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希金斯 反對者的一生

王大騏

克里斯托弗·希金斯最后的日子里，多年好友伊恩·麥克尤恩來到了休斯頓的重癥加護病房。希金斯首先看到了他包里的彼得·阿克羅伊德關于倫敦歷史的新書，他們就此談論了10分鐘才打招呼，接著希金斯已經開始拿鉛筆在書上作起筆記。晚間他讀完了整本書，伴隨他的是管子里定期注入身體的麻醉劑和身邊的多功能呼吸治療機。

攙扶著瘦弱的希金斯出去散步的時候，麥克尤恩朗誦起了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的代表作《降靈節婚禮》，“出現了一種感覺。像是從看不見的地方，射出了密集的箭。落下來變成了雨。”詩歌的結尾令希金斯感到十分陰郁，一周后，當麥克尤恩回到倫敦，希金斯還在發郵件表達自己的不滿。

文學一直是希金斯的全部生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例外。與大多數天才作家一樣，希金斯借助大量的香煙和酒精，在40年的時間里出版了25本書，外加數不清的專欄和評論。小說家克里斯托弗·巴克利曾跟希金斯吃過一頓飯，從中午1點延續到午夜。在場的所有人聚會結束后都覺得應該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可希金斯卻回去完成了一篇關于喬治·奧威爾的評論文章。

得了食道癌之后，他的酒量大減，戒了一段時間煙，最終以失敗告終。他一般中午12點半起床，先來一杯尊尼獲加黑方威士忌加沛綠雅有氣礦泉水，午飯時喝半瓶以上紅酒，然后開始工作，晚飯時再來一瓶紅酒，睡前如果感覺對會再喝上幾杯威士忌。

希金斯的一生似乎都在與巨大的目標為敵。他曾經稱特蕾莎修女為“患有精神病的、撒謊、偷竊的阿爾巴尼亞侏儒”；他采訪了加爾各答“垂死之家”里的義工，然后寫出了《傳教士體位：特蕾莎修女的理論與現實》；他認為特蕾莎修女從一開始就被封為“圣人”，因此她之后所做的一切都要與之相符，可這恰恰導致了一個又一個謊言的誕生，他的書就是為了揭穿全部的謊言。

他還稱克林頓為“強奸犯”和“騙子”，基辛格是“戰爭罪犯”，英國王室為“英國名聲的禍害”，而戴安娜王妃“就像一枚地雷，跟她睡覺容易，想把她甩了卻十分困難和危險，甚至還很昂貴”。這一切皆通過仔細論證，被寫入了數百頁的書里。

2007年他把矛頭對準上帝，出版了《神并不偉大：宗教是如何毒害萬物的》一書。他用了多個章節來分析《圣經》的新、舊約，以及其他宗教典籍里存在的事實錯誤和邏輯錯誤，還運用了大量事實，尤其是當代的事實批駁了宗教使人向善的判斷。他說，在當代，宗教與政權緊密地結合起來，為其提供了支持。圣戰、帝國主義、集權國家以及當代出現的多次種族屠殺都與宗教有著密切的關系。宗教與種族主義沒什么兩樣，它使人喪失了獨立判斷能力，實際上是一切獨裁的起源。

書籍出版后，希金斯成為美國最著名的新無神論者，并在多個場合參與了有關宗教的辯論。2010年11月，他和離職后改信天主教的英國前首相布萊爾就宗教是否有益的問題進行了現場電視辯論。辯論前2700名現場聽眾中有57%認為宗教是有害的，辯論后增加到68%。

質疑和勇氣一直是理性的本質，希金斯從前人身上汲取力量，這其中包括精神偶像喬治·奧威爾和切·格瓦拉。關于奧威爾，希金斯曾寫過兩本贊揚和捍衛其批判精神的書，他年輕時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到過古巴，并一直宣稱自己是一名社會主義者，盡管在后期也曾動搖過。

希金斯出生于二戰后的英國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是一名海軍軍官。他在劍橋大學讀書時就以善辯聞名全校，對象包括從倫敦坐火車來的內閣部長。當時他只有18歲。畢業幾年后，他成為英國最著名的叛逆記者，撒切爾夫人稱他為該打屁股的小孩，而30歲的他卻發現這片孤島太小，決定離開。

他最后定居在了華盛頓特區，成為一名美國人。他家里的布置十分簡單，二十多年都沒什么變化，只不過占據一堵墻的書架上的書逐漸增多。他清楚地知道每本書的擺放位置，其中包括各種宗教典籍，按他的話說，這是為了能隨時從中尋找“漏洞”。希金斯還是一名社交高手，平時會在家里舉辦《名利場》的酒會，客人包括最高院法官、參議員、好萊塢明星以及新聞主持人。

死前的3天里，希金斯拒絕進食和飲水，只是間歇性地在嘴里含上薄薄的冰塊。他還在為英國作家吉爾伯特·基思的新傳記寫3000字的書評。他一生中從未延遲交稿，這次也不例外。他從病床上坐起，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擊鍵盤，寫完一句后，他低頭閉目，似已睡去，一會兒又奮力睜開眼睛，敲出下一句。

直到2011年12月15日，他也沒有求助上帝。盡管生病期間有許多人寄來信件為他祈禱，希望出現5%的奇跡，可他仍然視死亡為“信用卡失效期”。就連奇跡這個詞他也覺得有問題，因為那只表現出英語這門語言的貧乏。麥克尤恩借用沃爾特·佩特的話悼念這位老友：“閃耀著寶石般的光焰熾烈地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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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托弗·希金斯（1949-2011）

記者、專欄作家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