明天再去嗎,表哥肯定是看你睡得沒舍得打擾你。老莫說,你別跟我說這個,我這么大歲數的人了,典見個臉求他一回,他就這么對我,我不在這呆著了,回城里,現在就走。說著真就起來收拾自己的衣服。老伴知道老莫的脾氣,火氣上來誰也攔不住。只好出去找表哥進來勸。表哥進來,滿臉通紅的站在老莫面前一句話也不說,老莫拿什么他就往下搶什么。老莫的火更大了。老伴說表哥,你倒是說句話啊,哪有你這樣勸人的啊。

表哥說,別走。

老莫說,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不帶我去。

表哥悶在那里又不說話了。

老莫看表哥的樣子,心里突然覺得自己很沒趣。都奔七十的人了,還真像小孩子一樣啊。說算了,你以為我還真愿意去啊,我就是那么一說,客氣客氣呢。

表哥一聽這話,放心了,臉上也有了笑容,中午特意為老莫做了一小盆醬燜泥鰍。開始老莫表現得對泥鰍不屑一顧,后來實在頂不住誘惑,把一小盆泥鰍全消滅了。吃飽后咧了下嘴對老伴說,今天的泥鰍做的有點咸了。老伴笑說,你呀,老小孩兒。老莫偷偷地想,你不帶我去我就去不成了?

老莫謀劃好了搞一次跟蹤追擊。可一連三天都因為自己睡得太死,計劃泡湯。決定第四天干脆一夜不睡,瞪倆眼睛堅持到凌晨兩點,實在堅持不了了,就瞇了一會眼睛,迷迷糊糊的聽老伴說你快起來吧,出事了。

方國亮家被村民圍個水泄不通。表哥蹲在院子里,一個眼窩青紫,鼻孔凝著血痂,下身只穿著一條藍布褲頭。旁邊站著一胖一瘦兩個壯漢,胖漢手里拎著表哥的褲子。老莫問表哥,你這是怎么了?

表哥不敢抬頭。胖壯漢毫不客氣的問,你是誰?

老莫說我是他表弟。

胖漢立即上來抓住老莫的領口。你來得好,說說今天的事咋辦吧。

老莫惱了。有話說話,有理講理,你把手給我松開。

胖漢冷笑,松開手說,你要講理我就跟你講理,你表哥強奸了我嫂子,你說咋辦?

老莫一皺眉頭。胖漢不容老莫說話,拽著往屋里走。方國亮跪在地上頭發散亂,衣衫不整,一只乳房吊在外面,光著兩只腳,鞋被掛在脖子上。她男人躺在炕上,手里拿著炒菜用的長把勺子,罵一句在方國亮頭上敲一下。方國亮雙手護住頭,一聲一聲呻吟,卻不躲閃。見老莫進來,方國亮男人扔下勺子,埋頭大哭。

老莫說這是怎么回事?

胖漢說,他倆一大早在蒲棒河搞破鞋被我堵上了,媽的,要不是我哥攔著,我一刀一個全剁了他們。

老莫沉默了。

方國亮男人喊,弟,你去把刀拿來,我不怕死,活著被人欺負還不如死了呢。

老莫說現在是法制社會,誰也不能胡來,既然事都出了,大家就坐下來心平氣和的研究怎么解決問題。

胖漢說好,你說咋研究吧。

老莫把表哥叫進來,老伴要去扶方國亮。方國亮男人狠咳了一聲,方國亮立即又跪下。表哥站在墻角里低著頭不敢吭聲。老伴從胖漢手里搶下褲子讓他穿上。胖漢對老莫說今天你能研究明白了啥事都好說,要是研究不明白我今天就把你表哥廢了。

老莫說怎么算研究明白,怎么算研究不明白?

胖漢說我哥的老婆被你表哥強奸了,我哥說了算。

老莫說你憑什么說她是被強奸了?

胖漢怒了。還她媽的憑什么,天不亮孤男寡女在大野地里躺著,你說這算啥?

老莫說這種事要是兩個人都愿意就算不上強奸。

方國亮男人殺豬樣叫。我活不了了。

胖漢說你就這么跟我研究是不?說著騰的站起來,一把抓住方國亮的頭發大叫,姓方的,你說是不是你自己愿意的?

方國亮搖頭。

胖漢狠狠摑了她一個嘴巴。說話。

方國亮啞著嗓子說,我不愿意。

胖漢左右開弓,又摑了她兩個嘴巴。大點聲說,我們聽不見。

方國亮說,我不愿意,是他逼我的。

方國亮男人喊:我想死,誰也別攔我。

胖漢甩開了方國亮,斗雞一樣盯著老莫。你聽見沒?

老莫說你這是強迫,犯法你知道不知道?

胖漢冷笑。強奸不犯法,我倒犯法了?你這不是放屁的話嗎。

從來沒有人敢跟老莫這樣說話,氣得他渾身直抖。老伴害怕了,趕緊過來扶著老莫,說算了,別生氣,有話好好說。又沖著胖漢說,你們到底想怎么樣直說吧。

胖漢說,你們出去,我跟我哥商量一下。

老莫被老伴扶著走出屋子。表哥在后面小聲說,回去吧,這事你們管不了。

老伴回頭狠狠瞪了表哥一眼,想說話,礙于好多村民圍觀,沒開口。眼淚卻下來了,對老莫說,你可千萬別生氣了啊,你要是有個好歹我也不活了。老莫掏電話說我現在就給鄉里打電話,我是不在其位了,但我就不相信茶說涼就涼了。老伴按住老莫的手小聲說,這種事說出去不好聽,別打了。老莫說我咽不下這口氣。

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哎呀,這不是莫區長嗎。

一個寸頭的黑漢劈開人群,沖過來握住老莫的手。我是這個村的主任,姓杜,莫區長我在全區工作會議上見過你呀,還不止一次呢,哈哈。

老莫說你來得正好。

杜主任說,我一天竟瞎忙,不知道你大駕光臨了,別挑理啊。

老莫說先別說別的,你看這事怎么處理吧。

杜主任說好好,我來辦,我來辦。說完進了屋。從外面聽見杜主任罵人的聲音。隔了兩分鐘,杜主任和胖漢出來把老莫請回屋里。杜主任當著老莫的面又罵了胖漢幾句。你他娘的也不分誰了哈,你知不知道這是我們區的大區長啊,王八蛋操的,趕緊給莫區長賠禮道歉。

胖漢紅著臉,彎了一下腰說,我不知道你是區長,我就是一個養雞的老農。

老莫說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這是法制社會,胡來就不行。

杜主任說莫區長說得對,再說你這算個屁事啊,你沒看馮鞏演的小品里說嗎,就當是自家的自行車叫人騎了一圈又送回來了,哈哈哈……又不缺肉不少皮兒的。

胖漢壓低嗓子說,主任,這事可不能這樣說,誰家自行車讓人隨便騎呀。

杜主任說你他娘的要是自己能騎也輪不到別人,自己不行你怨誰呀,哈哈,這事我看就算了哈,以后自己家東西自己看住了哈。

方國亮男人在炕上哼哼。沒法活了,什么世道啊,還有說理的地方不?我要找說理的地方去,給我駕車。

胖漢說,杜主任,這事咋能說拉倒就拉倒呢。

杜主任說不拉倒你還想咋樣?

胖漢說多少得給點精神損失費吧。

杜主任看看炕上躺著的方國亮男人說,也夠可憐的,莫區長你看是不,要不就給個臺階吧,人都活成這個熊樣兒了。

莫區長想了想說你要多少?

胖漢有點局促的看著杜主任,不知道怎么張口。

老莫說你說吧,要是合理我們就滿足你。

胖漢伸出五個手指頭。

五百?杜主任問。

五千。胖漢答。

杜主任罵起來。你他娘的是大閨女呀還是鑲金邊兒了啊。

胖漢放到了兩根手指說,最低不能少于三千,我聽說他倆搞了三年多了,一年一千不過分吧?

杜主任看看老莫,不言語了,面露難色。

老伴看出杜主任的意思,剛要張口應允。表哥突然在后面說話了。我家的房子都給你吧,我只求你以后對她好一點。

在杜主任的證實下,雙方立了字據。表哥在農村沒了根基,打電話給城里的兒子,準備到兒子那里去生活。這一點老莫還是很放心,他聽說表哥的兩個兒子在城里混得都很好,而且都很孝順。老莫倒是對表哥有些留戀,就說不如先到我家住一段時間吧,我家也只有老兩口,住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太空了,表哥去了正好是個伴兒。老伴最高興。心想有了表哥陪伴老莫的日子就不會寂寞了。只是……老伴不由得嘆了口氣。老莫問,只是什么?

老伴說表哥那么大的院套,就是在當地至少也值幾萬,可惜了。

往城里去的小公汽剛駛出村子不遠就拋錨了。乘客都下來透氣。田野一派綠油油的景象,傍晚的空氣清爽怡人,讓人心肺舒暢,直想多吸上幾口。老莫跟老伴說,以后來不了了,鄉下沒親戚了。老伴回頭看一眼呆坐在車里的表哥。表哥呆呆地盯著村子。

汽車重新啟動。

老莫問表哥,想什么呢?

表哥紅著臉嘿嘿說,方國亮可算能有個像樣的家了。

表哥的話讓老莫突然想到了前妻邵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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