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彌漫下的光亮

羅強

一

萊帕德·索恰的工作是檢修下水道。

在這座城市里，他活在社會的底層，在無數(shù)人的腳下，為生活打拼，常年游走于城市的下水道間，浸泡在污水之中，忍受著各種臭氣，甚至還要面臨生命危險——聚集在一起的有毒氣體，曾經(jīng)奪走過同行的生命。無邊的黑暗中，只有老鼠為伴，手電微弱的光亮指引的前行的路，眼前盡是種種垃圾。你所不能想象或只有在電影中才能看到、看上一眼便令你惡心反胃的場景，就是索恰的工作環(huán)境，有時候，還得在這種環(huán)境中吃午餐。走完全程，中途要蹚過齊腰深的污水，要爬過僅夠身子通過的小管道。夏天格外悶熱，冬天呵氣成冰，工作結(jié)束回到家，無論怎么洗，他都覺得洗不掉一身的臭氣，連女兒也躲得遠遠的。

索恰已經(jīng)工作了10年。他是不是很偉大？犧牲自己清潔城市。

答案是不一定。對他來說，這只是一份工作，如果可以選擇，他不會做這樣的活計。索恰沒有任何辦法，命運有時候給人的，不是選擇題。

索恰確實不算偉大，甚至還有些壞。工作之余，他還是個賊，偷鄰居家的衣服，趁面包店的人不注意多拿上幾個面包。最艱難的時候，沒有食物，他和同伴一起，打劫了一家珠寶店，當(dāng)把贓物放到老婆面前，看到她的笑容的時候，他分外開心。

他貪婪、小心眼、脾氣暴躁，身上有很多壞習(xí)慣，對于嘲諷與躲避，以及富人們厭惡的眼神，他早已麻木，養(yǎng)活妻子和女兒，這是他的目標，不論用任何手段。

二

索恰不知道，更艱難的日子即將來臨——二戰(zhàn)爆發(fā)了。

德軍閃電般占領(lǐng)了利沃夫市，到處抓人、殺人，千瘡百孔的城市里，白色恐怖充斥大街小巷，空氣中都是血腥味兒。

有一天，他按例巡查幾段管道，走到一半時，他聽到奇怪的聲音。他對下水道里的任何聲音都了然于胸，這次卻不同——幾個猶太人挖通了下水道——在地面上，納粹的黨衛(wèi)軍已經(jīng)開始了對猶太人的大屠殺。

雙方的手電互相照在臉上，盡管索恰只有一個伙伴，逃難者有5個，但對方分明更加恐懼，這種害怕，是戰(zhàn)爭高危狀態(tài)下的驚恐。

他們希望可以在危難關(guān)頭藏進下水道里，好躲開利沃夫即將到來的對猶太區(qū)的“清洗”行動。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這群猶太人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索恰，請求他保護他們，給他們提供一個藏身之處。

怎么辦？幫助猶太人，只要被發(fā)現(xiàn)，就意味著他和他的家人會被立刻處決，鄰居因隱藏猶太人而被吊死的模樣，在他的腦海里剎那再現(xiàn)。可是當(dāng)他看到一堆鈔票擺在眼前的時候，還是經(jīng)不住誘惑和他們達成了協(xié)議。

在逃難者交納500元的費用后，他帶領(lǐng)對方在迷宮一般的下水道里開始了東躲西藏保命的日子。

無關(guān)道義，這是敲詐，是勒索，是乘人之危，然而，救人卻是事實。

三

在故事的前期，金錢，才是主題。

猶太人每天交納500元，索恰負責(zé)提供食品并幫助躲藏。在猶太人沒有錢支付保命費的時候，索恰準備放棄救援，對他來說，這群人的生命，遠沒有妻女的安全重要。

最后，猶太人提供了早先埋藏的珠寶，才換來索恰的繼續(xù)幫助。

與此同時，索恰救下的這群猶太人也并不都是完美或可愛的。恐懼、可怕的環(huán)境還有與生俱來的人性的弱點，讓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愈發(fā)復(fù)雜，背叛、偷情、自私、懷疑……在黑暗中瘋狂生長。

這一切，讓索恰忍不住開始權(quán)衡和思考，他所得到的這些錢，與擺在自己和家人面前的死亡威脅，到底哪一個才是更重要的？由于無法忍受如此巨大的壓力，他選擇了遺棄他們。

四

也許是命運使然，索恰最后還是沒有如愿擺脫這一切。

當(dāng)猶太人從下水道出來尋找食物被德軍發(fā)現(xiàn)的時候，索恰殺了德軍。看著沾滿鮮血的手，他大口大口地喝酒，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

隨后，當(dāng)兩個小孩在錯綜復(fù)雜的下水道里迷了路，索恰才意識到，自己根本就沒有辦法放棄這些人。

在見證了納粹殘酷的統(tǒng)治和這些猶太人的悲慘遭遇后，人性的光輝戰(zhàn)勝了貪婪。貪圖小便宜的索恰開始良心發(fā)現(xiàn)，他漸漸和這些手無寸鐵、只希望生存下來的猶太人結(jié)成了聯(lián)盟，開始盡其所能地幫助這些猶太人渡過難關(guān)。

他繼續(xù)送食物和生活必需品給他們，他去聽猶太女孩唱歌，安靜地聽她唱完之后，他送上一個贊揚的親吻；他在看到一個猶太青年為了他所愛的姑娘，打算涉險混入集中營打聽她親人的下落時，不由自主地出手相助；他鄙視猶太人中一個誘惑了別人的丈夫卻最終被背棄的女人，但是看著那個女人瘋狂地堅信離棄自己而去的男人依舊活著，甚至不顧一切地生下他的孩子后，索恰和自己的妻子商量，打算收養(yǎng)那個嬰兒。

當(dāng)嬰兒出生的時候，黑暗之中有了希望。

可是，逃難者拿不出錢了，看到對方的不安后，索恰從口袋里拿出一些錢交給對方，讓猶太人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再交給自己。

在逼仄恐怖、陰冷潮濕、沒有希望、饑餓恐懼的黑暗中，溫暖終于來臨。

五

在黑暗中，索恰背著因為絕望而不吃不動的女孩爬過曲折的管道，頂開一處井蓋，用力把女孩的頭抬出地面：“吸氣，用力吸氣。”因為長久不見陽光，女孩的視線是模糊的，但是空氣里有剛出爐的面包的味道，有剛被掃灑過的石子大街潮濕的味道，有踱步而過的鴿子身上的羽毛的味道。更重要的是，空氣是流通的、清新的，有自由的味道。

活著，也許是困難的；生活，也許是艱辛的，尤其是在黑暗之中。可是，用力呼吸，抬頭仰望，即使在黑暗之中，光明也一直在！

堅持了14個月后，德軍敗退，劫后余生的猶太人從下水道里逃出，地面上是個鳥語花香的波蘭居民區(qū)，難覓戰(zhàn)爭痕跡。空氣里是自由的芬芳，索恰驕傲地向圍攏的人群宣布：“這是我救的猶太人，這是我救的猶太人！”他忘乎所以地開心，這一刻，索恰宛如新生。

六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根據(jù)故事改編的電影《黑暗彌漫》榮獲2012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

命運無常，一年后，索恰死于車禍，在他的葬禮上，有人嘲諷地說：“這是上帝對他幫助猶太人的懲罰。”因為波蘭本地人對猶太人的歧視長達數(shù)個世紀，索恰豁出生命的善行，在他的同胞眼里近乎愚蠢和怪異。

當(dāng)自己堅守的正義與身邊大多數(shù)人的習(xí)慣相左時，還有多少人不顧一切地堅守，甚至勇敢地站在大多數(shù)人的對立面？這個不完滿的結(jié)局，讓索恰的故事更為震撼人心，哪怕只因為那一句“愛你的鄰人如愛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