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敏
不可忽視的隱形福祉
文/朱敏

2011年12月7日,安徽淮北市,我國在建最大規模的煤化工業——安徽臨渙焦化股份公司生產焦炭時冒出的煙霧。 (圖/I
循著環保與公平、共富之間的邏輯線索,得以初步厘清出一條極具“中國特色”的隱形路徑,尋求拉動經濟增長與促進公共福祉二者的平衡發展……
政經觀察家

朱敏
哥倫比亞大學中國企業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新經濟導刊執行總編,國資委商業科技質量中心首席經濟學家,著有《中國經濟缺什么》《轉型的邏輯》等。
以“一個環保工作者”自稱的中國首任環境保護部部長周生賢,對環境保護與經濟發展二者關系的解讀可謂一語中的,又不乏生動:“發展在一定意義上就是燃燒。燒掉資源,留下污染,產生GDP”;“又好又快發展,就是燒掉的資源越少越好,產生的污染越小越好,最好是零排放。當然GDP能高多少就算多少”。
這是在一場國內外知名的高端經濟論壇上發出的聲音。彼時,另一場以醫療和住房為主題的會議也在同時進行中,出席人數要高于前者。對此現象,如果僅以“民生問題更為緊扣人心”來解釋,恐有認識上的不足。實際上,誠如周生賢在該論壇上所斷言的,環境問題當前已經成為一個重要的民生問題。
無意放大某個細節,但對比出的結果又絕非偶然。不言自明的是,人們似乎仍然更關心那些“有形福祉”,即改善教育、醫療、住房、就業等“硬民生”;相對之下,人們往往鈍于感知“隱形福祉”,忽略通過實施節能減排、環境保護,從而永享碧水藍天的“軟民生”。其實,不論是有形的福祉,還是隱形的福祉,都攸關社會的公平、正義、和諧,兩種福祉缺一不可。但真要面臨二者只能擇其一的情形時,相信多數人將要接受壯士斷臂般的痛苦考驗。
古人常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現在看來,天地有大怒雖不言,而自威。氣候危機的頻發讓人們意識到,原本沒有任何“商業”意識的大自然,正在以越來越強硬的態勢,威逼人類為自己得到的環境產品和生態服務“埋單”。一如英國政治經濟學家大衛·李嘉圖所言:吝嗇乃大自然之本性,哪怕是些微小的恩惠,她都要向人類索要很高的價格。
時至今日,國人已置身于一個環境友好與科學發展的語境之下。此語境對“友好”與“科學”的強調,一方面表明中國政府解決現實環境問題的決心和愿望,另一方面也折射出過去乃至目前嚴重存在的諸多不友好與不科學。
困難和挑戰來自諸多方面。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與世界銀行合作發布的《機不可失:中國能源可持續發展》報告認為,受現有政策的影響,當前趨勢將使中國走上不可持續和不安全的能源發展之路,其特征是消耗大量“骯臟的”煤造成災難性的環境退化,以及對石油進口的過分依賴。能源產業走上可持續發展之路的可能性,日益渺茫。
這就不能不同時拉開歷史與現實雙重背景的帷幕,觀察中國發展的當代行程。以時代流變的眼光來考量,國人接受環保啟蒙至今,光陰荏苒30多載,而中國改革開放的歷程、新舊弈局的交替亦隱現其間。目前,中國處在工業化中期階段,既是傳統工業化的局限性和弊端充分暴露的階段,也是轉變經濟增長方式最關鍵的階段。
重工業化時期的現實,在反映中國能源結構困境的同時更凸顯了環境危機。由于較嚴重的環境污染,造成了高昂的經濟成本和環境成本,并對公眾健康產生了明顯損害。國內外研究成果顯示,大氣污染造成的經濟損失占GDP的3%~7%。世界銀行根據目前發展趨勢預計,2020年中國燃煤污染導致的疾病需付出經濟代價達3900億美元,將占GDP的13%。發達國家上百年工業化過程中產生的環境問題,在中國近30年的快速發展中集中出現。
相關數據表明,目前環境已存在“透支”的局面,到2020年,二氧化硫、氮氧化物排放量也會遠遠超過環境容量所承受的范圍,屆時可能出現的大氣污染將更為嚴重。此外,二氧化碳排放量也會明顯增加,要求中國減排溫室氣體的國際壓力將越來越大。
如此一來,污染排放重、資源消耗大的重化工業的高速發展,注定了污染治理的負擔空前之大。一邊是發展的需要,一邊是環境的呼號,二者之間的尖銳性矛盾幾乎不可協調,這也考驗著政府在產業結構調整上的決心與智慧。
當行政手段的“環保風暴”刮到盡頭,叫好不叫座的“綠色GDP”無疾而終,以“綠色信貸”為開路先鋒的環境經濟政策,自然成為了替代工程。
現實情境則是,在資源、能源和環境的可持續發展問題上,從中央到地方的重視程度往往呈遞減之勢。許多地方受傳統弈局下單一政績觀的影響,難以在經濟增長與環境保護二者之間抉擇平衡點,片面追求GDP增長。一方面盲目發展高耗能、重污染產業,同時包庇縱容違法排污行為;一方面對治污工程不重視,未能積極籌集治污資金或未安排資金用于城市污水、垃圾處理等基礎設施建設。
要在短期內改變一些官員“寧可嗆死不愿餓死”的歪理實屬不易。而更大的問題在于,在目前的技術水平和消費方式下,達到工業化國家的發展水平意味著人均能源消費必然達到較高的水平。世界上目前還沒有既有較高的人均GDP水平又能保持很低人均能源消費量的先例,這本身就是一個可持續發展的難題。
與此同時,發達國家“先污染,后治理”的工業化發展模式,必然會迫使它們千方百計轉嫁環境危機。對此,環保部副部長潘岳也表達過他的憂慮:西方的污染產業向中國轉移,(中國)東部先發展起來,再由中部轉移到西部;當被轉移地區的人為終于脫貧致富而一時欣喜時,千萬別高興太早,因為不會持續多久,馬上就掉進“現代化陷阱”。
而這種對環境危機的“轉嫁”,實則是生態殖民主義者們自毀家園的迷夢——在西方發達國家轉移數百年,嘗到無數甜頭后,他們終于發現,階級矛盾可以轉移,社會矛盾可以轉移,經濟矛盾可以轉移,唯獨一個轉移不出去,那就是環境危機。由此,潘岳說:誰讓大家“不幸”生活在同一個地球,生存于同一個生態系統。
的確,地球相對于人類的無限欲望而言顯得太小,資源有限,環境容量也有限。氣候變化不光影響發展中國家,對發達國家也有危害;颶風不光襲擊發展中國家,也襲擊新奧爾良海岸。牽一發而動全身,任何一種向外轉移生態和環境成本的做法,都將是徒勞的。
考量環境現實的源與流,有著細化指標背后不斷演進的諸多疊加因素。
與工業化交織并行的是中國的城市化。盡管沉重的工業污染帶來生態環境的破壞和自然災害的增多,導致社會財富的減少,降低人們的生活質量,影響人的全面發展,然而,中國仍然要靠重化工業的高速發展來緩解城市化進程當中新增城市人口的就業壓力。為吸納每年數以百萬計流入城市的農村人口,中國進行大量城市改造和新城市建設,這又轉化為對資源的巨大需求,繼續給土地和能源的緊張推波助瀾。這已成為超逾環境與經濟問題之外的一大社會隱憂,阻礙著社會公平和公共福祉的實現。
而其中對公共福祉所產生的顯性負面影響,體現在社會付出的高昂經濟成本和公眾健康成本上。在2001年世界銀行發展報告列舉的世界污染最嚴重的20個城市中,中國占了16個。在大氣污染嚴重的地區,呼吸道疾病總死亡率和發病率都高于輕污染區。慢性支氣管炎癥狀隨大氣污染程度的增高而加重。在中國11個最大城市中,空氣中的煙塵和細顆粒物每年使5萬人夭折,40萬人感染上慢性支氣管炎。
由于較嚴重的環境污染,造成了高昂的經濟成本和環境成本,并對公眾健康產生了明顯損害。國內外研究機構的成果顯示,大氣污染造成的經濟損失占GDP的3%~7%。世界銀行根據目前發展趨勢預計,2020年中國燃煤污染導致的疾病需付出經濟代價達3900億美元,將占到GDP的13%。
環境與資源的急轉直下,雖表現為工業化對環境與資源的挑戰,但其對公共健康的危害,加之人們在財富積累上的分化日益加劇,也嚴重阻礙了與公共福祉結伴而行的社會公平。由此延伸出來的命題尤為重要:環境是人所共享的公共資源,卻在傳統的弈局之下頻繁上演著“危險游戲”——少數人肆無忌憚地破壞人們共有的環境資源,并以之作為攫取暴利的代價,為什么要全社會為他們默默承擔?
類似的不無情緒的詰問,背后自有其潛臺詞。人們很容易將此間種種惡果產生的實質,歸結為改革開放和工業化過程中資本積累的原罪所致。這種認識影響到人們對經濟改革的信心,加重了人們對社會的不平衡心理。
相比于高昂經濟成本和公眾健康成本,環境問題對社會公平正義的負面影響,卻是難以估量的隱形災害。而對此隱憂及其身后的社會現狀,人們有著不少或隱或彰的腳注。潘岳就曾這樣自問自答:“現在的環境公平不公平?當然是不公平的。”他在一篇名為“環境公平與社會公平”的文章中,談到了環境資源問題凸顯出的四個不公平:
一是城鄉不公平。中國的治污資金本來就少,大部分都進入了城市和工業,農村的環保設施幾乎等于零,垃圾完全露天存放。農村面臨的污染,已經成為中國的三大污染源之一。
其次是區域不公平。大多數西部不發達地區都是資源富集區,幾十年來這些資源不斷輸往東部,而東部在享受改革開放成果的同時并沒有給予西部相應的補償。受益方與受損方,上游與下游等一系列補償機制都沒有建立起來。
再有是人群不公平。有錢的人享受大排氣量的車,高耗水的桑拿,最高檔的醫療保健;而諸如礦工們卻在承受污染,普遍缺乏環境健康保障。最后是國際不公平。
而環境的不公平,必然加重社會的不公平。2005年關于環保方面的信訪投訴占全國信訪總數的5.6%;到2006年僅一年時間,竟上升到10%;2007年約為13%,早已超過醫療、教育和公共安全,高居前三位。“兩會”的提案議案、國際的關注、媒體的報道數量都居前三位。
由此看來,環境的不公平已經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嚴重的環境不公平直接影響到社會的和諧穩定。潘岳呼吁,盡快建立一套全方位的政策機制,例如建立以財政轉移支付為主要手段的生態補償政策。
關于當下中國社會結構的基本現狀,有一個重要理論,這就是社會學家孫立平關于“斷裂社會”的觀察和研究。斷裂社會的形態,實際上暗合了上述潘岳所說的環境不公平的幾個表現。該觀察大致包括三層含義。
在社會等級與分層結構上,是指一部分人被甩到社會結構之外,而且在不同的階層和群體之間缺乏有效的整合機制,在現實意義上這當然首先是指明顯的兩極分化。由于兩極分化,人們幾乎是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之中,而且這兩個社會在很大程度上是互相封閉的。
地區之間則表現為城鄉之間的斷裂。城鄉之間的斷裂既有社會結構的含義——因為農村居民和城市居民是兩個不同的社會階層——也有區域或空間的含義。而空間實際上也恰恰是社會結構的一個重要維度。
社會的斷裂,還表現在文化及社會生活的許多層面。斷裂社會的實質,是幾個時代的成分并存,互相之間缺乏有機的聯系。
應該說,斷裂社會的“發現”,表面上看與今天倡導的和諧社會有些格格不入,細想之下卻能正視:斷裂的現實恰恰是和諧的倡導之由,和諧的目標便是彌合這些由來已久的裂縫。反觀斷裂本身,新舊弈局的交替乃斷裂出現的現實背景——傳統的弈局,表現為轉型政府和企業兩極合謀壟斷資源,公平從屬效率,環境從屬發展,先富不管社會,政府、企業、社會一體化。確切地說,這些加劇了社會的斷裂。
新的弈局則力圖成為緩和社會斷裂、實現社會和諧的通路,表現為政府公共服務、企業獨立經營、社會管理社會,公平、效率兼顧,環境優先發展,先富帶動后富,政府、企業、社會各司其職。尤其在新舊弈局交替之際,更須考量的是三大命題——“公平”、“環保”和“共富”。三個問題須臾不可分,且在此“鼎”之中,環保與公平、共富互為基石和保障。
這也為政府提供了相應的公共治理思路:履行社會責任,保護弱勢群體,禁止叢林規則,打擊權貴資本主義,確保社會和諧。同時退出市場活動,結束權力和資本結盟的利益關系,構建服務與被服務的新型關系。
而現實情境的對照則是,在資源、能源和環境的可持續發展問題上,從中央到地方的重視程度往往呈遞減之勢。許多地方受傳統弈局下單一政績觀的影響,難以在經濟增長與環境保護二者之間抉擇平衡點,片面追求GDP增長。一方面盲目發展高耗能、重污染產業,同時包庇縱容違法排污行為,一方面對治污工程不重視,未能積極籌集治污資金或未安排資金用于城市污水、垃圾處理等基礎設施建設。
要在短期內改變一些官員“寧可嗆死不愿餓死”的歪理實屬不易。而更大的問題在于,在目前的技術水平和消費方式下,達到工業化國家的發展水平意味著人均能源消費必然達到較高的水平。世界上目前還沒有既有較高的人均GDP水平又能保持很低人均能源消費量的先例,這本身就是一個可持續發展的難題。
與此同時,全球范圍內一場應對氣候變化的博弈讓中國面臨更大挑戰:一是要保證經濟的持續穩定增長,消除能源消費結構不合理造成的環境破壞和溫室氣體過度排放,降低經濟發展真實成本;二是在國際社會扮演一個負責任的利益相關者的角色,承擔國際責任,推動與美國等大國的合作,共同提供全球公共產品。
“解鈴還須系鈴人”,從發達國家的發展歷史來看,環境問題因工業化而出現,因工業化和城市化加速而嚴重,又因工業化和城市化水平大大提高而好轉。工業化和城市化發展過程,既是環境問題產生、也是環境問題解決的客觀基礎。而中國加入世貿組織的經驗也表明,只要應對措施得當,積極參與國際規則的談判和制定,可以成為國內改革的催化劑。如今,發展綠色能源技術以及應用清潔發展機制,從而進行國際合作,對環境保護和實現可持續發展而言不能說不是一大機遇。
如果將公平、共富的實現看做是民生福祉在深度上的改善,那么,以碧水藍天為象征的“隱形的福祉”更偏于廣度上的拓展。由此出發,循著環保與公平、共富之間的邏輯線索,得以初步厘清出一條極具“中國特色”的隱形路徑,尋求拉動經濟增長與促進公共福祉二者的平衡發展。
編輯:陳暢鳴 charmingchi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