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造出一個實實在在的人間天堂,卻想用自己的筆造出一個虛幻的、視覺的、水墨中的、色彩中的人間天堂。他是學貫中西的藝術大師,他也曾是中國畫家中畫價最高紀錄保持者;他是生前捐贈作品最多的國寶級畫家,幾乎包括了他各個時期的精品力作;他也是甘愿觸犯權威,大膽抨擊畫壇弊制的勇者,他的精神樸實高尚,是我們崇敬的一代師者——他就是吳冠中。2010年6月2 5日晚23時57分,吳冠中因呼吸衰竭平靜地走了,在北京醫院的病床上,他讓兒子吳可雨轉告那些他來不及說再見的朋友和讀者:“你們要看我就到我的作品里找我,我就活在我的作品里。”從生到死是每個人必經的過程。但每個人的“走”卻大為不同:有的人走如燈滅,無熱無光;有的人走如火炬燃燒,把光和熱永久留在人間。
(編者)
作家檔案
吳冠中,筆名“荼”,著名畫家、美術教育家、散文家。1919年出生于江蘇省宜興縣。1946年考取公費留學,次年赴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深造。1950年秋回國,先后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清華大學、北京藝術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數十年來歷以坎坷,苦戀家園,終生致力于油畫民族化及中國畫現代化之探索,堅韌不拔地實踐其創作理念,形成了鮮明的藝術特色;他執著地守望著“在祖國、在故鄉、在家園、在自己心底”的真切情感,表達了民族和大眾的審美需求,他的作品具有很高的文化品格,為國內外所矚目,享有很高聲譽。已出版個人畫集五十余種、個人文集有《吳冠中談藝集》《吳冠中散文選》《美丑緣》《生命的風景》《吳冠中文集》等十余種。
吳冠中自幼喜愛文學,揮毫作畫之余,又常提筆為文,以散文來抒寫畫筆難抒之情思。吳冠中為文不刻意造作,洗練而又飽蘊深情。其文字質樸清新,所用語言皆自然率真,不應時俯仰、隨人長短,皆為自己之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感覺敏銳,色彩鮮明,卓然自成一家。近年來在文學界得到高度贊譽并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英國文學評論家邁克·蘇立文教授曾說:“單憑發表的文字就足以讓他在藝壇上占有一席之地。尤其是他那樣強烈、簡練與坦誠的表達方式,可與他所崇拜的梵高媲美。”
作家作品
蟋蟀 吳冠中
鬢發斑斑,仍總是忙碌,城中天天忙于無窮事,未有余閑品味童年捉蟋蟀的回憶。然而居室里突然聽到了蟋蟀的叫聲,我和老伴都感驚喜,高樓里哪來的蟋蟀?那聲音似乎發自廚房的一角,我想可能是老伴買蔬菜時夾帶回來的。
星期天,小孫女小曲來家,吃晚飯的時候,蟋蟀又高叫起來,一聲高于一聲,清脆響亮,仿佛是鳴奏。小曲高興極了,飯也不吃了,要捉蟋蟀。我找來手電,順著叫聲到廚房角落里撥開掃帚、殘菜、剩羹、廢紙、舊瓶……一直清理到自來水管道周圍濕漉漉的水泥地面,果然一只肥大的蟋蟀伏在那里。用手電照準它,它一動也不動,我輕易地將它捉住了。全家歡騰起來,我將蟋蟀放進裝顏料用的硬紙匣里,交給小曲。小曲說她要看著蟋蟀叫,她自己找了一個半透明的小塑料瓶,將蟋蟀裝入瓶里,觀賞這可憐的小俘虜團團轉。她奶奶怕蟋蟀窒死,用剪刀將塑料瓶戳了幾個透氣的小洞。
小曲將蟋蟀帶回去了。
夜晚屋里特別寂靜,孩子們也都關門睡覺了,我和老伴兩人在自己臥室里感到分外孤獨。似乎是前所未有的孤獨。老伴埋怨我不該捉掉了蟋蟀!
夜半,蟋蟀又叫起來了,呵,原來不止一只!我和老伴都高興得不想入睡了。我們不由得回憶起我們當年住在農村老家的日子:古老窗外的星空、螢火蟲星星的亮光、夜鶯的歌喉,自然總有蟋蟀的伴奏……我們的談話沒完沒了:父老、鄉親、誰家和誰家的孩子……這一夜我們似乎遠離了北京。愿蟋蟀就在我家定居吧!
伴侶 吳冠中
在北京植物園,有人賣小動物:白兔、松鼠、鸚鵡……都似天真稚氣的幼兒。我特別注意到一對小鳥,小于麻雀,通體暖灰色,只小小的嘴和腳爪是粉紅色,粉紅色的點與線在跳躍,顯得分外歡樂。妻說買下吧,我說我養不了,她說她養,于是買下了這對小精靈。回家后換了一個較大的鳥籠,籠里安置了小米、飲水、棲息的桿枝,眼看這對俏小的飛禽上躥下跳,有了很大的回旋空間,她們進入了歡樂世界。妻又不時投入一些新鮮的菜葉,她們樂于啄食。夜晚,她們睡了,相并著伏在桿枝上,紅色的嘴插入了翅膀,身軀便像兩個水墨點,只尾巴上有類似山雞尾巴的幾個黑白斑紋。有朋友來家,見到這對小鳥,說這叫珍珠鳥,很易養,并能下蛋孵幼鳥。我們很高興,在我們家里給她們建造了新家。
我作過一幅水墨畫,通幅用淡墨揮寫營造了寰宇的浩渺,其間只紅、綠兩片色塊并肩沖游;我命題為“伴侶”;我畫過一黑一白兩只具象的鵝,相依偎著縮在遍野沙漠中,亦命題為“伴侶”;在海南島植物園中看到一棵獨一無二的樹,通身灰白色筋骨,樹頂只一叢黑冠,我用油畫表現這棵樹,但將它變作了相并的兩棵,不是唯一了,也命題為“伴侶”。
人間多伴侶,人海里隱藏著無盡的伴侶,人必須要尋找伴侶,尤其在荒漠中,在落寞時。這對珍珠鳥吸引我的,除了體形精巧之美,更緣其相伴之歡情。然而大約過了三星期,其中的一只匍匐在地不動了,只偶爾抬一抬脖子,顯然,她病了,另一只沒有病的也總護在一旁,籠里沒有了飛翔,空氣凝固了。終于,妻從籠里取出了一只死去的鳥。另一只雖還在飛動,但羽毛顯然凌亂了,失去了光澤,像一個不修邊幅的落泊者。我看這只未亡鳥也活不太久了,我和妻商量放她出籠吧,但這么纖弱的生命,進入野地恐也不會有謀生的能力了。我們面對著失去伴侶的孤獨者,我們喂養她,但喂養的卻是孤獨!
吳冠中語錄
越到晚年我越覺得繪畫技術并不重要,內涵最重要。繪畫藝術具有平面局限性,許多感情都無法表現出來,不能像文學那樣具有社會性。在我看來,100個齊白石也抵不上一個魯迅的社會功能,多個少個齊白石無所謂,但少了一個魯迅,中國人的脊梁就少半截。我不該學丹青,我該學文學,成為魯迅那樣的文學家。從這個角度來說,是丹青負我。
畫家走到藝術家的很少,大部分是畫匠,可以發表作品,為了名利,忙于生存,已經不做學問了,像大家那樣下苦工夫的人越來越少。
整個社會都浮躁,刊物、報紙、書籍,打開看看,面目皆是浮躁;畫廊濟濟,展覽密集,與其說這是文化繁榮,不如說是為爭飯碗而標新立異,嘩眾唬人,與有感而發的藝術創作之樸素心靈不可同日而語,
藝術發自心靈與靈感,心靈與靈感無處買賣,藝術家本無職業。
最重要的是思想——感情。感情有真假,有素質高低的不同,有人有感情,但表達不出思想。我現在更重視思想,把技術看得更輕,技術好不算什么,傳不下什么。思想領先,題材、內容、境界全新,筆墨等于零。
我有兩個觀眾,一是西方的大師,二是中國老百姓。二者之間差距太大了,如何適應?是人情的關聯。我的畫一是求美感,二是求意境,有了這二者我才動筆畫。我不在乎像和漂亮,那時在農村,我有時畫一天,高粱、玉米、野花等等,房東大嫂說很像,但我覺得感情不表達,認為沒畫好,是欺騙了她。我看過的畫多矣,不能打動我的感情,我就不喜歡。
人生只能有一次選擇,我支持向自己認定的方向摸索,遇歧途也不大哭而歸,錯到底,作為前車之鑒。
年輕的我,拋棄浙江大學的工程學習,寧愿降班,轉入了杭州藝專。從家庭的貧窮著眼,從我學習成績的優異著眼,從謀生就業的嚴峻著眼,所有的親友都竭力反對我這荒誕之舉。我當然也顧慮自己的前程,但不幸而著魔,是神,是妖,她從此控制了我的生命,直至耄耋之年的今天。
歲月流逝,留了回憶。一切的付出與坎坷都從創造中獲得了解脫與回報:戀情被覺察的滿足。戀情無邊,發現真實與創造美,永遠是誘惑科學家和藝術家忘我的動力。別人稱頌他們的使命感,這使命感其實是感情的噴發或爆炸。
我生長于江南,浪跡天涯,從未在上海展示過自己的作品,感謝上海美術館創造了這次展出機會。在此,我情我愫,一目了然。雖無法與所有的讀者握手,但我估計所有讀者都觸摸到了我的心臟,是冷是暖,雖感受各異,作者總是欣慰的,謹表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