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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央大學奔赴茅山抗日根據地

2012-06-13 09:46:58許勤口述范學貴整理金壇市春風一村25幢303室江蘇金壇213200
檔案與建設 2012年9期

許勤 口述 范學貴 整理(金壇市春風一村25幢303室,江蘇金壇,213200)

筆者為寫《戰斗在茅山下》一書采訪新四軍老戰士時,了解到當年茅東縣抗日民主政府創辦的湖濱中學里,有一名來自南京中央大學文學院的女大學畢業生,叫王蘊華,筆者不禁對此人有所敬重。《戰斗在茅山下》出版后,筆者得空赴北京采訪這位老大姐。

王蘊華已改名叫許勤。她住在北京老公寓房三樓,進門便是一個擠擠的小客廳,客廳里放著兩張沙發、一張茶幾、一臺16吋彩電,簡單樸素。墻上掛著畫家、離休干部、原湖濱中學學生張霖贈送給老師的一幅牡丹圖,書柜里存放著厚重、整齊、精裝本的由許勤參與編寫審定的《中國大百科全書》。客廳顯得莊重而雅致。

許勤說一口常州普通話,面帶笑容,和藹可親。此前彼此已有書信交往,她已看到筆者《戰斗在茅山下》一書,今日筆者又帶了《金壇文史資料》第23輯《天荒湖專集》上門造訪,所以不用多加自我介紹,筆者就直截了當地切入主題。許勤再三表示不要寫她,她當年只是盡了一個普通愛國青年應盡的義務,國難當頭之際愛國青年多得是,希望寫別人。在筆者一再懇求下,她終于開始談她自己的經歷。

﹙一﹚

我1921年7月10日出生于江蘇省常州市一個貧苦店員家庭。爸爸朱芝陽,店員;媽媽許秀英,家務。因家庭負擔過重,十二三歲時爺爺要送我去無錫當童工,父親舍不得,我才留下繼續讀書。

我原名朱慧娟,少年時就讀于織機坊小學。歷史正處在抗日戰爭前夕。一次,在大操場上學校召集全校師生開會,聽東北流亡來的人講淪陷區老百姓的悲慘遭遇,馬占山領導東北義勇軍(1931年11月4日)奮勇抗日的故事。我們四年級同學聽了個個聲淚齊下。學校號召大家支援東北抗日義勇軍,我盡其所能捐獻了一袋炒米。

當時常州市的芳暉女中為鼓勵學生好好學習,制定了一項政策,凡全班考第一名的學生可以免繳學費。我把握來之不易的際遇,在三年內拼命用功,才爭取到這個名額。初三時,響應一二九學生運動號召,參加常州市全市學生集隊游行,到市政府請愿,要求抗日。后又到火車站,爬上火車,到南京市向中央政府請愿,要求抗日。

我少年時代就喜歡閱讀當時愛國情調濃濃的書籍,思想受到很大觸動。鄒韜奮著的《萍蹤寄語》第三集,寫到蘇聯女子的幸福生活,特別是配發的那幾張女子照片,我打心底里羨慕。

1937年深秋,日寇的飛機頻繁地轟炸常州城,炸彈就落在我家住房附近。周圍沒有防空設施,小弟弟們嚇得直哭,許多鄰居都逃難到別處去了。一天傍晚,在南京當店員的父親匆匆跑回家門,催促我們拿幾件換洗衣服就立即離開,愈快愈好。父親抱著6個月大的弟弟,攙扶著母親,背了個小衣包走在前面,我領著一個3歲、一個5歲的弟弟在后面跟著,直奔到常州火車站。此時車站一片漆黑,看不到一點燈光,見不到一個員工,也沒有一個旅客。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從上海方向開來了一列火車,我們立刻向停車的地段跑去,見一節車門打開,有兩個大兵站著。爸爸向他們哀求讓我們上車,他們非常善意地拉我們全家到了車上,剛剛坐下火車就開動了。這時定下神來一看,車上載滿著呻吟的傷兵。他們是參加淞滬會戰的60多萬官兵中的一部分,都是中華兒女好樣兒的。

到了南京下了火車,父親對我們說:“店老板已于前兩天逃亡漢口,走時向我交代把店管好,有朝一日他回得家來,一定重重答謝。”父親是個有良心的人,他認為國難當頭,世道混亂,作為一名雇員冒著生命危險守好店主家業,是理所當然的。

父親已與燒飯祝師傅商定,請他先把我們帶到他鄉下六合家中避一避。祝師傅用竹籃挑起一副擔子,一頭放著行李,一頭睡著咀里發出吸奶聲音的小弟弟,還有兩個小弟弟我攙扶著,母親拄著棍子當拐杖,緊緊跟隨在后面。走到長江邊,坐上了一只已裝滿十多個難民的民船,向江北劃去。我看著父親站立在江邊,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們向北駛去。

從來沒走過崎嶇小道的我們母女都感到很累,3歲的弟弟先叫走不動了,祝師傅就又把他抱到籃里挑著他走。我一手攙媽媽,一手攙弟弟,十幾華里路程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才到達祝師傅家。

在祝師傅家住了幾天,六合淪陷了。日寇經常下鄉奸淫燒殺,我們心里十分焦急。父親又讓祝師傅把我們接回南京。為了躲避開敵人的眼睛,祝師傅又給我們帶來幾件破衣服,把我們臉上抹了鍋底灰,登上民船向南岸開去。

渡江時,只見天上一群烏鴉在空中盤旋,時而飛上,時而落下。岸邊有幾堆黑黑的小山似的東西,不知何物。我問祝師傅那是什么?他說那是大屠殺的尸體沒收殮,烏鴉在吃死人的肉。聽后令人毛骨悚然。(筆者于10年前讀到美國傳教士馬吉日記,他在1937年12月31日寫道:“最可怕的案例是那些被刺或槍斃后的中國人又被澆上汽油焚燒。其中一名受害者是下關的一個小船主,他的身體被燒得漆黑,后未死送在醫院。”馬吉在下關堤岸上還看到“三堆黑乎乎的尸體部分被火燒過”。)

上岸后,為避開日本鬼子,祝師傅又領我們左轉右拐地從小巷里走,好不容易才走到父親住處。父親見天快黑下來了,說不能住在家里,又叫祝師傅把我們送入附近的金陵神學院。在一間地下室內有30多個年輕女子,有的躺著,有的坐著。她們說,有一位好心的修女打掃干凈讓大家住進來的。

此時太平洋戰爭還沒爆發,神學院是美國辦的一所教會學校,這里就成了難民收容所,最多時收容過一萬多人。

數月后,老板回到南京。父親忠心耿耿地幫助老板守住這份家業,老板回來不但不給工資,反而辭退了父親。看來這老板原來向父親承諾的“重謝”就是個騙局。

1938年春,我們又只好搭上運送難民的悶罐車回家。走前我給神學院難友們留下了通訊地址。回到常州,下得車來,只見斷垣殘壁,滿目瘡痍。當我們走到惠民橋邊一看,祖屋前后左右都成了瓦礫,街面上積了尺把厚的磚瓦垃圾。我們的祖屋東倒西歪,門窗也已破損,家被洗劫一空。父親說:“再破這是自己的家,修修補補住下。”從此父親向親戚朋友借債度日。又聽說,姑媽的兒媳遭日本鬼子強奸,跳河自盡了,真是國難家仇一起涌上心頭,極為憤懣不平。

我深深感到亡國奴當不得,不僅自己沒前途,子孫后代、國家民族全完了。唯一的出路就是把日本鬼子打出去。我決心到前線抗日,決定把名字改為朱為捐,為國捐驅。

﹙二﹚

我在常州約了同學和親戚,尋找去打鬼子的路,始終未找到。

8月間,突然接到南京金陵神學院地下室難友的來信,告訴我華群﹙即魏特琳﹚小姐在原金陵女大校內辦了一所中學,貧苦學生可申請半工半讀。我非常高興地約了吳靜華同學一道去南京報考。我用朱為捐之名考入了高中二年級,還爭取到半工半讀,免除全部學費,每周在華小姐辦的小學校內教7節課。

此時南京已淪陷9個多月,日軍的暴行仍十分猖獗。華小姐為了我們的安全,規定學生一律住校,不得私自走出校門。每個學生每月回家一次,由學校排出每周回家學生名單,還規定幾人同行,白天走白天歸。

一天,華小姐對我說:“為了安全,不讓孩子們出校門,但也給他們帶來不便。我想在校內辦個小商店,由你負責,我派兩個低年級的學生協助你。”我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不久,小商店就開張了。在一間教室內,課桌放在四周靠墻壁,桌上分門別類放著鉛筆、小刀、橡皮、筆記本,及毛巾、肥皂、牙膏等日用品,每日中午營業一小時。這樣,同學們就不必私自外出購物,避免發生意外。

我校宿舍離校外大路較近,華小姐常在夜間到我們宿舍來,提醒我們小聲說話,路上常有日軍來往巡邏,規定9時熄燈后誰也不準講話。

我校當時對外的名稱是金陵女子大學服務部實驗科,與當時的偽政權教育行政部門不發生任何關系,偽政府通知出席的任何會議也不參加,收到的任何報表也不填寫,限期登記使用他們的課本也不理睬。對前來視察、督辦的人員,華小姐機靈地回答他們說:“我們的工作除靠募捐資助外,很大程度上是勤工儉學,如果開設常規課程,學校是肯定完成不了政府規定任務的。”敵人聽了也沒辦法。

左起:王秀琪、許勤(朱為娟)、吳靜華、姜秀英在金陵女大附中校園的山上合影

1939年1月,學校放寒假。我因無錢買火車票回常州,正處于十分焦慮之時,華小姐來通知我,她已決定包括我在內的六個特別困難的同學可以繼續留校,安排住500號宿舍,兩人一個房間,在家政科食堂用餐,全部免費。她怕我們由一日三餐改為兩餐餓肚子,特別囑咐廚房師傅將鍋巴留給我們,用開水泡一下再加一餐。怕我們見同學們一個個都回家了,自己不能回家見父母兄弟姐妹心理難受,還特地安排一次年夜宴會。我們都很感激華小姐為我們考慮得如此周密。

和我同住一室的女同學叫王秀琪,她是金陵女大難民收容所解散時留下的100多人中的一個。她丈夫亦或被殺,也許失蹤,房屋炸毀,她帶了個兩歲的小孩,已走投無路,無家可歸。由于她年齡偏大,文化較低,華小姐就安排她進入家政科,讓她從事手工勞動,織毛巾、織襪子,每天只上兩節課,讓她們既提高文化,又能自食其力。我常常聽她說起悲慘的遭遇,因而兩人之間談話便順理成章地往更深處展開——怎么辦﹖我坦率對她說:“我原名叫朱慧娟,現改名叫朱為捐,就是要打垮日本鬼子,隨時準備犧牲個人的生命,為國捐軀!這是我們國家民族的出路,也是我們每個人的出路。”兩個人愈談愈投緣,愈談愈來勁,決定從我倆做起,團結抗日愛國的同學,組織秘密抗日團體,進行秘密抗日斗爭。

開學后,我單線發展了吳靜華,王秀琪單線發展了姜秀英。經過一段時間考察,覺得可靠,以四人為核心,發起成立抗日“七人團”。發展到七人時這樣稱呼,發展到13人時叫抗日“十三人團”。

我們有嚴格的紀律,十分注重保密。我們每個人都知道保密不僅關系到個人與組織的生死存亡,還關系到學校與華小姐的安全。如果因為我們的抗日活動,而使學校為我們創造的這么好的學習環境遭到一絲牽連和威脅,我們就是極大的犯罪。所以,我們規定與別人談話時都以交朋友方式,要耐心細致地做工作,不到十分成熟時都不交底,不輕易發展參加組織;還規定在人脈關系處理上誰發展誰領導,只準單線,不發生橫向聯系;除四人核心不定期碰頭外,不開全體成員會,不作文字記錄;對老師、父母、親友一律絕對保密。因此,活動一直未被敵人發覺。

中央大學理工學院工科師生合影,前排左二為許勤(朱為娟)

隨著活動的日益展開,遇到的具體問題越來越多。由于我們年紀輕,頭腦簡單,政治上不成熟,缺乏理論基礎,有些重大問題一時就無法作出解釋。如有的同學說:抗日,抗日,日軍反而愈戰愈加瘋狂,國土大片大片淪喪,敵人天天向西南進攻,武漢已吃緊,長沙也難保,何時能打敗日本,何時能收復失地?!光靠我們幾個青年學生就能救國了嗎?!為此,我們迫切需要尋找高水平的領導,指引我們走向正確的光明的道路。

有一天,姜秀英對我說:“金陵大學附中被捕的七名學生全放出來了,我已打聽到一個人的家庭住址,也許他會幫我們找到后方組織,指引我們前進,我們可否去問問他?”于是,我和姜秀英就摸到他家,他見我們驚恐地問:“你們在門口進來時見到人嗎?”我們說沒有。他說:“日本特務監視著我,你們必須迅速離開!”他立即指定我倆向他家的屋后跑去,從一個破墻洞鉆出,立馬又跑入另一個胡同,轉來轉去接連跑了四五個胡同才敢回頭看,沒有發現人跟蹤我倆,才再取道三個胡同往學校走去。

在我們組織中有個女同學,說她哥哥認識一個從后方來南京聯絡愛國青年的人,我和王秀琪約見了他。他一見我們便滔滔不絕地吹,說他來自重慶,職務是上海市三青團中隊長,問我們組織多少人,領導人是誰,寫個名單交給他,他將帶去重慶為我們登記,讓重慶方面不忘我們這些功臣,將來前程是無量的。從談話中聽不出一點抗日的味道。再看他穿著,手上戴著金表、金戒指,油頭粉面,皮鞋锃亮,西裝筆挺,也見不到一絲打日寇的影子。我們給他的結論是他即使不是個日本特務,也定是個紈绔子弟。我們停止了和他交流,說了句:“先生,你講的話我們一點也聽不懂,你認錯人了吧。”說罷就離他而去。

1939年暑假,吳靜華在常州城內聽到隔壁有人唱“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隨即把信息傳給我,我與她一道找著了這姓鐘的女性。再通過這位愛國女學生,找到在家養病的新四軍干部趙云峰。他非常樸素,生活也很艱苦,熱情解答了我們許多問題,如淪陷區青年目前的任務是什么、中國只有持久戰才能取得抗日戰爭的勝利等等,使我頓開茅塞,大受裨益,為此興奮不已。認定他才是真正抗日愛國的分子,于是就把我們在南京的秘密活動情況介紹給了他,并提出和他聯系,請他多多給我們指點。他見我們如此坦誠,也就把我們介紹給了李復。我們先和李復通信聯系,12月他又在常州城內約見吳靜華,除當面交談了些情況外,還送給兩本毛澤東著作:一本《論持久戰》,一本《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的獨立自主問題》。吳靜華機智地把這兩本書帶進了南京城內,帶進了金陵女大附中。

筆者閱讀《新四軍與蘇南抗日根據地》﹙茅山新四軍紀念館編,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大事記中有這樣一段記錄:中共蘇皖區黨委成立后,十分注意在敵人統治中心南京開展地下工作。通過趙云峰﹙新四軍干部﹚關系,李復與南京金陵女子大學附中學生朱為捐﹙即許勤﹚取得聯系。后將女子大學“七人團”活動向蘇皖區黨委作了匯報,區黨委決定直接領導,并委托句容縣委委員汪大銘負責聯系。

1940年春,李復通知我們,他在常州與我們聯系不便,他已把南京城內工作向中共蘇皖區黨委作了匯報,蘇皖區黨委決定直接領導我們。不久我們接到汪大銘的密信,約我們在江寧縣的一個村子里見面。我和王秀琪奉命一同前往,汪大銘交給李復接轉的信以及帶給的三本書,向我們交代:一、今后我們在南京城內的活動由他直接與我們聯系,歸他直接領導;二、做好一切準備,暑期到鄉下學習一段時間,用馬列主義武裝頭腦,確立革命到底的人生觀。

時間過得真快,炎熱的暑期到了。吳靜華在一年前由李復從常州介紹去了蘇北新四軍軍部脫產參加革命。我和王秀琪、姜秀英三人于7月的一天,接蘇皖區黨委的通知,到句容寶華山參加了短訓班學習。

這個學習班由句容縣中心縣委書記汪大銘直接領導,與句容縣委機關一起行動。從此我們經受著游擊區生活與為革命而犧牲的考驗。學習無定址,每晚都要轉移宿營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走著從未走過的鄉村小道,常跌入路邊的稻田或小河小溝里,沾得一身泥水。宿營一般在貧苦農民家中,在堂屋或門板一擱,或草鋪一攤,三人擠在一塊。嗡嗡叫著的蚊子,鉆進衣服內的跳蚤、虱子打擾得我們不能安睡。吃飯常吃不飽,下飯的菜就更不講什么葷素油水了。

短訓班期間,因缺醫少藥,王昌穎懷孕時患了痢疾,母子倆雙雙去世。周潔一次出差,不慎遭敵逮捕,被殺害。還有位叫史靜,高度近視,視力極差,外出執行任務途中,與敵接近時才發覺,奔跑設法躲避時又丟了眼鏡,后被敵人逮住用大刀劈死。他愛人錢韻紅是上海女學生,才懷孕一個月,精神上極為痛苦。可在這么大的心理壓力下,她還能振作,以一名新四軍老戰士名義照顧著我們,與我們談革命理想、革命前途,家里帶來的營養品讓給我們吃。這些令我們敬佩而感動。我們自覺地化悲痛為力量,絲毫沒影響我們高漲的學習情緒。我們白天看書,提出問題,晚上進行討論,充分暴露思想,理論聯系實際,相互展開爭論,最后由領導為我們作解答、作總結。

我們學習了中共中央關于抗日救國的一系列指示,統一戰線的方針,對待敵、偽、頑的政策。學習了中國的工人問題,農民問題,知識分子問題,婦女問題。學習了社會發展史,從社會發展規律來認識共產主義,讀了二三十本書。通過學習,我們的思想水平,政治水平,看問題的立場、觀點、方法都有了極大的提高,自覺地產生了入黨的要求,主動地向組織上提交了自己寫的入黨申請報告,認識到誓為共產主義而獻身是光榮的,是值得的。7月21日報告送上去,很快就批下來了。王秀琪、姜秀英也先后獲準參加了中國共產黨。

1940年8月10日,我們三人成立一個黨支部,我任支部書記。南京地下黨組織自1937年10月撤離后,我們是蘇皖區黨委派進南京城內領導地下斗爭的第一個黨支部。

﹙三﹚

1940年9月,我考入中央大學工學院,以讀書為掩護。這就為做好黨支部的領導工作,展開地下斗爭,有個公開的合法的身份。

蘇皖區黨委明確指示我們在敵偽統治中心的南京城內,黨的組織任務應該是去團結、教育、發動群眾,向他們宣傳黨的抗日救國主張,從而提高群眾的政治覺悟,激發他們抗日救國的熱情。具體做法上可以以讀書為掩護,利用各種形式,把群眾性的組織建立起來,對實際斗爭中涌現出來的先進分子不斷進行考察,有重點地審慎地發展黨員。

支部回到南京后,首先整頓金陵女大附中的抗日組織,在“七人團”、“十三人團”的基礎上,建立發展了青年互助會,確定這一組織的性質是黨的外圍組織,必須組織嚴密,目標明確,戰斗性強,以此去團結更多青年學生。我發展程淑英加入此會,后來發展到50多人。在這么多成員中又穩妥地發展了阮巧云、林金珠、張一誠等入了黨。

1941年2月,我帶領程淑英到蘇南抗日游擊根據地參觀學習,程回南京不久,就將在南京中央大學讀書的表哥黃真和黃的同學肖名樹、方坤(潘田)與我相識。在這之前,方、肖、黃三人聯系了金陵補習學校學生陳建﹙沈新﹚、王知義﹙王集時﹚等人,曾自發地組織了一個秘密抗日團體叫“群社”,并出版油印刊物,宣傳抗日。我與他們聯系上后,青年互助會與“群社”也建立工作關系,相互配合。

1941年7月,我帶領方坤、肖名樹、黃真到蘇皖區黨委茅山游擊根據地參觀學習一個多月,他們都表示愿意接受黨的領導。在茅山地委副書記汪大銘的主持下,我們四人商量是否成立秘密抗日組織,后定名為團結救國社﹙簡稱“團救”﹚。議定由我、方坤、肖名樹、黃真、程淑英五人組成領導核心。我與肖負責組織,方、程負責宣傳,黃負責聯絡。“團救”以中央大學和金陵補習學校為基地,開展工作。“群社”從此解散,陳建、王知義也加入了“團救”。青年互助會與團結救國社仍互相配合工作。

當時,黨在城市工作都規定一律堅持秘密的原則,組織采取單線領導,不發生橫向關系。發展的對象既要求愛國的、抗日的,同時也要求是思想進步的,對黨有一定認識的。一般要經較長時間的培養教育鍛煉,才能吸收到組織中來。到當年底,我們先后發展張杰﹙魯平﹚、徐相松﹙黃平﹚、康景孚﹙許鎮﹚、柳肇潤、戴健、任祖光、周滬生﹙周鳴﹚、李嶸、方淑嫻、徐宗德、黃祥鵬、程極明等20多名黨員。加上他們聯系的群眾共約有五六十人。其中屬于我個人發展的有方坤、張杰、張長青、陳建、周蘭、王知義、徐相松、康景孚等。

“團救”秘密出版32開油印半月刊《瑩光》,每冊約40到50頁,每期印100多份,宣傳團結抗日救國,介紹當前時局及抗日根據地的情況,由程淑英主編。每當夜深人靜時,她就在自己臥室里收聽重慶和延安的廣播,還有她同住一室的弟弟程極明幫她做記錄,我幫她編改稿件,一塊兒在密室油印。刊物通過郵局寄發給進步人士和我們的工作對象。我們了解到有個叫吉野的日本洋行,定期寄發東西。我們組織內有個同學刻字技術特別好,就叫他仿制吉野洋行信封,把我們的刊物與吉野公司信函同時投入郵筒,共出10期,一次次都順利通過郵檢關而不露出任何蛛絲馬跡。辦刊物無經費,我就到文萃女中去上幾節歷史課,掙來的錢去買紙張油墨。

1940年10月,為了有更多時間做好黨的工作,我決心轉入文學院。我以學英文為名,組織一個讀報組,學習上海出版的英文《字林西報》,讀到有關中日戰爭報道時,就展開討論,適當宣傳抗日主張。參加學習的有芮琴和、朱淑華、韓定等十多個女同學。每天中午飯后,就集中到一起,讀、談一小時。我當時不知道芮琴和是黨員,她是在蘇中區黨委入黨的,1943年她才把組織關系轉到蘇皖區黨委來。

隨著工作的展開,領導成員之間每天都有事情要商量,當時中央大學男女同學之間還非常守舊,互不講話,我們就在圖書館的雜志閱覽室建立通信點。我和潘田每天午飯后到閱覽室內看雜志,各自在看完的雜志里放入信件擺回原書架上,然后隨手取出對方剛放入的雜志翻閱。與我同班有個男同學發現我的行跡,他每天在圖書館附近等待著,當我走過時,他總是向我點頭微笑,我也隨意點頭示禮,我進入圖書館他也就離去。對這一現象我有些大惑不解。

為執行黨的統一戰線政策,團結南京三青團地下組織共同抗日,我們與他們建立了交換抗日宣傳刊物關系。1942年2月的一天,南京三青團地下組織被日偽破獲,領導成員全都被捕,機關被抄,《瑩光》落入敵手。他們向敵人交代《瑩光》聯系人程淑英,程于當日早晨與弟弟一道走在上學路上被捕。9時許,我在中大教室聽課,獲程被捕消息后,覺得自己已十分危險,必須向組織請示匯報。我以肚子痛為由向老師請假,去校醫務室看病為幌子而離開教室,向離校約五華里的聯絡點走去。

黨組織獲此情況,同意我立即撤退,給我寫了去蘇皖區黨委介紹信,以便另辟新路開展工作。

我回到中大,考慮設法迷惑敵人,拖延時間。我向教導主任請了十天假,說母親病重,在鼓樓醫院搶救,我必須前往照顧。這樣做有兩個目的:一為拖延時間,二為萬一虛驚一場我還能回校工作。為防敵從我幾年來寫的日記本中找到什么線索,我立即去宿舍把幾本日記投入老虎灶燒掉。此時已十點多鐘,我立即離校。走到校門口,遇上同學問我去哪兒?我說:“去文萃中學上課,我在那兒兼了幾節課。”再看周圍無人時,連忙跳上一輛黃包車,對車夫說:“我發燒怕風,請你把蓬布放下蓋嚴實些。”車離城門不遠時,我下了車,走進路旁一個食品店,察看周圍無異狀,迅速買了幾包糕點,迎著去城門口接受日偽軍檢查。

檢查的偽軍目光注視著幾包點心,我意識到了便說:這是走親戚買的東西,這包最好吃的送給你嘗嘗。他一面接過點心,一面示意我出城。我出了中華門就乘上汽車,這時已是上午11時半,下午2時多到達江寧索墅鎮新四軍秘密聯絡點,很快與地委副書記汪大銘接上。我向他匯報了情況,他安排我住在老百姓家中,靜觀南京動向。

大約過了一個多星期,汪大銘對我說:你南京回不去了,3月2日早晨8點多敵人就到你家抓人,在你家門口許久不離,見到凡是與你相差不多的女孩都要盤查,一連查了十來個。10時過后,敵人又到中大去抓你,教室、宿舍、圖書館,甚至連廁所也沒放過。接著向學校要人。教導主任說,這是她剛寫的請假條,可能正在前往醫院途中。敵人趕到醫院抄了個遍,沒查出什么,又趕往文萃中學,又撲了個空。于是中午12時在城門口交通要道貼出附有你照片的通輯令。敵人除了四處八方查抄你,還瘋狂地搜捕與你接近的同伙。有人舉報你課間常和一個女同學散步,午后在圖書館常和某男生見面。后查明女同學是汪精衛的兒媳,男同學是汪偽政權一位部長的闊少。此刻他正托人到你家去提親,說:“只要答應這門親事,絕對保障你安全。甚至兩人結婚的圖章都準備好了,送給你的還是象牙雕了朱為捐的名字”。你父親回答:“我女兒常年住校,很少回家。我實在不知道她這時到哪里去了。”他們見此無效,就把你父親抓走投入牢房。一星期后才由兩個鄰居保釋出來。為了家人安全,我把名字改為許勤,跟媽媽姓。

這次敵人的行動什么也沒落到,我們黨的組織安全度過了一劫。這大大鼓舞了群眾的斗志。許多進步青年經過在“團救”的長期鍛煉與考驗,紛紛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發誓為打垮小日本而努力,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斗。

﹙四﹚

1938年6月陳毅帶領新四軍一支隊東進到茅山,在這里建立了茅山抗日根據地。1939年12月中共蘇皖區第一次代表大會在金壇建昌圩丁家塘召開,宣告蘇皖區黨委成立,活動的中心就在這茅山地區流動。

當年國共合作,此地劃為第三戰區,司令長官是顧祝同。他規定新四軍活動區域是溧﹙水﹚武﹙進﹚公路以北,長江以南,緊貼偽政權中心南京的江寧、句容、溧水、鎮江、丹陽、金壇、武進之間方圓百里之內的一塊非常狹小的地帶。敵人據點林立,公路縱橫,前有長江天塹,中有京滬鐵路貫穿,后有國民黨頑固派重點駐扎。他們不打鬼子,專門在我們背后搞鬼,我們只能在敵人梅花樁似的據點中穿插。我們的部隊無論行軍到哪里,與敵相距近則三五華里,遠則一二十里。敵人一旦獲得情報,短則十來分鐘,長則個把小時就會把我們包圍。我們每天都要搬家,有時一夜要移動兩三處。

蘇南敵后的抗日反頑斗爭,嚴重地威懾著日偽的心臟安全,因而牽制住敵人大量兵力。共產黨領導的新四軍在南京近郊頑強地堅持游擊戰,不斷地打擊敵人,建立了抗日游擊根據地,建立了抗日民主政府,建立了三三制統一戰線的議會。不僅使敵人在政治上大失面子,軍事上也大傷腦筋。

敵人頻繁出擊,妄圖軍事上一舉殲滅我們,經濟上實行嚴密封鎖,企圖困死我們。我們部隊和地方干部吃飯主要靠就地籌款。凡是我們經常活動的地區,每個鄉保長都準備一份糧款,由部隊和地方機關開條子借征。到一定時期按田畝分攤,區鄉之間相互調劑。經費來源主要靠我們控制的小集鎮的店鋪稅捐。我們一切生活日用品及藥品都進不來,敵人發現就要沒收。

我們的供應標準很低,每人每日伙食費二角五分,在農民家吃飯,政府印了飯票,吃一頓付一張。農民拿了飯票到政府可以兌付現糧。每月每人一角錢津貼費,女同志二角錢衛生費。

汪大銘找我談話:經組織研究決定,分配你去丹陽縣做群眾工作。我表示服從組織,他便給我開了介紹信,叫我去找丹陽縣委書記吳承。他說,吳承同志也是個知識分子,東北淪陷后,他從大學流亡出來參加革命。具體任務到他那里由他跟你談。

我按指定線路到了丹陽,順利地見到吳承。他戴一付眼鏡,上穿短褂,下套長褲,端壯沉著,又有點象個農民。他看了我的介紹信后說:“目前我們的主要任務是以對敵斗爭為中心,發動群眾,武裝群眾,擴充主力和地方武裝,積極慎重地發展黨員,培訓地方干部,建立健全各級黨的組織。領導農民減租減息。關心和改善群眾生活,發展生產,發展經濟,開辟財源,支持軍隊長期作戰。要重視做好統一戰線工作,爭取團結中間勢力。要在各方面打下堅實的基礎,鞏固和擴大敵后抗日根據地。皖南事變中,敵頑占領了我們一些主要根據地,百般摧殘,現在我們要大力恢復。除了部隊挺進外,各項工作要跟上。縣委組織了一個工作隊,現在已有一名男同志、兩名女同志,你就參加工作隊去。他們離延陵不遠,他們的工作正從延陵向外擴展。”

我立即去了工作隊報到。隊長王明新告訴我,我們的主要任務是組織整頓農會,我們要在農民中發展和鞏固游擊小組、鋤奸小組、基干民兵,廣泛開展群眾武裝斗爭,監督管制本地區的漢奸、特務和壞人。現在春荒嚴重,旱災、蟲災、敵人搜刮掠奪,許多貧苦農民已揭不開鍋,沒有種子下地,我們要組織群眾克服困難。

我負責幾個村子,白天訪貧問苦,到特別困難戶家中了解情況,宣傳形勢和黨的政策。如這家主要勞力離家門不遠,或下地干活,只要我能插上手,我就一邊幫他干活一邊談,向他宣傳。我們的一切會議都安排在晚上。農民吃過晚飯以后,我們除組織群眾團結互助,生產自救外,普遍由農救會出面,向地主富農借糧、借種,對不老實囤積居奇的家伙就進行斗爭,迫使他打開谷倉,借出。我們還領導雇工開展了增加工資的斗爭,通過斗爭工資增加了二成多。這兩項斗爭使貧苦農民解決了生產、生活問題,調動了廣大貧苦農民抗日、生產兩個積極性。

我們每到一地開完會后,就轉移到隱蔽地方宿營。白天走小路常跌入稻田和小溝,夜里疲勞、瞌睡,更多次跌進去,都是同志們把我拉上來。有一次一只鞋陷進爛泥溝里我摸不到了,還是同志們幫我摸上來的。我們在農民家睡地鋪,三個女同志擠在一起,倒下就睡著了,蚊子、臭蟲、虱子、跳蚤全顧不了。第二天醒來,才感覺咬得難過,脫下上衣捉到20幾只虱子。

我是在敵人追捕下撤出南京的,當時連件換洗衣服也沒帶。到了四月天氣漸漸熱起來,我只有把駝絨袍子外的罩衫脫下,改成一條褲子,上半段兩個長袖子勉強改成短布褂,工作隊女同志給我一條褲子才有換洗。一個月后,我發瘧疾每隔一天高燒一次,每次40多度,我仍堅持工作。

﹙五﹚

1942年6月,組織上調我到茅山地委調研室任調研干事。

我到地委時,領導干部正組織學習毛澤東《調查研究》、《改造我們的學習》兩篇著作。這兩篇著作非常及時,非常重要,對我個人來講很有針對性。對指導當前的工作,啟發我們思考問題,克服工作上的主觀主義、盲目性,改變粗枝大葉、不求甚解的作風,提高執行黨的方針政策的自覺性,都是極為重要的。大家通過學習,對照檢查,總結經驗教訓,受益匪淺,表示一定按毛澤東的教導去做。

地委剛建立的調研室,包括我在內共有6人。吳寶康任主任,程桂芬任秘書,還有陸培學、周劍云、黃宗時。

對茅山地區農村社會情況,采取一般調查和典型調查相結合,通過系統的調查研究,作為領導制定政策、指導工作的參考和依據。

對農村的階級如何劃分的調查,從占有土地和主要生產資料情況,全年實際收入和生活狀況,糧食和主要副產品的余缺,加之敵偽的掠奪和對我方的負擔來確定。

對黨的各項方針政策執行情況的調查,主要查統一戰線,生產發展,合理負擔,減租減息,增加工資,借糧借種等情況落實得怎樣,做得不夠的要補課,做錯了的要糾正。

對各階層有代表性人物的政治思想調查,就查大、中、小地主,富農、富裕中農、中農、貧農、雇農,手工業工人等人的經濟狀況,政治態度,與敵、我、友的關系。

調查的方法主要是開會,個別走訪,家庭訪問,實地考察,搜集各種參考資料,通過檢查工作,歸納、演繹、總結、提高,從而獲取正確的結論。

我在地委機關這一段時間內,僅僅在學習文件討論時當記錄人;設計制定調查表格,發給調查人填寫,然后我把它們收起來,統計好,整理了一些資料,別的幾乎沒出什么成果。

領導上對我們非常關心。晚上安排我和陸培學同睡在一扇門板上。陸是上海來的青年學生,比我大一歲,她和我一道做室內工作。她和我都患瘧疾,每隔一天高燒40度。吳寶康主任對我們很關心,找關系、托朋友給我們買奎寧藥丸,由于日寇封鎖無法買到。有人說有民間偏方,白開水煮豬肝,點滴油鹽不放。主任請示地委領導批準,每天早晨煮半斤豬肝清水湯給我倆喝。當廚師端著兩只碗走向我們時,那股腥味就提前飄到我們鼻子里頭來了。又不能辜負領導的期望,捏著鼻子喝下去。一連幾天不見好轉,我們說什么也不喝了。

過了幾天,領導決定我們到后方醫院去治療。我們都不愿去。領導硬性派一個通訊員送我們去,我們只能服從。大約步行了十華里也就到了,通訊員完成任務就當即返回。下午醫生確疹是瘧疾,但既無西藥又無中藥。我們再看看傷病員很多,老百姓屋子幾乎住滿了。在夕陽余輝下,我們坐在池塘邊商量,我們在這里閑居,增加醫院負擔,不如歸室堅持工作。次日取得醫生同意就歸到室內了。

﹙六﹚

1942年9月,地委副書記汪大銘找我談話。他說我們茅東縣縣長蔣鐵如在呂丘辦了一所初中,叫湖濱中學。對外稱民辦,他們建立校董會,董事長是畢炳生,董事有郭耘香等。校長是吳均之,教務主任是湯生洪,訓育主任是袁石松,教師、職員鄒松生、鄧國康等都是從金壇或丹陽城里聘請。這個學校離金壇不遠,附近又有日偽軍據點。而該校經費由我們專署支出,實際領導是茅東縣與專署文教科長儲非白。儲對我說:“我們必須派人進去,掌握那里的領導權,組織上研究派你這個大學生去,比較適合,你公開身份是延陵那方的紳士的親戚,是校董會聘請的教師。新四軍身份不公開。你身體怎樣?”我說:“沒問題,服從組織決定。至于教課,我教初中一、二、三年級語文,數理化,外語都沒有問題。”

過了幾天,汪大銘和儲非白和我談:你去教初中一年級全部課程,這個班級學生最多。我說:“可以。”儲科長再次強調:“不能讓他們知道你是新四軍干部,必須改一個名字。”我說:“那么,就請你給我提個名吧。”他思考一會兒說:“就叫王蘊華吧。王,三橫王,蘊藏的蘊,中華的華,怎樣?”我說:“好呀,挺好的。”接著汪大銘又說:“學生中有三名共產黨員,你任學校黨支部書記,注意活動只能是秘密的。支部直屬茅東縣委副書記沈淵同志領導,有問題向他請示匯報,行政上歸儲非白管。”當日我向調研室移交了工作,第二天上午就由儲非白送我去湖濱中學去報到了。

下午,校方派人拿了鋪板和長凳為我擱床。這是一間很窄小的屋子,里面已擱了小學老師貢文霞的一張較寬的床了,她家在金壇城內,床上蚊帳也寬,墊褥也寬,我的床怎么也放不下。校方與貢老師商量,從她床上抽掉兩塊床板,我連忙說:“不行,不行。這多寬的床抽掉兩塊鋪板,一方面蚊帳、褥子不相配,掛下來蚊子也擋不住,另一方面她床上的東西還會掉下來。不如我們兩人就睡一張床,我睡床里,你睡床外,我的床就不搭,房間還大些,衛生好搞些,你說好不好?”她連忙接過口去,笑著說:“好,好。”她原以為我是中學教師,與她會保持一段距離,見我這么平易近人,非常高興。以后我們在生活中都能相互照顧,我們的關系處得很好。我領到工資,就請她從城里帶回奎寧丸,我的瘧疾也很快治好了。

湖濱中學設初一、初二、初三三個班級,還有個師訓班,是培養小教的。有學生140余人,使用的課本多數為油印。課程設置有語文、數學、動植物、史地、理化、公民﹙政治﹚、英語、音樂、體育、美術等,與一般中學相同。語文教材多數為我專署和學校自編,內容是反映抗日的優秀通訊報道,如我新四軍《王甲之戰》,陳毅寫的《記韓紫石先生》,文天祥的《正氣歌》,以及毛澤東著作。

我任初中一年級級任導師,兼授國文、公民﹙政治﹚、歷史,教學。講《七七宣言》、《論持久戰》和國內外時事,講新四軍、八路軍戰績,“二五減租”,“精兵簡政”。特別是歷史課,就講社會發展史和《新民主主義論》。

湖濱中學教師和學生寄宿。白天在校聽課學習,晚上攜帶課本分散到呂丘、夏潢、孟崗、六角、一字、賀家村、張家村住宿。由于地處茅山根據地邊緣,東面相距5華里的莊城、10華里的白塔有敵據點,學校常處于戒備狀態,師生們自覺組織站崗放哨,并與民兵、區大隊情報網保持聯系。有時敵人在“掃蕩”出發前,師生們就轉移到天荒湖蘆葦叢中隱蔽起來了,敵人走后再返回教室上課。

學校廣泛地組織學生參加社會活動。凡有湖濱中學學生居住的村鎮,他們都協助群眾組織農救會、婦救會,教唱革命歌曲,宣傳抗日,開展掃盲活動,開辦農民夜校。群眾學習興趣很高,僅呂丘鎮學員就有七八十人之多,一般不要招呼,都能自動到校。

1942年5月,常州飛機場偽航空特務營營長顧濟民,帶一營官兵280余人起義,我軍接受儀式就是在湖濱中學舉行的,給全體師生鼓舞很大。

在重大紀念日學校都舉行紀念活動。羅忠毅、廖海濤烈士犧牲一周年,師生全體參加,送挽聯。右款:同抗戰,同犧牲,羅廖司令千古。左款:為國家,為民族,英名載冊萬年。上款:羅廖司令永垂不朽。落款:湖濱中學全體師生敬挽。

1942年下半年,日寇“掃蕩”更加頻繁,專署決定于11月將學校遷到離我們中心區延陵不遠的西南方董溪里村。自校址遷移后,有一部分師生沒及時跟上,學生缺課很多,沒能很快走上正軌。1月5日,一次遭敵人“掃蕩”,孟振之同學中彈犧牲,學校宣布提前放假。

后來儲非白通知我:現在冬閑,是宣傳工作的大好時機,專署準備成立個試教團,由你任團長,宿士平當指導員,組織20多湖濱中學學生參加,名稱就叫專署試教團,一切供給歸專署負責。我們各人帶被子,集體吃住農民家,付飯票,主要搞文藝演出,每晚演出地點都在較大村莊搭臺。每天上午配角色,各人背臺詞,下午排演,晚上演出。開演前先由我講話,我講的中心議題是抗日,說今年打敗希特勒,明年打垮小日本。演出結束立即撤離,到附近小村莊隱蔽宿營。1943年1月至3月演出大約20多場。

﹙七﹚

最后一場演出在丹陽縣九里鎮。演完就撤到附近一個離開一里多路的小村上宿營了。第二天早晨我向九里鎮走去,一個老鄉叫住我說:“老師你別走,有一千多鬼子已進駐九里,正在挨家埃戶查找昨晚在臺上講活的新四軍女兵。”我聽此言,覺得情況來得太突然了,我必須火速趕回營地,這時從其它方向也傳來了乒乒乓乓的槍聲。我和指導員宿士平商量,看來敵人“掃蕩”范圍大,來勢猛,試教團學生只能暫停回家待命,借老百姓的道具來得及還的緊速歸還,一時歸還不了的先找個地方埋伏起來,請人看管好。我和宿士平到建昌圩里去找儲非白。儲前些日子帶領兩個教員在圩里編寫教材。見到儲后,他說他也離開專署好幾天了,也不知道情況如何。當天我們五個人就成了一組,在圩里偏僻地方打游擊,輪流站崗放哨。借個小船,劃著去探訪消息。一連四五天,情況愈來愈緊張。第五天晚上,男同志決定分散突圍,要我住在湖濱小學王老師家,讓我寫封信給汪大銘,等候上級指示。

王老師是位熱心的愛國的知識分子,我住他家當然是可靠的,但住宿給他家帶來諸多不便。他安排我和他老婆孩子睡大房,他與母親睡在一張床上。他說母親邋遢,被子臟。我無論如何也不愿拆散他夫妻,可他愛人也參與勸說,我只得客隨主便了。

這里村子叫井莊,有一所小學60多學生,陽春三月開學日子早到了,兩個老師還沒來上課,保長張澤夫、農救會主任△△△出面請我代課,吃飯由學生家輪流派飯。

到達游擊根據地已近三年,我個人除干了上述工作外,還任過溧南縣文教科副科長、廣德縣政府秘書,僅此而已。而茅山根據地的變化可大啦。新四軍已把江寧、句容、鎮江、丹陽、溧陽、宜興、金壇鄉村連成了一片,敵人僅僅占了點和線。于是乎日偽“清鄉”更加慘烈,情況更為艱苦,新四軍部隊化整為零,以班活動,好多女同志精簡回家,有的疏散各地。此時此刻我到井莊村上做小學教師,不得不又一次改名李玉華,還通過關系搞到了良民證。這里群眾基礎較好,建昌圩有小延安之稱,再加上我和大家相處很好,也就相安無事了。

有一天,鬼子下鄉來到井莊,走進學校,聽學生們唱《小老鼠》:“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叫媽媽,媽不在,轱轆轱轆滾下來。”寓意小日本侵略中國是沒有好下場的。鬼子聽了問翻譯這支歌是什么意思,翻譯望文照譯,鬼子聽了一笑了之。

鬼子此次來是抓農會主任和王蘊華的,不管清紅皂白把李玉華也抓著綁走了。我就大聲高呼:冤枉啊,冤枉!故意讓大家知道我被抓后的態度。路過西溪帶到河頭的途中,我對偽軍說:“老總,你行行好吧,我家有丈夫孩子,大的生病在家,小的沒吃沒喝,我出來找個教師行當混口飯吃吃的。”偽軍說:“我看你講話指手劃腳,就有問題。”我說:“我是教師,常拿教鞭,所以講話總是手要做出動作。”到了河頭村上,由偽軍開始審問農會主任,農會主任什么也沒說。又把他和我帶到直溪橋一個大院里,由日本鬼子親自再審問。我說我是常州人,因為家里很窮,丈夫患病,沒有職業,小孩就沒有飯吃,總不能在家等著餓死噢,只得下鄉來找個教師當當,可以養活一家老小的。鬼子為了查證我的口供是否屬實,又找來常州籍翻譯審問我常州地名地貌、風土人情,證明了我所說的是事實。這樣,敵人在可信度認可情況下,才暫且停止了審問。

關押的日子真難受,說度日如年一點也不過。我心里想著如何對付敵人可能使出的花招,想著學習的組織上交代過的辦法:先要大喊大叫,據理力爭,寧死也不承認。敵人用刑到一定程度就要以死相對,忠于黨,忠于人民。分析敵人下一步還要干什么。此時日本鬼子反而開始對我客氣起來,動員我教日文。我說我只有小學文化,日文無論如何是不會教的,教錯了是不得了的。

煎熬了兩星期,組織上派人來營救了。至今我還不知道是誰操作了這次營救,只記得在敵人釋放我那一天,直溪鎮上請了一桌酒。回到井莊小學時,村子上農民又放了炮竹迎接我的歸來。

筆者了解,直溪鎮是有一批愛國的商界、政界人士的,在八年抗戰中他們為國家民族做了不少好事,這次營救很可能就是他們所為。(詳見《金壇文史資料》第十三輯)

一個月后,汪大銘的一封信才轉到手中,我按上級指示,做著離開前的準備。正到張澤夫家拿衣服時,老百姓告訴我,鬼子又來抓李玉華了,我立馬轉移。按照指定交通線,一站站把我送出了竹籬笆,找到了黨組織。

1945年7月,組織上決定派我去南京城內當向導,準備攻打南京,后由于戰略計劃的改變作罷。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我跟著部隊收復了溧水、溧陽、郎溪、廣德……十多個縣城。每拿下一個失地,就很快向《蘇浙日報》發稿子。不久,我調入《蘇浙日報》當記者,直至抗日戰爭的全面勝利。

﹙八﹚

往后的歲月,我和黨的命運、國家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

北撤以后,青島、煙臺一度被我軍占領。我任《煙臺日報》地方版主編,《青島新聞報》英文版主編。一次要來一批十來個美國軍事顧問,他們發來的稿件,我20分鐘就將稿子譯出來了。后來繼任大連建國學院教員,中蘇友協文化部長,領導編輯出版《友誼》半月刊,出了一部俄文字典。

新中國成立后,調往江西省都昌縣,任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參加剿匪反霸、土地改革。后又調中共九江市委宣傳部任副部長兼《九江日報》社社長。第一個五年計劃建設開始了,組織上了解我在大學讀過工科,又調我去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任技術處長。為了進一步提高業務水平,組織上又調我到清華大學學習汽車、拖拉機制造專業,畢業后分配到北京汽車廠任副廠長,主管汽車制造生產技術。

改革開放以后,我國以日行千里的步伐邁向新的時代,國際地位不斷提高,可在聯合國的圖書館中卻沒有一部中國的大百科全書,要查資料得請教別國,這與開放了的大國極不相符。1979年7月,中宣部、出版署決定編寫我國自己的大百科全書。我又被調入《中國大百科全書》編輯部任科技編輯部負責人、社編委、編審,直至1986年12月離休,超期服役十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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