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上高一的前一晚,爸爸把我叫到他的房里。我曉得他又要有一番大道理了,每次開學的頭一天,他總要說一頓的。我聽媽媽說,我生下來時,有一個算命的瞎子講,我的八字和爸爸犯了沖。我頂信他的話,我從小就和爸爸沒有處好過。天地良心,我從來沒有故意和爸爸作對,可是那是命中注定了的,改不了。有一次,爸爸問我們將來想做什么。大哥講要當陸軍總司令,二哥講要當大博士,我不曉得要當什么才好,我說什么也不想當,爸爸黑了臉。他是白手起家的,小時候沒錢讀書,冬天看書腳生凍瘡,奶奶用炭灰替他焐腳。所以他最恨讀不成書的人,可是我偏偏又不是一塊讀書的材料,從小爸爸就認為我沒有出息,我想大概有點道理。
我站在爸爸的寫字臺前,爸爸叫我端把椅子坐下。他開頭什么話都不說,先把大哥和二哥的成績單遞給我。大哥在陸軍軍官學??嫉谝唬K兔绹鼽c軍校,二哥在哥倫比亞大學讀化學碩士。爸爸有收集成績單的癖好,連小弟在建國中學的月考成績單他也收起來,放在他的抽屜里。我從來不交成績單給他,總是他催得不耐煩了,自己到我學校去拿的。大哥和二哥的分數不消說都是好的,我拿了他們的成績單放在膝蓋上,沒有打開。爸爸一定要我看,我只得翻開來掃一眼,里面全是A。
“你兩個哥哥讀書從來沒考過5名以外,你小弟每年都考第一,一個爹娘生的,就是你這么不爭氣。哥哥弟弟留學的留學,念省中的念省中,你念個私立學校還差點兒畢不了業,朋友問起來,我的臉都沒地方放……”
爸爸問我為什么這樣不行,我說我不知道。爸爸有點不高興,臉沉了下來。
“不知道?還不是不用功,整天糊里糊涂,心都沒放在書本上,怎么念得好?每個月300塊錢請補習老師,不知補到哪里去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游手好閑,愛偷懶!”
爸爸愈說愈氣。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有想偷懶。學校里的功課我都是按時交的,就是考試難得及格。我實在不大會考試,數學題十有八九會做錯。爸爸說我低能,我懷疑真的有這么一點。
爸爸說這次我能進南光中學是校長賣給他面子,要不然,我連書都沒的讀,因此,爸爸要我特別用功。他說高中的功課如何緊如何難,他教我這一科怎么念,那一科該注意些什么。他仔仔細細講了許多諸如此類的話。平常爸爸沒有什么和我聊的,我們難得講上3分鐘的話,可是在功課上頭他卻耐性特大,不惜重復又重復地叮嚀。我相信爸爸的話對我一定很有益,但是白天我去買書、買球鞋、理發、量制服,一天勞累,精神實在不濟了。我硬撐著眼皮傻愣愣地瞪著他,直到他要我保證:
“你一定要好好讀過高一,不準留級,有這個信心沒有?”
我愛說謊,我常常對自己都愛說謊話,只有對爸爸,我卻講老實話。我說我沒有這個信心,爸爸頓時氣得怔住了,臉色沉得好難看。我并沒有存心想氣他,我是說實話,我真的沒有信心。我在小學六年級留過一次級,在初二又留級一次。爸爸的頭筋暴了起來,他沒有做聲。我說第二天要早起,想去睡覺了,爸爸轉過頭去沒有理我。
我走出爸爸的房門,媽媽馬上迎了上來,我曉得她等在房門口聽我們說話。爸爸和媽媽從來不一起教訓我,總是一個來完另一個再來。
“你爸爸……”
媽媽總是這樣,她想說我,總愛加上“你爸爸……”,我頂不喜歡這點,如果她要說我什么,我會聽的,從小我心中就只有媽媽一個人。那時小弟還沒出世,我是爸媽的小兒子,我那時長得好玩,雪白滾圓,媽媽抱著我,親著我,照了好多照片,我把那些照片當寶貝似的夾在日記本里。每天早上,我鉆到媽媽的被窩里,和她一起吃“芙蓉蛋”。她一面喂我,一面聽我瞎編故事,我真不懂她那時的耐性竟有那么好,肯笑著聽我胡謅,媽媽那時真可愛。
“你爸爸對你怎么說,你可聽清楚了吧?”
媽媽沖著我說。我沒有理她,走上樓梯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媽媽跟了上來。爸爸愈生氣愈不說話,媽媽恰巧相反。我進房時,把門順帶關上,媽媽把門用力推開,罵道:
“我和你爸爸要被你氣死了,你爸爸說你沒出息,一點都不錯,只會在我面前耍強,給我看臉色,有什么用呀!猥瑣,這么大個人連小弟都不如!你爸爸說……”
“好了,好了,請你明天再講好不好?”我打斷媽媽的話說。我實在疲倦得失去了耐性。媽媽被氣哭了,她用袖子去擦眼淚,罵我忤逆不孝。我頂怕媽媽哭,她一哭我就心煩。我從衣柜里找了半天,拿出一塊手帕遞給她。真的,我覺得我蠻懂得體諒媽媽,可是媽媽不大懂得人家。我坐在床上足足聽她訓了半個鐘頭。我不敢插嘴了,我實在怕她哭。
媽媽走了以后,我把放在床上的書本、球鞋統統砸到地上,趴到床上蒙起頭拼命大喊幾聲,我的胸口脹極了,快炸裂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