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磊
盲人妻子和植物人丈夫的
溫馨小家
2011年1月24日,江蘇省張家港市鳳凰鎮金谷村一幢普通的二層小樓里,一名女子正在家里打掃衛生。她行動緩慢,不時用手摸摸墻壁,從吃完午飯一直忙到天黑,才把房子的每個角落都打掃得干干凈凈。
打掃完衛生,她走到一樓靠東的房間里,幫丈夫掖掖被子,摸摸他的額頭。此時此刻,她的丈夫正在安靜地睡覺。
這名女子名叫陳利芳,今年45歲,是一個盲人;躺在床上的是她的丈夫,今年47歲,是一個植物人。聽說記者要來采訪,陳利芳提前一天開始收拾自家的房子。
丈夫從2005年成為植物人以來,陳利芳六年如一日地照顧著他,他們的故事感動了蘇州。2010年11月,陳利芳夫婦倆榮獲“感動蘇州”十大好夫妻提名。這是一對怎樣的夫妻?這對夫妻身上究竟有哪些動人的故事?一個盲人,她是怎么照顧植物人丈夫的?帶著種種疑惑與不解,1月25日,記者來到陳利芳家。
走進房間,只見陳利芳端著一碗稀飯,扶著墻壁慢慢地走到床邊坐下。她摸索著從碗里舀了一勺粥,湊到嘴邊吹了吹,又用嘴唇試試溫度,然后小心翼翼地喂進躺在床上的男人嘴里:“永清乖,吃飯了,來,張嘴,啊……”床上的男人面無表情,機械地張著嘴巴。
趁著陳利芳喂飯的空隙,記者環顧了一下房間。房間里有兩張床,吳永清躺在靠窗的這張單人床上,墻角擺放一臺柜式空調,靠近房門口有一個立柜,柜子上放著一臺電視機、一瓶大寶滋潤霜、一盒紙巾以及兩個茶杯。房間被整理得井井有條,地面也被打掃得一塵不染。
永清成了我的“眼睛”
說起來,陳利芳和吳永清原是青梅竹馬。
陳利芳家里姐妹多,吳永清家里兄弟多,兩家都很貧窮。1990年,24歲的陳利芳在媒人的撮合下嫁給了吳永清,沒有聘禮,沒有儀式,甚至連現在住的這套房子也沒有。那時候吳永清是村里的木匠,他早出晚歸,終于在妻子懷孕期間建起了樓房。婚后的日子平靜而幸福,尤其是在女兒降生以后,這個家充滿了歡聲笑語。
天有不測風云。女兒3歲時,陳利芳突然覺得眼前經常有兩個黑點在晃動,隨后視力越來越差。1994年,陳利芳的雙眼徹底失明了,被確診為“視網膜色素變性”并發青光眼,這種疾病是世界難題,無法醫治。
“眼前好像永遠是一團霧,什么都看不見,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陳利芳為了不給吳永清拖后腿,決定“先走一步”。一天晚上,趁丈夫睡下后,陳利芳喝下半瓶農藥,然后一頭扎進房后的水塘里。
也許是上帝不愿意過早地收留陳利芳,她被好心的鄰居救了上來。吳永清抱著妻子大哭:“利芳,你怎么那么傻啊,你怎么就想不開呢。我對你都沒有放棄,你怎么能放棄呢?你走了,女兒怎么辦?我們這個家怎么辦?”
“是啊,我走了,女兒怎么辦?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么?”就在那一刻,陳利芳決定要好好活下去。
“從那時起,永清就成了我的‘眼睛。”陳利芳說。每天早晨,吳永清都要早早起床做飯,伺候妻子吃完飯,他才出門干活;傍晚,他回家準備晚飯,吃完飯又給妻子端水洗腳……從這一天開始,吳永清把妻子陳利芳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伺候著。
空閑的時候,吳永清經常攙著妻子在村子里散步,到鄰居家串門、聊天,有時他還會帶妻子去菜市場:“利芳,今天想吃什么?咱去買。”“利芳,當心點,前面有一個臺階。”“利芳,這是新鮮的黃瓜,你摸摸。”
漸漸地,陳利芳適應了這種黑暗的生活,她不再焦急、發脾氣,在吳永清的引導下,她還學會了扶著墻走路,學會了洗衣服,學會了淘米做飯……一次,陳利芳做飯的時候不小心被開水燙傷了手,吳永清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他抓著陳利芳的手,心疼地問:“利芳,還疼嗎?以后燙著了要涂點牙膏,消腫的。”
在陳利芳眼中,丈夫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但是他會把自己的愛表現在平時的點滴中。就是在這種瑣碎的關懷下,陳利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丈夫對自己的好。在日復一日的平淡中,吳永清也成了陳利芳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過去我是永清的孩子,
現在他是我的孩子
時間一晃到了2005年。6月1日是女兒吳潔參加中考的時間,這一天,吳永清早早就出門做裝修的活。他想早點把工作做完,晚上買點菜,給女兒做頓好吃的。
中午時分,陳利芳正在家里做午飯,工友急匆匆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她說:“嫂子,快跟我走,永清被車撞了,人正往醫院送……”
住院期間,吳永清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陳利芳就在監護室外面一直守著。在交警大隊的擔保下,醫院答應先救人后交錢,到年底的時候,已經花掉15萬元,可吳永清還是處于昏迷狀態。2006年1月,陳利芳把丈夫接回了家,此時的吳永清,成了完完全全的植物人。
地沒人種了,菜沒人買了,經濟來源也徹底斷了,家里的頂梁柱倒了,可生活還得繼續。從接丈夫回家那天開始,陳利芳就成了這個家庭新的頂梁柱。
多少個夜晚,陳利芳總是哭累了睡,睡醒了繼續哭。在記者面前,說起過去的那段艱辛,陳利芳如今已經可以笑著面對:“內心是苦的,更苦的是無處傾訴。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是想,一個幸福家庭變成這樣,以后該怎么辦。但我不能消沉下去,因為日子還要繼續,永清還等著我照顧。”
丈夫成了植物人,照顧他吃喝拉撒對于陳利芳這個盲人來說成了最大的挑戰。為此,陳利芳把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
她每天早晨7點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幫丈夫翻身,幫他全身按摩半小時左右,然后燒早飯,南瓜粥、紅薯粥、白粥,她盡可能地變換花樣做;9點左右,丈夫吃好了,她自己才吃早飯;接下來淘米洗菜,準備午飯;12點左右,再次幫丈夫進行全身按摩,然后給丈夫喂飯;下午兩點自己吃完午飯后燒開水給丈夫擦身子,洗衣服;接下來準備晚飯,然后喂飯、喂藥,伺候他睡覺。
對于每天時間的精準把握,陳利芳說完全是靠“聽”新聞。沒事的時候,她唯一的樂趣就是“聽”新聞。她“聽”電視只“聽”三個臺:上海臺,專門用來掌握時間,一個小時報一次時間;江蘇臺,看情感和相親的節目,每周的《非誠勿擾》是她必“聽”的節目;另外一個就是蘇州臺,用來了解本地的新聞。
記者問她:“你什么也看不到,還要照顧一個植物人老公,感覺最大的難處是什么?”
還沒等記者說完,陳利芳已經搶著回答了:“我感覺最大的困難就是他大便以后,因為我看不到,每次都要用手去摸,然后放到鼻子底下聞氣味,判斷他的屁股是否弄干凈了。擦完以后我還要幫他洗屁股,我力氣小,抱不動他,每次都是一點一點地去挪,把他橫放在床上,屁股露出來,拿熱的濕毛巾幫他擦。要是小便還好,直接換掉尿袋,然后拿潮一點的毛巾擦擦就好了,可大便就太麻煩了,一個人很難弄……”
陳利芳停頓一會兒,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補充道:“可能是他水喝得少,所以大便經常干結,每次想拉又拉不出來,我也著急,實在沒辦法,只能用手幫他去摳。”
記者好奇地問:“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時候要大便,什么時候要小便?”
陳利芳哈哈一笑:“憑感覺啊,他現在小便很有規律,一般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夜里三次,我給他綁一個尿袋,每天估摸著時間,到點了給他換上就行。”
經過幾年的照顧,陳利芳已經能聽懂丈夫的“話”了——輕聲哼哼表示要小便;輕聲哼哼并且頭部在枕頭上摩擦,表示需要按摩了;哼的聲音比較大,并且膝蓋在床上碰撞,表示要大便了。
在照顧吳永清的過程中,有一件事至今讓陳利芳心有余悸:那時候家里還沒裝空調,一次幫吳永清擦身體的過程中,他可能著涼感冒了。由于之前并沒有出現這種情況,陳利芳也沒感覺到異常,唯一覺得奇怪的是,那幾天吳永清似乎一點胃口也沒有,喂飯之后總能感覺飯都流了出來,但她又看不到。直到兩三天后,父親來給她送大米,才發現吳永清發燒了。從那之后,陳利芳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都要試一下吳永清額頭的溫度,摸上去燙了,就是發燒了;要是感冒了,鼻子就會堵塞,呼吸有沉重的鼻音。家里的藥也都是配好的,感覺他是發燒了還是感冒了,就給他拿藥。
由于全力照顧吳永清,陳利芳現在每天睡覺的時間不到6個小時。當記者問她這樣累不累時,她笑著說:“不累,已經習慣了,我把他當作一個孩子,就當自己多養一個孩子吧。”
只要我活一天,永清就能活一天
“我看不到的時候,永清對我說‘這個家還有我,我還能賺錢,我能養活你。”如今,這句話成為陳利芳堅持下來的動力。每當遇到困難,想放棄的時候,“我就想著永清對我說過的話,就能繼續堅持下去了。”
陳利芳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著丈夫。喂飯時,她總是先在自己嘴里過一下再給丈夫吃,“我看不見,怕勺子里沒有飯,同時我也怕燙著永清。”在陳利芳的精心照料下,吳永清沒有像其他常年臥床的病人那樣患上褥瘡,渾身上下非常干凈。令陳利芳感到欣慰的是,她的永清,甚至出現了一些好轉的跡象。
“有一次給永清擦臉時,我摸到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我嚇壞了,趕緊喊來小叔子。小叔子高興地告訴我,說永清會笑了。我當時興奮得就跟自己眼睛能看到一樣,抱著他就哭。”
陳利芳還給記者講起去年發生的一件事:“上次,村里的鄰居過來看他,他們就問永清:你認識我嗎,還記得我是誰嗎?”
陳利芳聽了,在一邊自言自語:“他現在只認識我,只認識我一個人!”讓眾人驚奇的是,永清突然從喉嚨里發出“呼呼”的聲音,像是正常人大笑那樣,似乎是在回應陳利芳的話。
這些蛛絲馬跡的轉變,給了陳利芳很大的希望。每天守在丈夫身邊,她總是和他說話,說村里的事,張家長李家短;說女兒的事,說女兒考上大學了,女兒在學校的事……當然,陳利芳說得最多的還是他和永清之間的事:“永清,你快點好起來啊,我還等你帶我去看病呢,你早點好了,我還想坐在你的摩托車后面,讓你帶著我兜風呢。”
在陳利芳的感染下,女兒吳潔也懂得了自強自立,每次放假回家,總是搶著幫媽媽干家務,照顧爸爸。
2010年7月1日,吳潔大學畢業,在服裝廠找了一份工作,試用期每月工資1200元,過了試用期1600元。“這么多年來,我只在永清面前哭過一次,就是女兒找到工作的那一天。我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永清,我想告訴他,我們的日子有盼頭了,我看到了希望……”
“前幾天我給他洗腳的時候,洗著洗著,他突然開始撒尿了。我在他屁股上拍了兩下,邊拍邊說:‘給你洗腳呢,現在別尿啊。他像小孩一樣‘嗯,嗯地答應著。”陳利芳說起這事,滿臉的欣喜。女兒有工作了,丈夫開始有“知覺”了,日子會慢慢變好的。
臨近采訪結束,記者問:“對于未來,有沒有什么想法或打算?”
陳利芳平靜地回答:“我盼望我家永清能慢慢變好,要是好不起來,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著。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會照顧好他,只要我活一天,永清就能活一天。”說完這些話,陳利芳那雙早已失明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徐冬冬摘自《婚姻與家庭·性情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