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禾，我們在劫不逃

2012-06-24 00:00:00蔡春豬

課外閱讀 2012年5期

吾兒喜禾，這封信本來打算你18歲的時候給你寫的，沒想到提前了16年。

吾兒，我都能想到你收到這封信的反應——你撕開信封，扯出信紙，然后再撕成一條一條的，放進嘴里咽下去。你這么做，我認為原因有三：一、信的內容讓你生氣了；二、你不識字；三、你是自閉癥，撕紙就是你的一個特征。

喜禾，你還記得那一天嗎？

一年365天，每天都差不多，但是因為有人在那天出生，上大學，結婚，第二次結婚……那一天就區別于另外的364天，有了紀念意義。

喜禾，你也一樣，在你的生日之外，還有一天，無論對你父親還是對整個家庭來說，都意義重大，你父親的人生方向都來了一個180度的大轉彎——那天，你被診斷為自閉癥，你才兩歲零六天。

那天凌晨兩點，我就和你母親去醫院排隊掛號，農歷新年剛過，還是冬末，你母親穿了兩件羽絨衣還瑟瑟發抖。

在寒風中站到6點，你母親繼續排隊，我開車回家去接你。到家把你弄醒后，帶上你的姥姥，我們又匆匆趕回醫院。那天你真可愛，一路上咯咯笑個不停，一點都不像個有問題的孩子。你姥姥本來就不同意帶你去醫院檢查，半路上就說不去了，但我還是要帶你去。

你都兩歲了，不會說話，沒叫過爸爸媽媽，不跟小朋友玩，也不玩玩具，叫你名字你從來都沒反應，但你耳朵又不聾；你對你的父母表現得一點感情都沒有，很傷我們的心。你成天就喜歡進廚房，提壺蓋拎杯蓋的，你這個樣子我怎么能放下心。

吾兒，在大廳候診的時候我們很后悔，怎么帶你到這個地方來了：一個十來歲的女孩一直都很文靜，卻突然大聲唱起“老鼠愛大米”；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一直在揪自己的頭發——揪不下來就說明不是假發，但還要揪；還有一個十來歲的男孩一直在候診室晃蕩，不時笑幾聲，笑得讓人發毛……北大六院是個精神病醫院，我們不該帶你來這個地方的。

喜禾，你猜絕望有幾種寫法

你像是有所感覺，快輪到我們時開始哭起來，死活不肯進診室。

專家問了你很多，但我們都代勞了。你太不喜歡說話了，專家還拿了一張表，讓我們在上面打鉤打叉，表上列了很多問題，例如是不是不跟人對視、對呼喚沒有反應、不玩玩具……符合上述特征就打鉤。吾兒，每打一個鉤都是在你父母心上扎一刀。你也太優秀了吧，怎么能得這么多鉤？

專家說，你是高功能低智能自閉癥——吾兒，你終于得到了一個叉了，還是一個大叉，叉在你名字上——你的人生被否決了，你父母的人生也被否決了。

專家說完，你母親說了3個字：“就是說……”就是說什么啊，就是說可以高高興興去吃早餐了？就是說將來不用為重點小學發愁了？就是說希望在人間？還是就是說：醫生，嚇人是不符合醫德的哦。

吾兒，你母親當時只說出了“就是說”3個字就開始哭了。專家拿出了她的人道主義精神，說：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人道主義是催淚彈。你母親淚如泉涌，我看她以后3年都沒淚可流了。

我問專家：自閉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專家說了很多很多，什么神經元什么腦細胞……我不想知道這些醫學術語。我對專家說：您就簡單說吧。專家去繁就簡，一言二字：未知。那怎么醫治呢？專家說：無方！

正如專家所說，也不是完全沒希望。有幾家康復機構可以選擇。專家開始化身指路神仙了，機構分別叫什么，在哪兒，怎么去。

入機構就能康復嗎？你父親又問專家。專家說：目前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完全康復的案例。

吾兒，你知道絕望有幾種寫法嗎？你知道絕望有多少筆畫嗎？吾兒，你還不識字，將來你識字了，我希望你不需要知道這兩個字幾種寫法多少筆畫，你的人生里永遠不需要用這兩個字來表述。

專家說你這是先天的，病因未知。就是說，你姥姥姥爺把你帶大，免責；你父親母親把你生出來，免責！我們都沒有錯，有錯的是你？

是你父親母親的錯，吾兒，父母親把你生下來，讓你遭受這種不幸。

喜禾，怎么能說我不愛你？

吾兒，你父親那天失態了，一邊開車一邊哭，三十多年樹立的形象，不容易啊，那一天全給毀了。你父親一邊開車一邊重復這幾句話：老天爺，你為什么這么對我？我做錯什么了？

你的姥姥雙唇緊閉，一言不發，把你抱得緊緊的，就像在防著我把你扔出窗外。

你的母親沒哭，她沒哭不是因為比你父親堅強——車內空間太小，只能容一個人哭。你父親哭聲剛停，你母親就續上了，續得那么流暢自然。

吾兒，到家后你父親沒有上樓，你母親你姥姥抱你上的樓，你父親還有幾個電話要打。第一個電話打給你哈爾濱的姥爺。你出生后不久，你不負責任的父母把你扔在哈爾濱，自己在北京享樂。這兩年都是姥姥姥爺帶的你。你父親要打電話跟你姥爺解釋：你現在這樣不是他們帶的不好，你在他們手上得到了最精心的照顧與呵護，我要深深感謝他們。

第二個電話打給你湖南的爺爺奶奶。這事跟他們不太好說。后來發現不用怎么說，只要說個開頭就可以了：你孫子將來可能是個傻子……電話那頭就開始哭了。

后面幾個電話是打給你的大伯二伯，還有你的姑姑。他們的表現……兩個伯父表現不錯，至少沒哭。

那天你父親哭得就像個娘們兒，花園的草看到了，你父親可以拔掉；樹也看到了，你父親沒辦法。殺人的心都有，卻奈何不了一棵樹。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樹不逝……

喜禾小朋友，經過努力奮斗，咱80歲成

為普通人

吾兒，一個人不吃飯光喝水7天不會死你知道嗎？這點應該不需要你父親驗證，所以第二天你父親就進食了。

吾兒，自打從醫院回來，你父親發現家里面可以坐的地方多了。臺階上，門檻上，玩具車上……到哪兒都是屁股一坐。

吾兒，你父親做錯過很多事，但最正確的就是跟你母親結婚，你父親未必偉大光榮正確，但你母親確實勤勞善良勇敢。你母親為了照顧你，果斷地把工作辭了。

吾兒，你父親只是三日沉淪，沉淪三日，他馬上振作了。振作的標志就是：肆無忌憚地開玩笑了。

吾兒，你父親每天在微博上拿你開玩笑，不是討厭你，是太愛你了。你舉手投足都是可愛，你父親胡言亂語也都是愛。希望你明白。

吾兒，你收到這封信后，我知道你會把他吃掉。你愛吃餅干，但我找遍了全世界，也沒找到餅干做的紙。所以你就別在意口感了，至少比煙頭泥土好吃吧，你又不是沒吃過。

信里面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醫院的事，那些事情忘不了，索性寫出來，你吃掉，以后也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