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

《精神的年輪》,雷頤著,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28.00元。
幾年前,復旦大學出版社約稿,說準備出一套七七、七八級文科大學生的“三十年集”系列叢書,因為這一代大學生是“空前絕后”的一代。與其他一些“自選”不同,這一系列的自選標準并非最能代表自己現在學術水平的文章,而是從入大學起,不論是否公開發表,逐年選取最能代表自己當時認識、思想的文章,筆記、日記亦可。“這一代”的特殊經歷使其更有學術之外的關懷,這是“這一代”的特色,也是這套“自選”系列的特色。逐年選編,展現一個人的心路歷程,構成一個人的精神年輪。所以,我將自己的“三十年集”,定名為《精神的年輪》。
一
1978年秋我們進入大學時,“思想解放”運動已經發端。從1978秋到整個80年代,雖有重重阻力,但“時代最強音”確是“改革開放”。對改革剛剛起步的中國來說,不同于蘇聯模式的南斯拉夫社會主義實踐提供了重要的借鑒和啟發作用,卡德爾等南共理論家的著作成為熱門讀物,無論是“文革”前為“批修”翻譯的內部讀物還是新譯之作,都炙手可熱,引起激烈的爭論。現在看來,南共的實踐并不成功,但他們對蘇聯模式的批判,還是使人深受啟發。收入《精神年輪》中的《十月革命的啟示》一文雖然發表于1989年,但“成文”是在1981年末。這篇文章,反映了80年代初期從“南斯拉夫共產黨理論”、“瓦爾加遺言”、布哈林、捷克斯洛伐克“第三條道路”、“歐洲共產主義”等從“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我們所理解的)對“蘇聯模式”批判對我的影響。這些理論,對中國改革提供了最早的理論依據。當時,許多著名的學者、理論家和青年學生,是從此中獲取批判舊體制的批判理論、思想資源的。這篇文章僅以幾千字來“宏論”改變人類命運的“十月革命”,也只有“年輕”才有此勇氣。
1981年大學三年級時,我發表了人生第一篇學術論文《辛亥革命前夕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思想》。這原是大二結束時“中國近代史”課程的“學年論文”,沒想到得到任課老師李時岳先生激賞,推薦參加秋天吉林省史學會舉辦的“紀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學術研討會”。與會者中,只有我是大學生,這篇文章收入會后出版的會議論文集。這篇論文,可以說是我“學術生涯”的起點,也某種程度地改變了我的專業志向——此前,我是一心想研究世界史、準備考世界史專業研究生的。對這個題目的研究、這篇文章的發表,使我對中國近代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決心研究中國近代史、決定考中國近代史的研究生了。
在寫上述的學術論文時,我驚訝地發現,我們當時“激動人心”地討論的許多問題,如人道主義、個人主義、人的個性的解放,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批判,甚至存在主義,辛亥革命前的思想界已經討論過了,其水平甚至高于我們。這不禁令我感嘆中國“歷史的輪回”,感嘆這些在現實中仍是“敏感問題”。另外,在這篇文章中,我明確提出“這時期以人道主義為原則,對封建意識形態的批判開了五四時期‘打到孔家店’的新文化運動之先河”這一觀點。由此看來,五四反孔并非無源之水,而是其來有自。這篇文章的文風,也反映自己曾長期讀馬克思、黑格爾那種歐化句式的影響,當然,文鋒筆意中帶有一種“一去不返”的青春激情。
研究生畢業后,真正開始近代史研究。近二十年來,“激進主義”的危害引起學界反思,而“辛亥革命”幾乎成為“激進”的代名詞。頗有人對清政府的“新政”“立憲”被辛亥革命“打斷”而深感遺憾。不經革命的大動蕩大破壞而收革命之實效,當然是值得追求的理想狀態,作為一種良好的愿望,更是無可指責。但是,歷史學的訓練使我對此“主觀歷史”不表贊同。我認為,此論混淆了歷史事件的“起源”與“意義”,以價值評判取代歷史事件的“發生學”分析。縱觀晚清歷史,每當還有一線希望、還能控制一定局面的時候,清廷總是拒不變化;只到時機已逝、喪失了操控能力的時候,它才匆匆忙忙地被動“變革”。改革愈遲,所付出的“利息”也將愈大。然而清廷對此似乎毫無認識,它總是在下一個階段才做原本是上一個階段應做的事情,而且拒不“付息”,不愿再多做一點讓步和妥協,完全喪失了變革的主動權,完全是被“形勢”推著走,改革的空間終于喪失殆盡。“改革”是當事各方都以理性的態度妥協的結果,只要有一方堅持不妥協,就無法“改革”,社會矛盾必然以“革命”一類的暴力方式解決。一場巨大的社會革命,并不是革命者的主觀“激進”造成的。在社會矛盾中,統治者往往居于“主導”地位,革命往往是由上層的種種“極端”觸發、造成的。
中國近代思想史和知識分子個案研究,是我的又一研究領域。通過對胡適、傅斯年、丁文江、張奚若、張申府、張君勱等人的研究,探討了“理性”、“自由主義”在大變動時代的矛盾與困境,及其帶來的個人焦慮與無奈感;分析了他們在“學術”與“政治”間的困境,在“個人”與“國家”間的艱難抉擇,在“傳統”與“現代”間的矛盾與復雜性。
二
1995年,“后現代”“后殖民”等理論在學界影響大增,雖然在史學領域的影響此時還微乎其微,但是,由“文論家”從西方引進的這種“學術前沿”卻是少談“文學、文論”而大談歷史。其方法論,也是以價值判斷取代歷史事件“發生學”分析。針對此,我于1995年發表了《背景與錯位:也談中國的“后殖民”與“后現代”》一文,是國內較早對“中國的后現代、后殖民”理論提出批評的文章。當然,是對“中國的”后現代、后殖民提出批評,而并未對整個“后現代、后殖民”理論做出批評。希望中國的“后學家”真正學得福柯等人的“立場、觀點和方法”,而不是僅僅照搬其現成的結論和詞句,而對中國傳統也作一番“知識考古”、作一番“解構”;用以對中國語境中的“主流”、“中心”、“大一統”、“傳統”作一番深刻的解析、解構、消解。相反,中國的“后學家”偏偏拋其神髓,不期而然地加入到“主流”對“支流”的沖擊、“主調”對“雜音”的掩蓋、“中心”對“邊緣”的擴張、“整體”對“片斷”的吞噬、“強勢”對“弱勢”的擠壓中去。所以,現在僅僅是復述福柯等人的理論和結論的意義已經十分有限,如何將這些理論“中國化”,才是艱巨的任務。
也是這一年,也是從“西方”引進的后來被人們稱之為“新左派”的理論開始出現。開始,人們并未將其稱之為“新左派”,而是因其機械照搬西方“左派”理論將“鞍鋼憲法”、人民公社、“文革”做出過度闡釋而被稱之為“洋涇浜學風”,因此《二十一世紀》雜志1995年第12期專門組織了一組討論文章,《“洋涇浜學風”舉凡》即為其中一篇。后來,人們才將這種“洋涇浜”稱之為“新左派”。兩年后,《今天非常“法蘭克福”:對一種“理論透支”的分析》也是強調運用外來理論要注意中國語境,否則,其作用與在西方正好相反。
《“女性主義”、“第三世界女性”與“后殖民主義”》這篇文章對以“女性主義”和“后殖民主義”這兩個原產于西方發達世界的理論引進到中國可能會產生的矛盾作一分析,而對此矛盾,中國的“女性主義”與“后殖民論者”多未有明確意識。對此矛盾的分析,也只是想說明任何社會科學理論都是在具體的社會、歷史環境中產生的,因此都有自己的特點和程度不等的限度。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社會科學理論因此便完全沒有普遍性,只能應用、限定于它所產生的特定社會。但是,如何把產生于某個社會的有關理論應用到情境非常不同的另一社會,則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因為一種社會知識被化約、抽象之后便具有普遍性,同時也具有了危險性(應用到另一個社會)。因此對這種社會科學理論的引進尤其是應用,一定要非常慎重,要考慮外來理論與本土社會如何才能“接脈”。
三
長期的歷史研究,使我越來越強烈地感到在“歷史”中,蕓蕓眾生的“日常生活”甚至根本不被記錄。然而一旦對“歷史”作深入研究或換一個角度,從“日常生活”的角度來看,史書中有時看似“無關痛癢”的一句話或一個抽象的概念后面,往往事關千百萬人的悲歡離合,一生一世。其實,這才是歷史研究最重要的內容。因此,我寫了《日常生活中的歷史》一文,從歷史社會學角度論述了“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與習俗才是歷史中最重要、最持久的因素,應成為歷史研究的主體對象。“識小”者未必不賢,平民大眾的“日常生活”應由“稗史”成為“正史”。這種轉變,其實是歷史觀的重大轉變。
而且,在歷史研究中“文本”固然重要,但歷史研究一定不能“唯文本”,一定要探索“文本”背后的歷史。當研究一個歷史人物、一個重大歷史事件、歷史運動時,往往將某個歷史人物的公開言論、自我表白,有關事件的宣言、主張、綱領等“文本”信以為真。殊不知,公開的“文本”與真實的“歷史”,往往相距甚遠,有時甚至完全相反。而且,每個社會,每個時代或多或少都會有各不同的“禁忌”;對一些事件、人物在一定時空內的“書寫”往往“只能這樣”、“只能那樣”。而學者往往也會有自己的“偏愛”或“偏惡”,對自己的研究對象,無論是人物、事件還是思想體系,可能會有意無意地或者“隱惡揚善”或者“隱善揚惡”;對某種思想往往根據“文本”便闡發、疊加、附會了越來越紛繁、豐富、精巧、華美、恢宏的意義。這一切,都使“文本”留下了更加巨大的空白。然而,后來者往往容易唯文本是信,對這種空白,缺乏應有的認識。
有一番閱歷后,對自己青春年少時讀過的某一本書、某一段文字,當年深感艱澀難懂,現在頓感原來簡明易懂;當年認為無關緊要,現在才知原來至關重要。而這種要警惕“空白”、“空乏”的觀點,前人早有深刻論述,自己也早就讀過,只是當年未能理解、體會罷了
大學時代,我對“當代外國哲學”深感興趣,自然要讀到當代法國“結構主義”大師、“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之一阿爾都塞。第一次知道了他的“癥候閱讀法”。“癥候閱讀法”是他的一個重要理論,就是在閱讀中把所讀文章中被掩蓋的東西揭示出來并且使之與另一篇文章發生聯系,而這另一篇文章作為“不出現”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這種閱讀方法不相信看得見的東西,即書本上的白紙黑字都是不值得相信的“表面文章”,而真實的東西往往是“不可見的”,往往表現為“匱乏”和“缺席”,必須從作者的文本的“癥候”入手,從字里行間讀出空白、猶豫與沉默。對此高論,當時我“費盡心機”仍感一頭霧水,也就似懂非懂,不了了之了。
如果說“當代外國哲學”是我的課外興趣,那“中國古代思想史”就是不得不學的專業課了。當讀到明末清初學風丕變,以黃宗羲為宗祖的浙東學派堅決主張“言性命者必究于史”,錢大昕強調以讀史來救治當時學風之弊,對長期的“經”、“史”兩分強烈不滿,章學誠進而提出“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盈天地間,凡涉著述之林,皆是史學”、“圣如孔子,言為天鐸,猶且不以空言制勝,況他人乎?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近儒談經,似于人事之外別有所謂義理矣”等論述時,我并未理解其中大有深意,反不無輕慢地以為饾饤瑣屑。
或許,只有歲月才能使人理解深刻。這些年,我對“唯文本是信”的荒誕與危險感覺越來越強烈,認為越來越嚴重的“唯文本”閱讀,是當前值得重視、應當警惕的“學風”之一。這種“純文本”闡釋舍去歷史,通篇都是最新潮最時髦的“學術話語”,以此歪曲歷史使之符合“理論”。而“趨新若鶩”的青年學子,格外容易被其震住、唬住、迷住,不知不覺便戴著這種“有色眼鏡”看待歷史與現實。因此我經常不厭其煩、不憚重復地寫文章提出要透過“文本”,要看到“文本”之后的歷史實在,指出以一個文本闡釋另一個文本、以“后文本”闡釋“前文本”這種“純文本闡釋”有可能造成非常嚴重的對歷史的誤讀。歷史研究,就是要能夠發現“空白”,然后“填空”。這時,三十年前讀過、當時并未理解、幾乎已被忘記的“癥候閱讀法”突然浮現腦際。阿爾都塞早就這樣寫道:
要看見那些看不見的東西,要看見那些“失察的東西”,要在充斥著的話語中辯論出缺乏的東西,在充滿文字的文本中發現空白的地方,我們需要某種完全不同于直接注視的方式,這是一種新的、有信息的注視,是由視域的轉變而對正在起作用的視野的思考產生出來的。
道理簡單而深刻。同時,同樣幾乎被我忘記的“浙東學派”也重新浮現出來,真正體會到他們對“不切人事”、“離事而言理”這種貎似饾饤的“學術批評”和對“史”的強調,其實飽含著歷經一個王朝覆滅劫后余生者的椎心泣血之痛!
這是學術,更是思想;是學術與思想的高度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