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真實的女性——依婉·伯蘭詩歌解讀

⊙侯林梅［河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河南 新鄉 453002］

作 者：侯林梅，碩士，河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依婉·伯蘭（Eavan Boland）（1944—），生于愛爾蘭都柏林，父親是著名的外交家，母親是畫家。幼年曾隨父親寄居英國倫敦，后來返回都柏林。1966年伯蘭從都柏林圣三一學院畢業，獲得學士學位。三年后伯蘭和小說家科文·卡斯結婚。婚后身為妻子和母親的伯蘭在創作上主要是圍繞著愛爾蘭女性普通的日常生活以及愛爾蘭特殊的政治和歷史背景。伯蘭目前在斯坦福大學主持創作中心，因此每年在美國和愛爾蘭之間往返。

伯蘭出版的主要詩集包括《新編詩集》（New Collected Poems，2008），《家庭暴力》（Domestic Violence，2007）、《反愛情詩》（Against Love Poetry，2001）、《失去的土地》（The Lost Land，1998）、《在暴力的時代》（In a Time of Violence，1994）、《深夜哺乳》（Night Feed，1982）、《她的自視形象》（In Her Own Image，1980）等。

西方著名女權主義批評家舒沃爾特（E.Showalter）認為女性批評策略“也針對文學批評中對女性的忽略和誤解，以及由男性建構的文學史的缺陷”①。而伯蘭的詩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以自己的實際創作踐行著舒沃爾特所提出的批評策略。伯蘭把自己的親身生活經驗寫進詩歌，一方面是為了還原一直以來被男性文學所歪曲的愛爾蘭女性（形象），另一方面，從某種程度上彌補愛爾蘭文學的缺陷——女性文學，基于女性體驗的女性寫作等。伯蘭的詩歌關注女性的生存，表達女性主義的思想和女性居家生活“被縛的意義”，尊重現實卻又刷新現實。伯蘭通過對愛爾蘭傳統神話的再認識以及創新，以自己的家庭主婦、女兒和妻子的身份為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愛爾蘭女性尋找“權力真相”。她的創作將歷史大敘事（大事件）和家庭小敘事（小事件）融合在一起，以一種反思抵消著形而上的女性主義，使她詩歌中的女性主義特質趨向于一種圓潤的平衡。這在她的詩集《在暴力的時代》（1994）和《反愛情詩》（2001）中非常明確。尤其是在《反愛情詩》中，她針對源自宮廷愛情詩傳統的浪漫抒情，提出了與婚姻家庭日常性相關的“愛情淡泊主義”（the stoicisms of love），可以說既是對歐洲男性愛情詩傳統的有力挑戰，又是在女性主義框架下對婚姻生活中兩性關系的一種重構。②

愛爾蘭文化是他者文化，而愛爾蘭女性是他者文化中的他者。女性，千百年來在愛爾蘭的文學傳統中，永遠是被客體化和理想化的一個象征，她的形象只是“默默在背后支持的母親”或者葉芝筆下年輕美貌的姑娘，不可觸及的民族身份的象征。文學中根本沒有真實再現女性實際生活的語言。③

伯蘭自稱自己的寫作是“被囚禁意義的即興詩學”（the improvised poetic of imprisonedmeanings），這更多的是指父權制下女性自我表征權力的喪失或者在男性化了的表征系統中的貶值或抹消，而她提出的“即興”卻更像一種源于直覺、更加本真的、更加感官化的寫作。若說笛卡兒的cogito（我思）是（男）人面對客觀世界時對于絕對主體的一種確認，而cogito也成為（男性）寫作中處理主題的典范方式，那么伯蘭的即興則是一種顛覆“我思”的寫作；這種即興化所要合法化的便是伯蘭堅持的女性——母親、妻子和女兒——家庭生活的現場性和日常性。這種現場性融合了女性主體與物理環境的互動式感官反應。④

舒沃爾特認為，應該為女性的文學建構一個女性的框架，發展基于女性體驗研究的新模式，擺脫男性文學的束縛。⑤而伯蘭的詩歌正是以女性的體驗——家庭生活——為基礎。家庭日常生活是人類社會現實生活中最基本也是最具人情味的主要活動。但是它長期被排斥在詩歌之外，一是因為它在現實中不具權威地位，另一個原因是其中的主要參與者是女性，她們歷來被認為是“他者”。伯蘭本人說過：“愛爾蘭婦女的生活——普通的、活生生的生活——是不可見的，而變為可視時，又被認為不適合成為愛爾蘭詩歌的主題。”⑥現實中的日常生活，具有很多持久的真實感情，是活生生的人每天在生活的；而傳統的詩歌保持著它的英雄主義和貴族主義，維持著對日常性的抵制。伯蘭在她的詩歌中，努力尋求“祝福普通人，崇拜常人”，所以她的詩歌與愛爾蘭詩歌傳統背道而馳，描寫純女性的日常生活經歷：哺乳，家務，夫妻關系，母子關系等等。

一、夫妻關系

伯蘭認為歐洲愛情詩的很大一部分是宮廷詩，源自宮廷種種韻味迷魅的傳統。有人以禮服手套入詩，有人以一方絲巾為題，有人詠騎士比武，有人誦劍術格斗。從行吟詩人之時起，傳統上的愛情詩便與這樣的浪漫抒情契機有關，而與愛情的平常性、日常性或者堅韌性甚少相關。傳統的愛情詩描寫的經常是美貌、失望、欲望、背叛等，而現實的愛情深深植根于日常生活，看似平淡無趣，但其中對于愛情的詮釋勝過所有宮廷式的吟誦。詩歌《隔離》（Quarantine）描寫的就是這種平淡、日常的愛情：

那是整個民族最糟糕的年頭，

在最糟季節的最糟時刻，

一個男人帶著妻子，走出救濟工廠。

他徒步向北，他們雙雙北上。

饑餓引發的熱病令她難以支撐。

他架著她繼而背著她走。

就這樣他一步步朝西、朝北。

夜幕降臨，他們在冰冷的星光下倒了。

清晨，他們被人發現，已雙雙死亡。

死于寒冷、饑餓，死于整個歷史的毒素。

但是她的雙腳被緊貼在他的胸膛。

他的最后一絲體熱是給她的最后饋贈。

還有什么情詩能達到這個界限。

這里容不下任何對于安逸的雅致

和身體的妖嬈做詞不達意的頌揚。

此刻只能讓人們這樣狠心地清點：

在1847年的冬季，他們一起死去。

再加他們遭受的苦。他們活得如何。

還有一個男人和女人之間能存在什么。

以及何種黑暗中的證明才最令人信服。（得一忘二譯）

在極其絕望的年代里，在饑荒引發的熱病和饑餓面前，丈夫所能為妻子做的只是“他架著她繼而背著她走”，最后被發現雙雙死亡時“但是她的雙腳被緊貼在他的胸膛。/他的最后一絲體熱是給她的最后饋贈”。他們的故事沒有宮廷式愛情激情四溢的表白，沒有甜言蜜語，沒有英雄主義。和當時很多遇難的人一樣，他們的愛情故事不值一提，將很快被歷史湮沒，而這件事情卻作為一件軼事保留了下來。按照愛情詩歌的傳統和常規，他們的地位太卑微，他們的故事太平庸，他們根本不懂愛情，他們沒有詩歌要求的“安逸的雅致”（easy graces）和“身體的妖嬈”（sensuality of the body），與愛情詩歌的描寫對象格格不入。伯蘭卻從中看到了愛爾蘭傳統愛情詩歌的失敗，她摒棄了傳統和常規的偏見，拋棄了風花雪夜般的無病呻吟，并稱其為典型的愛情故事，堅持認為由感情和責任構成的日常平淡的愛情才應該是愛情詩歌的首選，這樣的愛情才是最值得贊揚和書寫的。

現實的婚姻生活與傳統的愛情詩和愛情神話相去甚遠，維系婚姻的不是宮廷詩人筆下或傳說中男女主人公的激情，而是生活中一些看似瑣碎、平淡和日常的東西。詩歌《愛情》（Love）是基于伯蘭現實婚姻生活的一個片斷，描寫愛情神話在現實婚姻中的破滅：

我視你為一個文本中的主角——

那形象令我眩目有著鍍金的輪廓——

而我渴望著喊出一個史詩般的問題

我親愛的伴侶：

我們是否還會如此激情地生活？

是否愛情會再次降臨并且

在安寧時也會那般令人敬畏，只要我們

看它一眼就有升天的機會？

但語言只是陰影而已，你不會聽到我。

你轉身走開而我卻跟不上你。（得一忘二譯）

女主人公“我”認為自己的婚姻同傳統的愛情神話一樣完美：“愛情有羽毛以及長了翅膀的肌肉/而且還與我們一同生活，/一個火與氣的兄弟”，但在女兒生病的危急關頭，夫妻關系也處于最緊張的時刻。危機過后，依舊是平靜的生活，“然而我仍舊想回到你身邊/回到站立在愛荷華橋上那曾經的你，/雪花飄落在你大衣的肩頭/一輛車開著前燈穿梭而過”，“我”在這里想要的是一種像傳統愛情中的激情和浪漫，“我視你為一個文本中的主角”，“你”和“我”就應像史詩中的男女主人公一樣，“我們是否還會如此激情地生活？/是否愛情會再次降臨”。在現實生活中，神話、史詩中激情的男女主人公和愛情都歸于平淡和日常，所以“但語言只是陰影而已，你不會聽到我。/你轉身走開而我卻跟不上你”。這樣的語言非植根于現實生活，只是存在于傳統史詩和神話中，當然不會被丈夫聽到并給出回應。在這首詩里，伯蘭借助神話的破滅，顛覆了傳統的愛情和愛情神話。在其后來發表的詩集《反愛情詩》中，伯蘭進一步明確提出了婚姻的秘密是“責任、日常和平淡”，雙方對于婚姻生活的責任感使得婚姻持久，而不是所謂的激情。現實的婚姻中兩性之間難免出現冷漠、怠慢和疏忽，但是這和婚姻中的寶貴成分一同構成現實的、完美的婚姻。詩歌《千禧婚姻》（Marriage for the Millennium）描述的就是夫妻之間的怠慢和疏忽：

你是否相信

進步是一個女人？

是一個尋求對手的精靈，

為了一場真正的姻緣以消歇她急切的心跳？

我這樣問你，

而你正坐著，身邊有一杯紅酒

還有報紙上昨天的事件。

你仍在喝酒讀報，沒聽到我的問題。

……

我回到家，多想告訴你：

那條街上，在那些整齊的樹籬

與野生的丁香上方的那個房間里，

一切都不曾改變

他們，一切都不曾：

那男人，手拿一份弄皺的報紙；

那少婦，正對他說話。對他說話。

她的心因此安寧。（得一忘二譯）

詩歌看上去是描繪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鴻溝，男人忙于看報紙而不愿意和她談論某些問題，而女人只是接受了男人的反應，并仍然對他們的結合心滿意足。這首詩歌中的女性形象和傳統男性話語控制下的女性在詩歌中的形象一樣，只是默默地接受著男人的冷漠和疏忽。實際上，伯蘭此處要表達的是婚姻生活中最真實、最持久的是那些最平常、日常的東西，激情并不是婚姻生活的主導，婚姻不可避免地要帶來一種令人尊重的輕慢疏忽，這占據著現實婚姻生活的大部分，而這并沒有被寫進愛情詩中。這就是伯蘭提出的與婚姻家庭的日常性相關的“愛情淡泊主義”（the stoicisms of love），這既是對男性愛情詩傳統的有力挑戰，又是在女性主義框架下對婚姻中兩性關系的一種重構。伯蘭的詩歌植根于她本人的現實身份——愛爾蘭女人、愛爾蘭女詩人、妻子、母親和女兒，她以親身經驗入詩，以自身的真切感受和作為詩人的敏感詮釋著生活，消解著形而上的女性主義。

二、母子關系

母親和子女的關系是現實生活的很大一部分，但在文學經典中卻少能發現此類詩歌的蹤跡。伯蘭認為此類詩歌的缺席是文學的損失，所以她要用自己的語言把它記載下來。伯蘭曾說過，她寫詩的目的不僅僅是去表達體驗，而是去更進一步體驗它。在表達和體驗中伯蘭也記下了女性最真實的經歷。

《深夜哺乳》（Night Feed）這首詩描寫的是詩人在冬天的拂曉起來給自己的大女兒喂奶的情景：

我悄悄地走進來。

我把你抱起來

你扭來扭去

在你玫瑰色、帶拉鏈的睡袋中。

是的，這個時候

屬于早起的小鳥和我

發現者也是守候者。

我把奶瓶斜起來。

你吸吮的多帶勁兒啊！

這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

家庭主婦

在這間育嬰房

你持有的是

可愛的生命。（筆者譯）

冬日的拂曉，窗外，是一個美麗而奇怪的地方：白楊樹高高的立著，天空是黑暗和亮光的奇異結合，月亮和群星在中間緩緩落下；屋內，是哺乳的母親和一個小小的生命——早晨的活生生的體現：生命的孕育者和新生命的完美畫面。屋外和屋內，兩種對應，兩種新生。屋外的自然美和自然生命對應著屋內的自然賦予人類的孕育之美和新生命。屋內這一切都是經由“我”——一個家庭主婦——來實現的。此處伯蘭不僅謳歌了人類生命的美麗孕育者——女人，平凡的家庭主婦，而且憑借女人特有的細膩和感情，用語言、節奏和真實的細節還原了一位母親的真實經歷以及母親給孩子喂奶時流露出的母愛和身為家庭婦女的驕傲感。詩歌的主旨在最后幾行得到了升華：“這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家庭主婦/在這間育嬰房/你持有的是/可愛的生命。”家庭主婦，哺乳的母親，現實生活中最主要的角色之一，在伯蘭的詩歌中獲得了新生，她的形象更加真實、生動、可愛。

在《諷刺的必要性》（The Necessity for Irony）中，伯蘭描寫了每一個母親都必然經歷的階段：孩子長大后不再需要母親時，母親的失落和憂郁：

……我女兒站在

屋子的另一頭，

她火紅色的頭發

總是那么顯眼—

但并不總是這樣—

我轉過身。

我轉過身。

她已不在。

長大了，不再愿意

和我同去，無論何時

爽朗的周日

給出希望

會有故事。尾聲。（筆者譯）

孩子年幼時對母親是寸步不離，母女二人在舊貨市場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使每個周日充滿了樂趣，這個過程中的母女深情和天倫之樂只有母親本人體會最深。但好像就在一個轉身之間，孩子已經長大，“不再愿意/和我同去”。在詩歌的后半部分，讀者處處可以感受到當母親意識到孩子不再需要自己時，那種深深的失落感。

從虔誠學習占主導地位傳統詩歌美學的學生，歷經自身女性意識在政治上和性別上的逐漸覺醒，到打破父權制的束縛，塑造女性形象的普拉斯式的反抗，到轉向自身女性身份和個人——愛爾蘭人、愛爾蘭女詩人、妻子和母親——在歷史和詩歌中的邊緣地位以反抗殖民主義和男權主義，再到以堅守詩歌的日常性來重塑愛爾蘭女性形象和為女性贏得話語權的努力，伯蘭一直憑借其詩歌為愛爾蘭女性的地位和身份做著不遺余力的奮斗。在為廣大的愛爾蘭女性贏得話語的同時，伯蘭又從自身的實際生活出發，消解著形而上的女性主義，試圖為女性，尤其是愛爾蘭女性贏得真正的話語權。伯蘭首次把女性聲音真正帶入愛爾蘭的詩歌傳統，她被認為是愛爾蘭女性的首席代言人。

① Showalter，E.ed.，The New Criticism.Pandora，1995.

② http：//www.poemlife.com/TranslateColoum/fanjinghua/article.asp

③ http：//www.newyoker.com/online/content/0110290n_onlineo nly01a.

④ http：//www.poemlife.com/TranslateColoum/fanjinghua/index.aspvAuthorid=fanjinghua.

⑤ Showalter，E.ed.，The New Criticism.Pandora，1995.

⑥ Boland，Eavan “The Irish Woman Poet：Her Place in Literature.”My Self，My Muse：Irish Women Poets Reflect on Life and Art.Ed.，Patricia Haberstroh.Syracuse，New York：Syracuse UP.200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