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舊

崔修建

她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八十多年的風風雨雨過后，她成了那個兒孫滿堂的大家庭里最年長的老人。

她的夕陽歲月，是平和的，溫馨的——每日，在庭院里澆澆花，到公園里散散步，或被兒孫們領著逛逛街。一覽無余的幸福，綻放在面頰那深深的皺紋間。

偶爾，她會遺憾地感嘆一兩句：“傻瓜，走那么早干啥？還有那么多的好日子沒享受呢。”

她嗔怪的“傻瓜”，是她死去的丈夫，他在55歲那年，被一次車禍奪去了生命。那天，他本沒有打算回家的，突然決定擠上那臺嚴重超載的貨車回來，他是想給她一個驚喜，因為那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捧著那枚沾著丈夫鮮血的紅發卡，她哭得昏厥過去。兩天里，她粒米未沾，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屋子里，紛紛往事不邀而至。

其實，她當初嫁給他是不情愿的，很有些被侮辱的色彩。姻緣的開啟，是一次酒宴上，她的父親與他的父親打賭輸了，一向溫順的她，便成了父親一諾千金的賭注。

她也曾流淚抗爭過，最終，她還是沒能爭過父親這個說一不二的倔強男人。

既然嫁了，就和丈夫齊心協力地過日子吧。她的勤快、大度、堅韌等一系列的優秀品質，便很快就顯現出來。自然，她贏得他家里家外的一致贊賞。丈夫待她也好，很心疼她，雖然生活始終拮據著，卻不妨礙他們恩恩愛愛，將一個個清寒、樸素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丈夫去世后，身子柔弱的她硬是撐起了那個大家庭，伺候公婆安享晚年，操持兒女的婚嫁，照顧孫輩，直到八十歲了，大家的生活都好起來了，她才開始清閑下來。

85歲那年，她突然中風失語。如果不是她那天的一個反常舉動，家人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心靈深處，一直刻骨銘心著另外一個男子。

那天，孫女在朗讀雜志上的一篇文章，讀到一個叫亞軒的名字，臥床多日的她，竟突然掙扎著坐起來，急切地示意孫女把雜志拿給她。孫女疑惑地將雜志遞到她顫抖的手上，看著她滄桑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文章里的那個人名，眼睛里閃爍著淚花。

孫女驚訝：祖母怎么了？為何她敏感于亞軒這個名字？

于是，孫女去問家里的長輩們，在大家零零散散的回憶里，孫女知道了她的那段難以忘懷的情緣。

原來，在她18歲那年，她的一位遠房的表哥，從省城來鄉下串門，情竇初開的少女，面對英俊的表哥，不禁情愫暗生。聰慧的表哥看到她那欲語還休的羞澀，也喜歡上了眼前這位清純無比的表妹。

四目相對，兩個人眼睛里流淌著彼此都懂的深情。

只是，彼此尚未來得及表白，表哥便回省城了，臨行前送她一方繡了梅花的白手帕，她贈給表哥的是一枚紅色的紐扣。

后來，表哥去了國外讀書，工作，定居，她嫁人，生兒育女。從此，她與表哥音訊隔斷，仿佛從未相見過。表哥的名字就叫亞軒。而這些，都已是六十多年前的舊事了，她從未提起過這些，似乎往事早已消逝如煙。

孫女突然想起了白居易的詩句“老來多健忘，惟不忘相思。”讀中文系的孫女明白了：祖母嘴里從未提起亞軒，但她心里卻始終記得那位緣慳一面的表哥，無論時光怎樣地流逝，他依舊是她心頭抹不去的美……

那段往事，一直在祖母內心里深深地埋藏著，無論怎樣的紅塵滾滾，他依舊是她生命中無法割舍的往事。而究竟什么是真愛啊？是她與丈夫相親相愛的人間煙火味的那種？還是她與表哥無法言說的默默珍藏？他依舊。愛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