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雅的手

被瑪德醫院解雇后，我一直沒能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

其實在醫院里，我打著一份不太體面的工——專門為那些瀕臨死亡的病人做特護。

只是幾個月前，那個癌癥患者，在疼痛得不能自持時，咬住了我的鼻子。我被他的樣子嚇壞了，于是順手一推，他立即倒地而亡——我的行為招致病人家屬的憤怒，他們控告了我，為此，我被監禁了兩個月，從監獄里出來，我就感到前途無望了，因為我的職業鑒定書上很清楚地寫著這不光彩的一頁，無論走到哪里，這個污點都伴隨著我，使我找工作困難重重。

正當我萬念俱灰想到自殺時，一則廣告吸引了我——

“肝癌晚期病人，女，年齡68歲，急需一名有經驗的特護，薪水按周支付，是一般特護的3倍。”

帶著最后嘗試的機會，我來到了卡特女士面前。憑借我的經驗，卡特女士頂多再活三個月：她坐在輪椅上，骨瘦如柴的身軀和一個碩大無比的頭，使她看起來很不協調，而那呈現出的深黃色的皮膚，很松軟地耷拉在骨骼上，似乎一碰就會掉下來。

我遞上自己的職業鑒定書，卡特女士認真地看著，表情有點猶豫，我鼓足勇氣告訴她，我真的很想擁有這份工作，她想了想，一句很輕微的話一下掃除了我心中積存的陰霾：

“哦，我想，我應該給你從頭開始的機會。”

在幾個應聘者中，卡特女士只留下了我。

“請問您需要我為您做點什么嗎？”我問道。卡特女士笑了：“你覺得我看起來是不是很糟糕？要知道，在我生病的這段時間里，我一直拒絕成為別人的負擔，不過現在，我確實沒有精力好好打扮自己，你看，我已經三天沒有換衣服和洗澡了，你所要做的就是這些，當然還要按摩我的手指——它們已經越來越不靈活。”

我拿起了她的手——那是一雙十分優雅的手——長長的瘦削的手指，盡管已經蒼老，卻依然挺直而柔和，散發出淡淡的溫馨。

我將卡特女士像孩子一樣地抱在懷里，把一些護膚霜涂抹在她的身體上，幾天來，卡特女士對美的苛求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即使病入膏肓，她也決不放棄這份對生活的精雕細琢！

當源源不斷的禮物郵寄給卡特女士時，盡管疼痛使她連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但只要能承受病痛，她都叫我過來，將那些禮物一一打開，而她最喜歡的則是那些精美的手套。

“您朋友送的嗎？”我問。

“是的，他們都很樂意幫我，只是，我不想見他們，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這副糟糕的樣子。”

每天我都為卡特女士注射止痛針，針藥注射后的半個小時，是卡特最能承受病痛的良好時間，她充分利用這段時間制作一些明信片，或者斷斷續續地寫一些文字。

時間慢慢地流淌著，卡特女士與癌癥搏斗的堅韌大大超乎了我想象的時間，8個月過去了，她才呈現出生命走向盡頭的凋殘。

這天一大早，她預感到要發生什么，于是，她叫過我，拿出那些明信片，要我按照上面的地址發放出去，同時，給了我一個封好的信封，要我交給當地教堂，說是刊登訃告時的部分文字。

我做好一切回到卡特女士身邊，我看見她躺在床上，盡管病痛使她面色凄慘，但她依然優雅地堅持著——沒有一點兒掙扎和呻吟。

她要我給她換上那件美麗的粉紅色禮服，并涂抹上口紅，她用最后的力氣望著鏡中的自己，突然，雙手垂了下來。

一滴遺憾的淚從她的右眼滑落，穿過她那瘦削而干癟的臉頰，滴落在枕頭上。“生活真美”，她喃喃地也很動情地吐出了最后幾個字，這使我輕輕地抽噎起來。這時，我仿佛聽到了同樣的抽噎聲——似乎離她很近，我回過頭，發現窗外人影浮動，于是，我打開了門，讓他們一一進來。

卡特女士是不情愿她愛的人直面她的死亡的，但是，那些愛著她的人，也不情愿她孤獨地離去，他們一直默默地守候在她的窗外，而此刻，卡特女士優雅而高貴的遺容，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兩天后，我在報紙上讀到了關于卡特女士的訃告——著名的鋼琴演奏家，和癌癥抗爭了20年，帶病堅持為慈善學校義務執教鋼琴，終身未婚。

同時，緊挨著訃告的是一封感謝信，上面寫道：

“我將非常感謝安妮小姐在我生命的最后時刻給予我的關懷和愛，為此，我將陪伴了我一生的鋼琴贈送給這位善良可愛的小姐，同時，我要讓所有人知道，安妮小姐是一名最優秀的特護。”

看著報紙，我的眼淚潸然而下，其實，我應該感謝卡特女士——是她教會了我對生活的熱愛和堅持，也是她，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依然沒有忘記給予我工作的機會和信心。

著名的鋼琴演奏家卡特女士，即使是死亡，都擁有一雙長長的優雅的手，她的手將這份溫暖傳遞給所有的人，也難怪，她會收到那么多精美的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