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涵漠
身為一名從業11年、接生過1000多名嬰兒的婦產科醫生,羅軍恐怕很難想到,自己會因為救活一個孩子而挨打。而向他“揮出一拳,又踢了一腳”的打人者,恰恰是這個孩子的父親。
2011年11月8日,當陳立得知自己曾經要求放棄治療卻被羅軍搶救成活的孩子,經檢查患有“缺氧缺血性腦病”時,他憤怒地沖向羅軍的辦公室。
“我說過不要孩子,為什么還給救回來!我不要和一個傻瓜過一輩子!”這位父親喊道。
救死扶傷的羅軍也被惹火了:“你這個父親可以不要小孩兒,我這個醫生不能見死不救!”
這一幕被一家媒體曝光后,迅速引發了熱議:有人指責大夫的好心反倒害了孩子以及這個家庭,還有人堅持“生命面前人人平等”。救還是不救成為一個兩難的問題。
一場引發爭議的搶救
在這個普通的家庭,丈夫陳立和妻子王靜已經為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做好了一切準備,甚至早在3個月前,他們就精心挑選了一張嬰兒床。
噩運的到來沒有任何先兆。2011年11月3日凌晨4點多,腹痛劇烈的王靜被陳立送往深圳市第二人民醫院婦產科。經過初步診斷后,值班醫生羅軍立刻發現了眼前的危險:胎兒有窒息情況,必須盡快送入手術室。
陳立回憶,當時醫生告訴自己,孩子即使生下來,也可能會腦癱甚至死亡。“腦癱”這個醫學術語一下子嚇壞了陳立。盡管萌生了放棄孩子的想法,他還是簽下了手術同意書。而始終被疼痛折磨的妻子并不太清楚這一切。30多分鐘后,她產下了一個4斤半重的嬰兒。
這對父母沒有想到,這只是噩夢的開始。羅軍發現新生兒的健康狀態評估(阿氏評分)僅為2分,而3分以下即屬重度窒息。他一邊讓護士向家長通報情況,一邊堅持插管搶救。3分鐘后,嬰兒的呼吸和心跳都恢復了正常,阿氏評分達到6分,基本正常。可去通知陳立的護士卻帶回了令人意外的消息,“家長說,不要這個孩子了。”
如今,這對夫婦已經不愿回憶當時為什么作出“不搶救”的決定。可在很多人看來,理由顯而易見,“撫養腦癱患兒對整個家庭是一場災難。”
可在手術臺上,醫生羅軍來不及考慮這些,當看到剛剛出生的嬰兒拼命地吸氣時,他只有一個想法——我要救活他。
然而,這個出于醫生職業本能的決定卻被很多人質疑。有人質問:“生命不是醫生的實驗品,這個孩子未來數十年的生存問題由誰來解決?”也有人認為:“醫生的職業道德沒有問題,但是,這樣卻傷害了一個孩子的一生、一個家庭的未來。”還有人干脆說:“誰救活的誰養,醫生這樣簡直是在作孽!”
兩難的選擇
在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院研究員邱仁宗看來,這恰恰體現了生命倫理學的困境。“關于新生兒的問題是生命倫理學中討論最多的,也是最難作出判斷的。”他說。
在20世紀的美國,一個名叫“錯誤生育”的案例轟動了醫學界和法律界。一對夫婦小心謹慎地對待著還未出生的寶寶,生怕他帶有先天畸形。因為妻子原來分娩過一個死胎,后被證明帶有脊髓缺陷和其他方面的畸形。但這次,產科醫生信誓旦旦地表示孩子一切正常。
可結果恰恰相反,嬰兒一出生就帶有先天畸形,在他短短6年的生命里,不斷地被大小手術折磨。這對夫婦決定將醫生告上法庭,法庭最終裁定被告醫生必須為自己的疏忽而擔負孩子多年的醫療費用,以及這對夫婦的精神損失費。
盡管法院已經作出判決,但圍繞案子的討論卻持續了很長時間。邱仁宗還記得,各領域的專家最終達成了這樣的共識:如果一個嬰兒出生即可能面臨著極其低下的生活質量,須不斷地接受手術,忍受巨大的痛苦,那么父母可以在懷孕期間就選擇中止妊娠。邱仁宗認為,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是做好產前診斷,如果發現了問題,家長也可以根據個人情況選擇盡快流產或者進行產前治療。
陳立和王靜已經失去了這樣的機會,據王靜回憶,就在分娩前的10多天,他們還在醫院進行了產檢,結果顯示,胎兒一切正常。
11月3日凌晨,陳立焦急地等待在手術室外面,這時,護士走出來,告訴他孩子已經沒有了呼吸和心跳。這位父親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小孩兒我不要了,你們不要再繼續搶救,我只要妻子平安。”
可當這個意愿被帶回手術室的時候,孩子已經被搶救過來了。不久后,護士抱著孩子走出手術室。那一刻,他呆住了,“我只能接受現實。”
相比之下,醫生羅軍是另一種想法:“如果那會兒把孩子的氧氣管拔掉,等于是我殺了這個孩子。”他反復強調,國家關于放棄新生兒救治的程序非常嚴格,陳立孩子的情況并不屬于放棄救治一類。
事實上,醫生們常常遇到類似困境。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兒童醫院的醫生章偉芳、方曙曾在論文中提到,一個新生兒在出生20分鐘后阿氏評分為2分,醫生認為無救治價值,但在家長強烈要求下搶救成功。可是6年過去了,這個孩子的生活仍受嚴重的后遺癥影響。
另外一種情況則截然相反。醫務人員認為一些有缺陷的新生兒在積極救治后,可以達到基本的生活能力,但家屬要求放棄治療。
面對“救還是不救”這樣的兩難選擇,章偉芳、方曙認為,不僅要考慮病人的利益,也要考慮他人、家庭和社會的利益,要找到各種利益的最優結合點。
誰也不能決定一個生命是否應該結束
羅軍7歲的女兒問他:“你為什么欺負別人的爸爸?”他的回答是:“爸爸沒有欺負他,爸爸是因為救了一個孩子,然后被別人的爸爸欺負。”
而陳立,過去把這個兒子視為希望。如果不是后來被檢查出“缺氧缺血性腦病”的話,這個父親可能還會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
在美國,殘障也曾是件可怕的事。羅斯福曾經拒絕公開他患脊髓灰質炎康復后并不能走遠路的事實。肯尼迪總統也隱瞞了自己的皮膚病和其他疾病。可當時間來到2008年,人們在奧巴馬的競選視頻中看到了一個兩歲的孤獨癥孩子,這位現任美國總統還曾許諾雇用更多殘障人士作為聯邦雇員。
在2008年總統競選中,時任阿拉斯加州州長的佩林提到了她最小的兒子——特里格,一個唐氏綜合征患者。據說,檢測得知自己懷的孩子有唐氏綜合征的孕婦中90%都會選擇墮胎,但佩林沒有這樣做。
在一次電視節目上,當她被問及是否有“哪怕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想把孩子打掉”的時候,佩林回答說:“當恐懼襲來,面對未卜的前景,一個女人會覺得墮胎是個把問題輕松解決掉的方法,而不去想想,其實每個孩子都是帶著使命降生的。每個孩子都有各自的命運前程,來到這世上可以是美好的。”
但即便在美國,這也并不是人們的共識。中國也是如此。陳立和他的孩子的新聞被熱議時,北京協和醫院的一個女醫生表達了對羅軍的支持。但她隨即遭到了網友的質問:“如果你生了腦癱兒,你現在就沒那么坦然地說平等了。”這位女醫生隨后在自己的微博上寫下了這樣的回復:“誰也不能決定一個生命是否應該結束,這個叫做倫理。”
邱仁宗認為,大自然賦予一個人的運氣不好,我們無法怪罪大自然。但是,“自然界帶來的壞運氣,可以通過社會來獲得改變。”公平對待、互助組織、社會保障,這些都有可能讓先天殘障人士及他們的家人生活得更好。
但眼下,陳立和王靜仍舊忐忑不安。就在11月21日上午,他們帶著孩子再次來到醫院進行“新生兒行為神經評定”,然后興奮地得知嬰兒的評分“及格了”。可為了最終確診,接下來,他們仍要帶著孩子繼續接受多項檢查和治療。
這個年輕的母親還記得,自己第一眼見到兒子時,他的小手四處抓著,用鼻子使勁地呼吸。“我不相信兒子會‘那樣,他很堅強。”王靜說。(文中陳立和王靜均為化名)
(摘自中青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