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加油”

秦珍子

不到一周時間，86歲的凌瑞蓂就“游”遍了全球。

有照片為證——前一秒鐘，他還沐浴在巴西熱帶雨林落日的霞光中，后一秒鐘，他已經被法國鄉間的綠草地包圍。

無論是紐約的大廈還是悉尼的海岸，都有他的身影。在這場“環球旅行”中，他順道“觀看”了五月天樂隊香港演唱會和洛杉磯湖人隊的籃球比賽，還鉆進了一架波音737客機的駕駛艙……

事實上，當這位老人不斷出現在上萬張來自世界各地的照片中時，現實中的他只是像往常一樣靜靜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晚期癌癥令他幾乎無法行走，有時他睜開眼睛向床邊的窗戶望去，從那里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

“我還沒活夠。”他對子女說。盡管一直很想出國旅行，但突如其來的疾病把他困在了醫院。

不過，他的外孫女凌一凡可不愿就此放棄。這位筆名“Buddy”的80后漫畫家以前總會帶點“浪漫”給外公，有時是一大束粉色的太陽花，有時是一缸金魚，這一次，她要帶外公“看世界”。

“我最初覺得能有幾十個人幫忙就不錯了。”凌一凡說。她在微博上發出自己為外公畫的肖像，希望有人把它打印出來或放在電腦屏幕上，拿著它在所在的地方合影，然后“@”她。

不到一個小時，這條微博就被轉發了近萬次。5天內，她收到的照片超過一萬張，大部分來自素昧平生的網友。她選出一部分發布在自己的微博上，并表達了謝意。

看到凌一凡的微博時，22歲的張楠正在教室里午休。這位留學加拿大的姑娘覺得除了拍下多倫多美麗的風景外，還應該給“外公”一些鼓勵。她開始游說教室里的同學，最終，7位來自5個國家的年輕人手持“外公加油”的字板拍下照片。

與此同時，“外公”又被成都人寇波“帶上”了海拔5217米的雪山之巔。“在登山的過程中更能深切體會到親情的支持”，他認為，一定要和“外公”分享自己最有意義的旅程。

這趟旅行最遠甚至到達了南極。“外公”在地球最南端微笑著，他背后，是晶瑩的冰山浸在幽藍的海水之中。

剛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凌瑞蓂高興地對外孫女說：“我已經是世界名人了。”他露出一絲微笑，盡管對嘴角嚴重潰瘍的他來說，這個微笑很疼。

在家人看來，凌瑞蓂絕對是個“嚴厲的一家之主”，很少流露內心的情緒起伏。但隨著越來越多的照片被一張張展示，他的眼中開始泛出淚光。有時，他會對著照片點點頭，有時他也會評上幾句。看到“紅場”，他會糾正凌一凡說，那是“蘇聯”而非“俄羅斯”；而臺中的夜景更是勾起了他久遠的記憶：“我的一位老朋友就住在那兒。”

光是瀏覽照片，已經讓他精疲力竭。在躺下休息之前，他緩緩抬起手，做了一個抱拳的動作，表達謝意。

盡管已經非常衰弱，但凌瑞蓂就像網友們期望的那樣，仍在努力活下去。

在病房里，他拒絕穿病號服，要求家人帶來筆挺的西裝和格子襯衫。他依然關心自己的經濟狀況，常常在病床上點鈔票。小護士們都管這位身高1.80米的老爺爺叫“高帥富”。一次，他突然病危，女兒抱著他哭起來，他用盡全力拍著她的脊背安慰道：“沒事，我還在做斗爭。”

如今已經無法進食，只能靠打點滴維持生命的他無比懷念美食，自稱要“啊嗚啊嗚地吃豬蹄”。但家人真拿好吃的讓他吃時，他最多只能在嘴里含一下，又無奈地吐出來。

就像知曉“外公”的心愿一般，主持人李艾讓“外公”享受了一頓四川小吃。照片中就有他念叨的豬蹄，奶白的湯汁上浮著青翠的蔥花。

網友kiki則為“外公”準備了豐盛的早餐。擺在“外公”面前的既有新鮮的紅蘋果、西式的三明治，也有傳統的西紅柿雞蛋湯。

還有3個小伙子，直接帶“外公”吃了一頓熱騰騰的火鍋。

所有人都在努力讓“外公”感到幸福。比如，在一場新雨后，讓他“逛一逛”綠意盎然的墨爾本公園；或是在一個鳥兒“嚦嚦”的清晨，讓他“嗅一嗅”馬來西亞的花香；有人還讓家養的小貓小狗“陪”他，希望逗他開心一笑。很多人稱他為“我們的外公”，在凌一凡看來，人們這是在抒發自己的情感，或是在彌補自己對親人的遺憾。“我的外公在1994年離開了我，他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一位網友寫道。不少網友在上傳照片的時候，談起了自己的家人，為“外公”加油的張楠直呼“想馬上飛回家，抱抱、親親我的外婆”。

盡管自己的外公一下子多了成千上萬個“外孫”，凌一凡可一點兒也沒嫉妒。對她來說，外公是獨一無二的。形容外公時，她會用“活潑”二字。在她的印象中，外公身體很好，80多歲還能騎著小摩托逛北京城，“感覺連爬樹也沒問題”。她記得當年的外公是個“技術宅男”，家里的電子元件鋪天蓋地。他既能親手做嬰兒床，也能讓自制的小馬達開轉，“簡直無所不能”。

然而，她也漸漸意識到外公正在老去。2012年春節，全家人齊聚一堂。然而，她看見外公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把頭靠在沙發上發呆。“這也許是他的最后一個春節了。”凌一凡說，外公并不清楚自己的病情，但為了讓他配合治療，只好告訴他“你病得很重”。直到有一天，外公在病床上拉住她的手說：“一凡，給我畫張像吧。”

于是凌一凡放下了手頭所有的漫畫稿，盡管外公常常教育她“工作第一”。她對著外公的照片，花了一整天時間，畫出了那幅后來走遍全球的畫像，并讓畫像中的外公穿上了他最喜歡的襯衫。

“這是我。”老人看到畫像時說，眼神中閃出悲傷的神色。凌一凡開始想，如果是自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還會有什么愿望？她覺得那一定是多去一些地方。“我并沒有問過他。”她說，作為外孫女，她只想讓外公開心。

她沒想到，照片的數量遠遠超出了期望和控制，即使每半分鐘回復一個人，每天馬不停蹄地回復4個小時，也要連續幾個月才能回完。

一位網友帶“外公”走遍了緬甸的每一所寺廟；另一位網友帶著“外公”騎行了130公里，雖然他并不知道，騎自行車也是“外公”年輕時的愛好。

網友尚圣軒在日本駐華大使館遇到福田康夫，在介紹了這位“世界的外公”后，尚圣軒在微博中轉達了這位日本前首相的問候，“他說請您打起精神來呢！”

事實上，“外公”的精神頭很足，他還“探望”了好幾個備戰高考的班級，“參觀”了《哈利·波特》中霍格沃茨魔法學校的原型，并跟著歌手陳羽凡“擔任”了一場選秀節目的評委。

“這么多人都在關心我。”凌瑞蓂說。在觀看照片的過程中，凌一凡不停地詢問外公是否需要休息，老人總是說“不累”。他戴著眼鏡，瞇著眼睛，仔細地端詳每一張照片，嘴唇微微顫動，仿佛能從照片中讀出許多內容，直到體力不支，迷糊著睡去。

在凌一凡的母親凌小鶯看來，雖然這只是一場虛擬的環球旅行，但“孩子們的心是真的”。她從前認為獨生子女多多少少有些自私，但一萬多張陌生人發來的照片讓她覺得，“因為得到了父母最無私的愛，所以他們內心都埋著善良的種子”。

說起自己的父親，凌小鶯充滿了驕傲。作為高級電子工程師，凌瑞蓂曾多次參加國慶大典，他所在的團隊負責整個天安門廣場的擴音系統，包括新中國成立10周年的盛大儀式。他是個會“打手板”的嚴父，也是個在送女兒離家時一直趴在窗臺上默默注視她的背影的慈父。他還會和每一個孫子、孫女認真談話，教導他們“做好人，走正道”。

80歲之后還嚷著“要買汽車”的凌瑞蓂，如今只能偶爾勉強起身行走，他哪兒也去不了了，甚至連回趟家都成了奢望。大多數時候，他只能躺在床上，在白色墻壁的包圍中昏睡。

2012年5月11日晚上，網友郭凌峰看到凌一凡的微博，這位兩周前得知外婆罹患肺癌的年輕人表示感同身受。他和朋友一起，把“外公”帶到了洛杉磯的籃球賽現場。他喜歡凌一凡的這個點子，覺得“年輕人不缺愛心，只是缺少好的抒發途徑”。

而如今的凌一凡希望這一切像陣風，吹過之后，“大家都正常生活，正常思考”。她并不太關心所謂的“社會效應”，只在乎外公高不高興。在她看來，她不過是外公和網友之間的一座橋梁。而更多的網友則認為，“外公”是連接他們心中共通情感的一座橋梁。

無疑，這座橋讓凌瑞蓂通向無數的風景。在外孫女的電腦屏幕上，他看到自己正在環游世界。“很高興。”他說。

2012年5月24日，這位“世界的外公”離開了人世，走得很安詳……

（肖前榮摘自《中國青年報》2012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