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醫(yī)入文 醫(yī)文融通——李梃“穴位即景詩”淺析

⊙沈 琛［廣西師范大學漓江學院中文系， 廣西 桂林 541006］

——《別恨（足少陽膽經）》

作 者：沈琛，廣西師范大學漓江學院中文系本科生。

李梃，字健齋(一作棹齋)，南豐（今江西南豐）人。生活于明代嘉靖至萬歷年間。李氏青年時期因病學醫(yī)，博覽群書，勤于臨床，在當時享有盛名。他晚年因感初學者苦無門徑可尋，乃收集醫(yī)書數(shù)十家，“論其要，括其詞，發(fā)其隱而類編之”，著成《醫(yī)學入門》，于萬歷三年（1575）刊行于世。

李梃認為醫(yī)文相通：“蓋醫(yī)出于儒，非讀書明理，終是庸俗昏昧，不能疏通變化。”他取十二經絡井、榮、腧、原、經、合穴寫景抒情，吟詩十二首，清新典雅，韻味悠長，讀者既可欣賞其文理意趣，又能從中了解各條經脈的穴位。近代任應秋先生與吳棹仙先生曾對這些詩歌進行潤色，增加了醫(yī)理，渲染了意境，附于吳棹仙先生所著《子午流注說難》書后。

現(xiàn)對“穴位即景詩”淺析如下：

少商湖海一漁翁，魚際太淵任轉蓬。

漫道經渠不可測，還教尺澤起蛟龍。

——《漁翁（手太陰肺經）》

本詩寫了一位垂釣湖海的漁翁，奔走江湖之間，行蹤無定，身世飄零。而這位漁翁卻心懷抱負，有何日縛蒼龍的豪情。詩歌前兩句“起”“承”自然，如閑庭信步，優(yōu)雅閑靜，把江湖的凄風苦雨化為看似瀟灑平淡的詩意；第三句的一“轉”，從容不迫中已暗藏千鈞之力；最后一句，舉重若輕，四兩撥千斤，經世之力成為舉手之勞。

“轉蓬”，典出《后漢書·輿服制》：“上古圣人見轉蓬，始知為輪。”比喻身世淪落，身不由己。此處用一“任”字，境界一變，寫出了灑脫逸氣。“魚際”，人體經穴名，大指本節(jié)后內側凹陷處的中間，此處借用為湖海之名。“太淵”，經穴名，道家認為人體五臟皆有神主宰，稱臍中神為太淵；太淵還是神話傳說中的天池，詩中用為湖海之名。“經渠”，此處既點出了穴位和人體的經脈，“經”又指南北道路，寓意著治理國家的韜略。“尺澤”，典出宋玉《對楚王問》：“夫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意為“小池”；“尺澤”又是穴位。這里的漁翁把藏蛟龍的水域稱為“尺澤”小池，字里行間可見返虛入渾、積健為雄的氣勢和豪情。而在醫(yī)理方面，也說明了手太陰肺經這幾個穴位的重要性，運用適當，可以起到豁然去病的效果。

本詩以穴位入詩卻又語涉雙關，把“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的文脈和醫(yī)家的高深造詣隱隱結合起來，深得雄渾之氣，值得把玩。

商陽茅屋二三間，合谷陽溪第幾彎。

九曲池邊云影淡，滿天星斗浴波瀾。

——《夜色（手陽明大腸經）》

走過一個山谷涉過幾道河灣，在商山南坡有兩三間茅屋。黃昏，門前的池塘倒映著淡淡的云影；入夜，漫天的星斗在水波里隨風浮動。

品讀《夜色》，有“海風碧云，夜渚月明”的氣定神閑。“商陽”，人體經穴名，皇甫謐《針灸甲乙經》：“商陽者，金也，一名絕陽；在手大指次指內側。”一個簡單的穴位名在這里演繹出很多令人懷想的意境：“商”，五音中屬于秋聲，這里也借指山名。秋天深山，朝陽的南邊，溪流隱隱，火紅的秋林間掩映數(shù)椽茅屋；天色暗淡中，茅屋前山腳下的池塘懷抱著秋高氣霜的天空流云；入夜，漫天星斗離你很近，似乎伸手可捉，而池塘里閃爍的星空好像在水波里洗浴。

“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的安閑中，天空與池塘的色彩飽和著。寧肅的秋夜，讓人感受自然的節(jié)律和人體的奧秘。

二三間，二間、三間，穴位名，詩中借用為文字本意。合谷，穴位名，詩中用為地名。陽溪，穴位名，詩中用為溪流名。曲池，穴位名，在兩肘橫紋外端骨凹陷處，亦為春秋時期魯?shù)氐孛诮裆綎|寧陽，在詩中用作湖澤池塘名。

秋風厲兌內庭西，陷谷沖陽過解溪。

三里未知何日到，幾番翹首欲思齊。

——《秋風（足陽明胃經）》

秋風迅疾，在庭院里掃過，沖陷山谷和秋陽，掠過消瘦的山溪，縱橫激蕩；在這樣肅殺凄冷的深秋季節(jié)，詩中人幾度翹首矚望，鄉(xiāng)關遙遠，不知何時才能回到故里。

“厲兌”，穴位名，詩中借用了“厲”字的迅疾肅殺之意。“內庭”，也以穴位名借用為詩人寄居的庭院。“陷谷”、“沖陽”，穴位名，詩中巧妙地借用“陷”和“沖”兩個動詞寫出了秋風縱橫激蕩、橫絕太空的氣勢，兩個穴位的名字在這里化用精當，羚羊掛角，不落痕跡。“解溪”、“三里”，文意立足于“里”，《詩經·鄭風·將仲子》：“將仲子兮，無逾我里。”毛《傳》：“里，居也。”這里以“足三里”穴位名的“里”借指家鄉(xiāng)。“思齊”，有思念母親的意思。

隱白寺中一老僧，大都離俗少人憎，

幾回太白商丘過，汲盡陰陵泉幾升。

——《野寺（足太陰脾經）》

春深似海，寺廟掩映在萬樹梨花間，花瓣如雪，在春風里一片片飄灑，空氣里流淌著隱隱約約的花香。

一個宛如枯藤般年老的和尚，遠離紅塵，與世無染，在寂靜的光影中老去。他一個人獨自在太白山下，商丘山間的羊腸小道上行走，去山谷下汲水。泉眼的水被汲完了，一會兒又滿了。心緒好似這泉水，勘破了盈虛，留下的只有回眸間無意看到的太白山頂?shù)陌}皚白雪。

“大都”，穴位名，在文意中為大概、大約之意，僧人大概都離俗棄世，與世無爭，以求內心的清凈。“太白”，穴位名，文意借用為太白山，太白山即終南山，在陜西周至縣南，在秦嶺諸山中最為秀出，冬夏積雪，望之皓然，故名為太白。“商丘”，穴位名，這里直接用文字意，名為“商”的山丘。“陰陵泉”，穴位名，“陰陵”為戰(zhàn)國楚邑名，項羽兵敗迷道處，此處借用了文字本意。

少沖少府把師班，兵馬神門得勝還。

靈道戰(zhàn)書前日發(fā)，爾今少海已歸山。

——《班師（手少陰心經）》

猶如京劇舞臺上的旌旗獵獵、刀光閃閃，在舞臺上那么一轉，談笑間平定了邊關胡塵，兵馬班師回朝。戰(zhàn)書還是前天才發(fā)出，千軍萬馬已經踏平敵營，英姿風發(fā)的太子已經踏上了歸程。

“少沖”，穴位名，借用為官名。“少府”，穴位名，在古代，少府亦多為官名，秦時為九卿之一，掌管山海地澤的稅收，供皇帝享用，屬于皇帝的私府，東漢后為掌管宮中衣服珍寶食膳等的機構，至明廢。此處用官名意。“神門”，穴位名，此處借用為地名。“靈道”，穴位名，詩中借用為地名。“少海”，穴位名，在古代，少海也是海名，少海也稱為幼海，渤海，《淮南子·地形》：“東方曰大渚，曰少海。”古代也有把皇帝比為大海，太子比為少海，如柳宗元的《賀皇太子箋》：“瑞星照臨，示重輪之發(fā)輝；恩波下濟，見少海之增瀾。”詩中用“太子”之意。

浮萍少澤任東西，前谷淵源繞后溪。

腕骨又通陽谷澗，交流小海欲傾堤。

——《觀漲（手太陽小腸經）》

山連著海，山溪平緩，浮萍隨風飄蕩，前山的河流溯流而上，與后山的溪水相連，山谷與山谷以水流相通。滄海橫流，氣勢磅礴，海堤似乎無力抗爭，要在如山的海濤重壓下垮下來。

“少澤”，穴位名，詩中用“澤”，借用為水名。“前谷”，穴位名，詩中以文字原意借用為山谷地名。“后溪”，穴位名，詩中以文字意借用為溪流名。“腕骨”，穴位名，“骨”，同音借用為“谷”，為山谷名。“陽谷”，穴位名，以文字原意借用為山谷名。“小海”，穴位名，以文字原意借用為海名。

茅亭結起至陰邊，通谷浮云四望煙。

束骨近同京骨峙，昆侖遙與委中連。

——《茅亭（足太陽膀胱經）》

茅亭建筑在山北，坐在茅亭向山谷望去，光影變幻，在天空涂抹白云蒼狗的寫意畫，山間云霧繚繞，在陽光中浮動著青煙。遠處的山與近處的山對峙，莽莽昆侖山與委中山脈綿延相連。

山深如海，藏著無限生機，浮動的云影和青煙是靜謐中的動。人在何處，茅亭里有人在喝茶遠眺嗎？品味這首山景詩，有“坐對敬亭山，相看兩不厭的”的“素處以默，妙機其微”，讓人心懷與遠天的孤鴻齊飛的緬邈情思。

“至陰”、“通谷”、“束骨”、“京骨”，穴位名，詩中借用為地名。“骨”此處同音借用為“谷”，指山谷。“昆侖”，穴位名，亦為山名，在西藏新疆之間，《漢書·揚雄傳·長楊賦》“：橫巨海，票昆侖。”詩中亦用為山名。“委中”，穴位名，《素問·水熱穴論》“：云門骨、委中、髓空，此八者，以瀉四支之熱也。”此處借用為山名或者谷名。

秋高閑眺涌泉邊，然谷太溪豁眼廉。

復溜一帆陰谷去，江山覽勝碧連天。

——《閑眺（足少陰腎經）》

秋山深厚，天高氣爽，在清澈的山泉邊濯足遠眺，山谷、溪流讓眼前境界一開。大江流向遠天，一帆掠過天際；江山如畫，水天相接，模糊了界限。

“涌泉”，經穴名，也指向上噴出的泉水，如司馬相如《子虛賦》：“其西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也比喻為源源不絕，詩中用作泉名。“然谷”，經穴名，詩中用“谷”本意，借用為山谷名。“太溪”，經穴名，腎脈氣為太溪，詩中用“溪”本意，借用為山溪名。“復溜”，經穴名，詩中借用為副詞，迅疾貌。“陰谷”，經穴名，此處用“谷”本意，借用為山谷名。

中沖孤雁徹云霄，幾度勞宮破寂寥。

轉過大陵來間使，深淵曲澤莫招搖。

——《孤雁（手厥陰心包經）》

孤雁哀鳴，直飛云霄，讓寂寥深宮百無聊賴的人仰頭觀望，倒也讓人暫時消解了無邊的愁悶。深宮重鎖，陵外迤邐走來宮廷使者。在這樣如深淵般幽閉生命的宮殿里，還是不要萌動飛揚的心思。

“中沖”，經穴名，詩中用文字本意，朝天中飛沖。“勞宮”，經穴名，詩中用“宮”原意，借用為宮名。“大陵”，經穴名，古代稱大丘陵地區(qū)為大陵，《爾雅·釋地》：“大陸曰阜，大阜曰陵，大陵曰阿。”歷代也作地名，詩中用作山名，或直用陵的帝王陵墓意，寫了幽閉在皇陵寢宮宮女生活。“間使”，經穴名，古代也指負有伺隙行事使命的使者，詩中用了使者意。“曲澤”，經穴名，古代指周 的恩澤。詩中用作湖澤名。

關沖桃李液門栽，中渚陽池次第開。

花落支溝香滿澗，一天井字蝶飛來。

——《蝶飛（手少陽三焦經）》

桃花紅，李花白，長在山里的崖畔，也長在宮廷的花園里，內廷里池苑邊的桃李爭相開放。花飛花落飛滿天，花瓣落在胭脂溝里，香滿溪澗，一群繽紛的蝴蝶迎香飛來。

“關沖”，經穴名，詩中用作地名。“液門”，經穴名，詩中同音借用為掖門，掖門，一指宮中的旁門，二為星宿名，詩中借用為門名。“中渚”，經穴名，這里用渚字本意，指水中小塊陸地。“陽池”，經穴名，詩中借用為池苑名。“支溝”，經穴名，詩中用文字本意，借用為水溝名。“天井”，經穴名，詩中兩字分解，直用文字本意。

竅陰別后恨相牽，幾俠溪臨泣杜鵑。

懷抱丘墟情未畢，煩君陽輔寄陵泉。

——《別恨（足少陽膽經）》

離別后，夢縈魂繞相思無限，立在溪畔聽杜鵑哀鳴而潸然淚下。寄情山水遠避紅塵的情思邈遠無緒，請您把我的情思遙寄遠方。

“竅陰”、“俠溪”、“臨泣”，為經穴名，詩中分解，用文字本意。“丘墟”，經穴名，廢墟、荒地的意思，此處用作山水意；古代丘墟也指墳墓。“陽輔”，陵泉，經穴名，陵泉文字意有墳墓和九泉之意，即陰間。故后兩句也可以理解為生死離別，逝者已經入九泉之下，但世情尚縈繞心懷，寄情世間的朋友，盼望傳遞人間的消息。

云霞煙鎖大敦峰，忘卻行間轉太沖。

坐望中封無路入，曲泉流水聽淙淙。

——《煙霞（足厥陰肝經）》

大敦峰上云霧繚繞，行走在山間，不覺迷失了方向。峰回路轉，眼前就是太沖峰。面對高聳入云的中峰，山路卻消失了，只聽見流水淙淙，一道蜿蜒的溪流時隱時現(xiàn)。

本詩有“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禪意，人與山水相融，物我兩忘，境界深遠。“大敦”，經穴名，詩中借用為山峰名。“行間”，經穴名，詩中用文字本意，行路之間。“太沖”，經穴名，古代指極其虛靜和諧的境界，《莊子·應帝王》：“吾鄉(xiāng)示之以太沖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詩中借用為山峰名，也可以理解為虛靜和諧的境界。“中封”，經穴名，詩中諧音借用，“封”借用為“峰”，山峰名。“曲泉”，經穴名，詩中用文字字面意，意為蜿蜒的溪流。

以上從文字典故、意境等方面粗淺地解釋了“穴位即景詩”。由于文字文意的散發(fā)性，這樣的闡釋只能是大意式的，難免有牽強附會之處。而正因為漢字語意的多樣性，也才使即景詩的詩意可以有更多的闡釋，引人聯(lián)想。本文的闡釋必然是粗淺的和平面的，希望借此拋磚引玉，引起大家對這十二首“穴位即景詩”的興趣，引起大家的討論，讓更多的人研究這些詩歌，提出符合作者本意的闡釋。

李梃寫這些詩歌，是簡單地串用經穴名稱連綴成詩，他僅僅是為了便于記憶嗎？除了文意的闡釋，經絡穴位以及絡屬的臟腑特點與詩歌所表達的情緒、意境是否存在內在的關系，文字字面的意思是否隱含著醫(yī)理，比如經絡穴位與時令的關系、季節(jié)的變化與生命的節(jié)律，等等，這些醫(yī)理與文字典故之間存在著怎樣的文化連接點，隱藏著怎樣的生命的、文化的密碼，還值得思考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