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段崇軒
大大小小的城市在神速地繁華、膨脹。高樓、馬路、車流、人群,擁擠得如蟻陣蜂群。超市、餐館、網吧、公園,到處是及時行樂的人們。城里人已經離自然、山水、清風、明月越來越遠。遠遠近近的鄉村在急遽萎縮、衰敗。青年、中年人紛紛擠進城市,老年、兒童留守著越來越“空心”的宅院。不多的土地,從種到收都要由外鄉的機器來作務,白面大米大多從商店購買。農民同土地、糧食乃至勞動,也漸行漸遠了。
正是在這樣一種時代潮流中,讀到了溫亞軍的短篇小說《麥子》(《中國作家》2011年第13期),心里不由得一沉、一熱,甚而渾身打了一個激靈。這是一個關于農民與麥子——糧食的故事。農民種糧,以糧為生,亙古至今,天經地義,有什么故事可寫呢?但正是這樣一個天然的、密切的關系,在今天卻模糊了、變異了,成為一個復雜的社會問題。于是才有了溫亞軍這篇追根溯源、發人深省的小說。
《麥子》情節單純,人物集中,寫法簡練,但卻蘊含著深廣的思想意蘊。大舅是一個很普通的農民,但不期然卻與眾多的鄉鄰親戚發生了尖銳矛盾。二者之間實際上是鄉村倫理道德與個人利己行為的沖突。中國鄉村有一種源遠流長的倫理道德文化,即要求民眾的思想行為,必須符合忠孝節義等傳統準則。符合者受到肯定、贊揚、尊重,違逆者即受到否定、貶責、鄙視。每個鄉民并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群體中的一員。你要在鄉村社會有自己的地位和人格,就必須遵循這些倫理道德規范。這實際上是一種民間社會的“小傳統”,它比國家民族的“大傳統”更具有權威性和約束力。大舅的不幸,就在于撞上了“小傳統”這張無形之網。父母去世,兒女出錢出糧發喪,這是鄉村的規矩,也是孝心的彰顯。但就在喪禮這樣的大事上,大舅用芽麥當好麥,以致款待鄉親們的面條成了一鍋面糊糊,攪了老娘的喪事,褻瀆了孝子之情,在眾人看來這無疑是“大不孝”。芽麥與好麥,價錢自然不同,以次充好,從中得利,當然是一種利己行為。這是斷然不能容忍的。婚喪嫁娶,在鄉間是全村的大事和節日,鄉鄰和親戚來參與,是對主家的尊敬和抬舉,主家必須虔誠和熱情。而大舅作為主家之長子,卻用一鍋面糊糊來糊弄和招待大家,這無疑又是一種“大不義”。“不孝”、“不義”,枉來人世,豈不是如豬狗一樣?于是大舅遭到了整個鄉村社會的蔑視、放逐和孤立。其實,大舅的行為和心理,被鄉鄰和親人們誤解了。他并非想貪一點小利,他只是覺得,芽麥與好麥并無多少差別,他對每一粒麥子都懷有珍惜和敬畏之情,摻一點芽麥且是新芽麥,在他看來不是很正常嗎?但他的這種麥子情結,被兄妹、侄子以及鄉鄰們完全忽略了。現在麥子越來越多,連年有余,人們已不再覺得它是什么稀罕物,往昔的饑荒已成為記憶和書本中的歷史事件了。連農民的糧食情結也漸漸淡薄了。人們注意的只是大舅“不孝”、“不義”的一面。但當大舅默默地活著以至悲涼地死去之后,人們痛定思痛,才逐漸領悟了他那份麥子情結的珍貴,其實只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個小情節、小細節,但溫亞軍發現了它、強化了它,把它看成農民精神世界中的一個大事件,批評著人們對土地、對糧食的“忘本”,倡導著一種回歸自然和簡樸生活的理念。
溫亞軍筆下的人物形象頗有特點。作者不注重人物外在的個性特征,著力發掘的是人物的精神和文化性格,這種人物形象是對現實生活中的人物形象的抽象和集中,因此顯得更深刻、有力,是一種類型化的現實人物形象。這種人物形象的優點是有深度,缺點則是個性模糊。短篇小說更適宜創造這樣的人物形象。溫亞軍小說中的人物常常沒有姓名,只用男人、女人、父親、兒子等來名之,他企圖讓這些人物成為某類人的符號、代表乃至典型。《麥子》中的人物同樣沒有姓名,有的是大舅、母親、父親、侄子、廚師等等,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大舅。大舅是中國農民中那種不開化農民的代表形象,但正是這樣的人物承傳和積淀著農民最樸素的自然觀和生活觀,即把土地和糧食當做生命,對它們懷著珍視和敬畏之情,把勤勞和節儉當做人生的基本準則。這是中國農民中最主要最龐大的一種類型,可惜這樣的人現在越來越少了。大舅也有個性,譬如樸實、木訥、執拗,但這是許多農民身上的一種共性,并不新穎。真正吸引人、打動人的是他身上那種質樸、堅韌的精神文化性格。這種精神文化性格通過“芽麥事件”表現得十分鮮活而深入。大舅是一個愛麥如命的人。他一輩子種麥子,把他的汗水、心血、樂趣和希望都滲透進了土地和麥子中。20世紀60年代的大饑荒給他留下的記憶是刻骨銘心的,他借當生產隊倉庫保管員的工作之便,用鞋缽夾帶麥粒,一次次地運送回家,救了全家以至妹妹一家的“生命”,雖然懷有愧疚,但深深感受到了麥子的珍貴。后來分田到戶,風調雨順,麥子連年豐收。別人攢錢,大舅卻開始攢糧,家里積攢了四五年的麥子,且以年度編序囤放,存新吃舊,全家天天吃的是陳年舊麥。他的理由是:“萬一再鬧饑荒呢?誰敢保證今后不會再有饑荒?”他的行為有點過、有點怪,但卻恰恰表現了中國農民“家里有糧,心里不慌”,“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危機意識。自然災害、社會危機,其實時時都會發生,但沉浸在享樂、享受中的人們大都忘了這一點。大舅是一個珍惜糧食、把芽麥當好麥的人。在大舅眼里,麥子就像自己的兒女,不管大小、優劣,都一樣可親可愛,甚至對小的、劣的,更有一種溺愛之情。因此當他的芽麥面條觸犯眾怒之后,他顯得鎮定自若、理直氣壯,說:“面糊糊也不是不能吃,要放在過去,這可是好東西啊……” “芽麥怎么啦,芽麥也是麥!國家又沒有下文件規定芽麥不是麥。”他并非強詞奪理,而是從內心里珍惜每一粒麥子,絕不允許人們隨意地浪費、糟蹋它。他雖然為失去參加老娘出殯儀式的權利而悔恨、悲傷,但他并不認為自己的初衷和信念有錯。因此當他在村里、家里遭受“眾叛親離”的艱難處境時,他沒向人們認錯、示好,而是堅持自己的信念和行為,默默地勞作、生活,守著幾糧囤陳麥,過著“平靜而安詳”的日子。他的這種執拗和堅守,感動了“我”的“父親”,率先走近大舅進行寬慰,也感化了“母親”及鄉親,為他舉行了體面的喪事。農民畢竟是離土地、離糧食最近的人,大舅以自己的悲劇命運,喚醒了他們最深厚、最樸素的意識和情感。
一篇優秀的短篇小說,必然是“寫什么”與“怎樣寫”的高度契合。《麥子》在敘事形式上有三個特點。一是選擇第一人稱“我”作為敘事視角。整個作品生活面較寬、時間跨度較長,如果用第三人稱的客觀敘事法,一定會枝蔓叢生,拉長篇幅。而選擇“我”——大舅的外甥、事件的旁觀者來講述,就視點集中、收放自由、一切盡在掌控之中了。特別是由外甥講述大舅的故事,既有血緣之親,又有一定的距離,這樣更容易講得生動、客觀而感人。可見,作者在視角選擇上是費了苦心的。二是營造了一種深切、細密、靈動、舒緩的敘述語言與格調。小說是在講述一個有著獨特精神文化性格的老農民故事,是在追尋一種對土地、對糧食的美好感情,因此作者的態度和語調就應該是虔誠、平和、深情的,作者找到了這樣的語言特質和調子。三是運用了抒情性手法。作品既是寫實的,也是詩意的。小說中有這樣幾段關于麥子的書寫:“父親悄沒聲地出了門。他轉悠到麥子地邊,金燦燦的陽光鋪滿了麥地,即將成熟的麥子如陽光一樣金燦,晃得人眼脹。父親吸吸鼻子,寂靜中,成熟的麥香味在四周搖晃……一陣熱風吹來,麥香味在陽光中像爆米花似的,一縷一縷地飽脹、迸裂,忽然間濃烈起來,隨著熱浪裹住了父親。”“一行身著白孝的人們似點點白帆,簇擁著大舅的黑色棺材,在金色的麥浪里緩緩行進,孝子們的哭聲被風裹挾著在麥浪里翻滾,一會兒在送葬隊伍的前面,一會兒在隊伍的后面,始終圍繞著大舅的靈柩,一直伴隨到他的歸宿地。”在這些詩情畫意式的描寫中,凸顯了豐收的麥子的輝煌景象,樹立了大舅卑微而非凡的形象,抒發了作家的深廣情懷。(本文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