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你的翅膀飛翔

妞妞

她和別的媽媽不同

小時候，就知道她和別的媽媽不同。她從來不說這樣的話：看，媽媽養你多辛苦，你長大了要對媽媽好。

但是我知道很多小孩子的媽媽都會這樣說。因為有時候老師也這樣說，父母撫養你們很辛苦，你們以后要孝敬父母。

我沒有父親只有她，不記事的時候，父親病故，之后她一個人帶著我生活。所以更有諸多大人對我說，你媽媽撫養你更辛苦，辛苦很多倍。

記得那年暑假，午睡醒來看她正在洗衣服，額頭滿是汗水。于是跑過去對她說：媽媽，你好辛苦，等我長大了一定孝敬你。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甩去手上的水拍拍我的腦袋，媽媽一點都不辛苦，你長大了只要去過你想過的生活就好。

那時大概讀二年級，還小，對她的話似懂非懂。但是有一點我知道，她真的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撫養我和獨自承擔這種生活是不是辛苦。從不曾抱怨過。

當然，她的不同并不只是她不說那樣的話，她最大的不同是，她很“放縱”我。

當時同齡的孩子大多會被家長逼著學習各種才藝，鋼琴、書法、舞蹈什么的，要么就是奧數班、英語班。

但是她不，她甚至從來不要求我在作業之外再去和課本糾纏。我喜歡各種科幻的課外書，她就買給我看。有時候會陪我一起看。我讀到三年級時，她問我，是不是想學點什么?我告訴她想學畫畫，她便去給我報了班，每個周末送我學畫畫。

對我來說，畫畫是有趣的，一點都不枯燥，會讓我快樂。

于是，小時侯我功課之外的小技能就是畫畫，并為此被很多每天忙忙碌碌修煉各種本領的同學羨慕。但是他們也好奇，反復問我，你不學英文你媽真的不管你嗎?你媽真的不逼你學奧數嗎?你真的可以不做課外題嗎?你真的可以在墻上隨便畫嗎……最后得出結論：唐可的媽媽真好。

唐可就是我。

但老師并不這么看，他有時候會讓我通知她去談一談關于我的教育問題。覺得她對我管理不嚴，其實是害了我。

曾經有一次，我站在旁邊，耳聞了她和老師的對話。她這樣說，唐可是否不遵守學校紀律?是否不尊敬老師不團結同學?是否自私自利……如果不是，就夠了。

后來老師不再找她，覺得她不可理喻。

可是，我也覺得，唐可的媽媽……真好啊。

成長無非就這么簡單

讀到中學，自己感覺成熟好多，也開始像模像樣地和她聊天，有次說起小學老師找她談話的事，兩個人都笑得不行。

從小到大，我和她之間，一直都是輕松的相處狀態。她會溫和地教育和引導我，從來不用身份壓制和管教我，更不強迫，始終是包容到在別人眼中“縱容”的程度，比如我的數學問題。

小學時候數學成績還勉強湊合，到了中學數學就徹底成為我的弱項，考試能及格已屬幸運。于是每個周末的補習班，我都在被要求“補習”的名單內。

可是成績依然不佳。數學老師急了，她卻不急，反倒安慰我，努力了就好，不是每個人都能學好數學的，就像不是每個人都能學好英語一樣。

我的英語成績很棒，如同小時喜歡畫畫一樣，我對各種語言有感覺。于是為了彌補數學的不足，除了英語，我還學小語種語言。到高中時，我已經可以用好幾種包括少數民族文字寫作文。

她從來不為我數學成績的糟糕煩悶，卻總為我出色的那一面驕傲。在她這種情緒的感染下，從初中到高中，雖然數學成績始終在班里墊底，可我不曾自卑過，努力在其他方面彌補，一樣做了兩門功課的課代表，樂呵呵的。用同學的話說，一點不像單親家庭的孩子。

她快樂，所以我跟著快樂。她不給我壓力，所以我不沉重。她讓我知道，成長無非就這么簡單。一點不辛苦，也不讓我為難。

最重要的角色是自己

高考前和她有過一次深談，她第一次很嚴肅地告訴我，要想好想去哪里，以后想做什么，要明確那一定是我喜歡的想要的生活。

于是我想了好幾天，想好以后，試探著對她說，我想去北京，想學設計。

10歲時，她曾帶我去過北京，之后我對那個城市念念不忘。可是北京離家很遠，我在百度上搜索過兩個城市的距離，真的很遠。

有點擔心她不想讓我離開。班里大多數同學選了本省的大學，因為離家近，離家人近。

可是她絲毫沒有反對，說，那就朝你的目標努力吧。

于是兩個月后，我拿到北京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按照風俗我考上大學她請親朋吃飯。外婆卻不滿意，低聲責備她，怎么讓孩子去那么遠，孩子就是小鳥，一旦飛出去回來就難了。你好不容易把她養大，還不把她留在身邊。

她笑著答，媽，把她養大，還不就是為了讓她去飛?對她來說，重要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生活。

外婆一怔，我也一怔。成長的這些年，她給我的自由太多，但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似乎每個人都說，父母有義務撫養子女長大，長大的子女也有義務陪在父母身邊，這是親情的義務。

可是她不，她從來不曾提醒和要求我盡這樣的義務。現在聽她這樣對外婆一說，我反倒有些懊悔。外婆說的哪里有錯?我走了，她一個人豈不很孤單?雖然她從不曾說撫養我的辛苦，但朝夕相伴，我已經長大，她的辛苦，我看得到也想得出。

現在，我只顧自己的意愿而忽略她。是自私的吧?散席后，我和她牽著手散步回家，路上，我對她說，媽，要么，我不去北京了。

為什么?她詫異地看著我。

我也看著她：你是不是真的太縱容我，給我太多自由?你該把我留在身邊和你在一起呀。

她笑了，不回答我，繼續牽著我朝前走。走了一小段，她說，你知道嗎，我這半生，幾乎所有自己的愿望都不曾實現過，我是一個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可我不是最好的我自己。我不想你和我一樣。人的一生有很多個角色，女兒只不過是其中的角色之一，而且不是最重要的。對每個人來說，最重要的角色是自己。如果母親撫養孩子只是為把孩子留在身邊，那么，母愛豈不也很自私?我更想你可以自由地去過你的生活，好好對得起你自己的一生。

8月的夜晚，我生活了多年的城市依舊悶熱。我的手和她的手牽在一起有些潮濕。可是她沒有松開，我也沒有，反倒握得更緊。然后，我和她都不再說話，直朝前走。她的腳步很慢，輕輕的，我的心潮濕起來。

過完那個夏天，我18歲，已經完全可以聽懂她話中的含義，也完全可以透過那簡短的語言，慢慢看到她的這半生。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的她的前半生，卻唯獨沒有她自己。

所以，她把所有我的快樂自由都給我，不剝奪任何一點，即使以愛的名義。我懂她了。

9月，她送我去北京，時隔8年后，我們又一次站在天安門看國旗升起。肩并肩仰著頭，我已經明顯高過了她。

我的飛翔，一直用了她的翅膀

4年后，我報考加拿大一所學府的研究生，順利通過。在外面飛了4年，我的心已經越來越野。

去吧去吧。她說，帶著我的夢想。

她的夢想，我已經知道，她從小熱愛舞蹈，她曾那么熱切地想舞向外面的大世界。可是生活和親情溫柔地禁錮了她。于是她自愿地脫下美麗的舞鞋，為親情和愛情沒有再走出小城一步，任由夢想在光陰中一點點銹去。

她不是不遺憾的，雖然她不后悔。

她不想我重復那遺憾，她是認真的。

兩年后的秋天，當我漫步在渥太華的楓葉大道時，收到她發來的一條彩信，是她和她的“驢友”一起在華山頂端歡呼雀躍的照片。

照片中的她，笑得很燦爛。

她什么都沒有說，但是我知道，她只是要告訴我，她生活得很好，不寂寞不孤單，無需我惦念。我只要過我想過的生活便好。

我注視她的笑容，有楓葉輕輕在身邊落下。我發短信說：媽，有沒有人告訴你，你是個不一樣的母親，一個了不起的母親。

過了片刻，她回我紀伯倫一首詩中的話：母親是弓，兒女是弓上射出的箭。

她知道我想說什么。而我不知道，會有多少做母親的知道這樣的詩句，又有多少母親有勇氣真正做到。

可是，她做到了，做得那么自然平常，好像原本就該如此。

我張開翅膀，被她這張飽滿的弓射向美好遠方。她站在我遠去的背影后隱藏不舍和想念，微笑著送我飛翔。

她是自愿的。這是她愛我的方式。

可是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不管我飛得多高多遠，當她需要我的時候，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掉轉方向。

我也是自愿的，因為我的飛翔，一直用了她的翅膀。

張甫卿摘自《家庭主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